冬日天亮得晚，新春后大红灯笼也撤下，干枯树杈上停落数只乌鸦，车子驶过，猛地飞起一片黑云，更添萧索。
兰汀说出借钱的话后，宋胥舟并没有再回应。相声兀自播放了一会儿，而后宋胥舟把手机递给兰汀。
“记者应该处理好了，”他坐起身子，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
“输一下地址。”
车子行驶在主街道上，无声地在晨雾中穿行。
不知道为什么，兰汀觉得宋胥舟心情有点不佳。
郭德纲和于谦还在有来有回地插科打诨，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也没让车内气氛松动。
借着车前面板上的金属反光，兰汀偷瞄宋胥舟，模糊的倒影中，对方薄唇也清晰没有弧度。
果然，自己还是太过唐突。
“宋……”
兰汀正要抱歉，刚开口，却看见车前挡风玻璃上“噗通”两声巨响，两只巨大的黑影蹿了上来。
接连一片明晃晃刺眼白光。
“咔嚓——”“咔嚓咔嚓——”
快门声顺着窗户的缝隙微弱地传入，车子却还在行进，两名记者却不要命似地抓拍，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然而，车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兰汀努力适应着光线，担心地转头，却发现宋胥舟并没有要让步，任那两个人趴在前盖上与车行进。
“宋胥舟！停车！”
兰汀被晃得眩晕，惊悸不安，下意识抓上宋胥舟的手臂，“快停车！很危险！”
可男生置若罔闻，在一片炫目的白色闪光灯中，驶出转角毅然加速，逼得两个记者连忙翻身跳车。
视线重新恢复清明。
黑色暗影如离弦之箭，快速驶离了小道，车开出很远，兰汀还趴在窗户上回头看两个记者的情况。
直到缩成两个小黑点的人起身，兰汀松下一口气。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一直攥着他肌肉结实的小臂。
宋胥舟衣服上的布料都被兰汀抓皱，袖子也被兰汀抓起一截，露出分明的青色血管，在冷白皮上很显眼。
“抱歉……”
兰汀连忙松开，回到位置上坐好，意识到刚才自己不善的语气，在借钱这样的请求后面仿佛火上浇油。
宋胥舟看着前方的路，下巴微扬了一下算作回应，没有开口。
窗外风景模糊着向后飞去，天光开始擦亮。
和煦的金光从东侧照过来，给宋胥舟的轮廓蒙上一层金边，整个人更显矜贵。
兰汀时不时看他一眼，等到惊悸消下才开口，声音泠泠如玉碎。
“我感觉你在生气，告诉我原因好嘛？”
她认真地和宋胥舟商量，没有讨好也没有责问，只是一贯地轻柔有礼。
“这样开车容易出事故。”
对方的气场松动些，注意力落在前方，头向左后视镜微侧去，似乎在躲着兰汀。
而后淡漠的声音传来。
“他们知道躲开。”
“如果没有呢？”
“这是他们的错，与我无关。”
这是他们的错。
兰汀察觉到宋胥舟话中另有所指，顿口无言。
好像知道了他情绪不佳的原因。
兰汀转头看他，宋胥舟的侧脸也好看，没有正面看起来那么疏离，在晨曦中柔和许多。
“嗯，我明白，陈国盛的错与我无关。”
兰汀只说了这一句，并没有继续去辩解。只是靠在头枕上，享受着舒适的皮革，和车内清淡的橘子香。
是宋胥舟身上的味道。
她松弛下来，听到相声好笑的地方，也会跟着观众的喝彩声勾起嘴角，到更有趣的地方，压不住笑意就把头侧向窗外。
车停在一个红灯前，宋胥舟终于忍不住。
“怎么不笑出来？”
“嗯？”
兰汀没有预料到他搭话，回过头，笑出的一点眼泪盈在眼睛里，像亮闪闪的一片湖。
“我怕吵到你，惹你生气。”
她诚恳。
宋胥舟嘴角终于有了弧度，好像兰汀讲了什么有趣的话。
“怕我生气，那还给可乐打气。”
?
兰汀睁大眼睛，看宋胥舟好整以暇地睨了一眼自己，她惊讶问道，“你知道？”
他心情又好了一点，语气也不再僵硬，带了点笑意，“摸得出来。”
“当时副本还没结束，所以。”
他话又没说完，在等红绿灯的功夫，伸手调了下音量，又继续开车。
兰汀知道，他在解释为什么没让自己得逞，或许是听了一路相声的缘故，兰汀突然想起闺蜜发给她的表情包。
“不要紧，下次还有机会。”
兰汀带着些许的笑意，温柔地戏谑道，“下次不给可乐打气了，给藕片打孔。”
看见宋胥舟直白的笑容，兰汀仿佛受到鼓励，继续借花献佛，“还可以给趣多多放巧克力豆，给康师傅编织方便面……”
宋胥舟冷厉的眉眼间都带上了笑意，侧头看她，“怎么，想靠这个还债？”
“嗯，这可是高级技术工种，”
兰汀应下，在说天经地义的事般，认真地胡说道。
“最近我表现好，主管说了要给我升值。”
她耍无赖，停顿片刻观察对方反映。宋胥舟的脸被信号灯映着，非自然的霓虹彩光也似留恋，在他勾起的嘴角上变换。
“主管不行啊，屈才，应该调你去相声部。”
他接着她的话捧，车子驶过主街道，逐渐驶进荒凉的城中村。
手机响起“即将到达目的地”的系统音。
-
面前是一群破旧的老宅，楼梯和窗户犬牙交错，电线裸露在外面，外墙剥落又沾满油渍，整片的乌黑大面积地铺开。
兰汀才搬来一周，对附近路况还不甚熟悉，听导航才意识到已经到家。
她把“我确实说过相声”的话题敛了，开始整理外套。
“不用进去，谢谢你送我，我在这里下就好里面……”
兰汀低头按安全带，感谢和客气的话一长串地组合在一起，却像耳旁风从宋胥舟身边溜走。
转眼，劳斯莱斯便不顾脏乱，驶入坑瘪的泥洼地，擦着两旁错乱拥挤的自行车、三轮车，毫不受阻般往里行驶。
兰汀知道宋胥舟这是要送自己到家，便不再出声阻拦。
她这侧的车后视镜离胡乱停放的自行车很近，兰汀盯着接连擦过奇形异状的“路障们”，怕他的车遭剐蹭。
然而全是有惊无险。
宋胥舟的车技也很好。
宋胥舟停在路边，车子熄火，相声也跟着停了，只有流光溢彩的星空穹顶在天光下依然璀璨。
“谢谢你，那我下车啦。”
兰汀按开安全带卡扣，使劲时，胯骨处的疼痛又尖锐地传出来。
她压着神色，倒吸一口气，缓慢地挪动身子，装作没有异样。
“一个人可以吗？”
宋胥舟脱口而出，但又像是自觉问错了话般，马上补充道，“你住这里？”
“嗯，没事的。我刚搬过来，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要好。”
她实话实说，不想刻意卖惨。
兰汀伸手找车门开关，目光逡巡了一会儿没有结果。宋胥舟突然压过来，几乎贴在她身前，修长手臂一伸，快速利落地打开了车门。
一触即离。
兰汀身子朝着窗外，只漏给车内白皙修长的后脖颈，乌黑透亮的头发已经散乱，披在肩膀处。
却遮不住少女逐渐臊红的耳根。
“这就走了？”
宋胥舟清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像有勾子一样，明明懒散，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嗯……”
兰汀还是没有转回身，对上车窗外一张贴近打量的路人脸才往回坐坐。
“借钱都不看人的？”
果然，兰汀立马把头转向他，眼中惊喜不加掩藏。
“你说什么？”
宋胥舟轻描淡写地答，“五千万，我借你。”
兰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听见他对“借五千万”漫不经心地回复，兰汀心里一时间很多解释和问题都升起，在脑海中大堵车。
应该先解释怎么还钱，说还钱时间？
还是先说明这笔钱的用途，不是用他的钱还债？
不不，应该先说……
想说的话争抢着先后顺序。
支票却已经递到她面前。
宋胥舟修长手指夹着张轻飘飘的纸，仿佛只是张草稿般随意。
兰汀接过，看支票上舒展有力的字体，伍仟万元整。
“你……”
为什么？
宋胥舟倚在靠背上，身型散漫，濯黑瞳仁看了她片刻。
“做你的债主，感觉会有趣。”
-
看着兰汀缓慢离开的背影，宋胥舟的眸色深沉，轻轻呼出一口气。车内灯光暗下，他的轮廓被晨晖勾勒，喉结处紧张地滚动一览无余。
回想着兰汀和他插科打诨，宋胥舟嘴角抑制不住地扬着，周身盈满春风般散发着愉悦。
兰汀向他借了钱，拿了他的支票。
她会去买Linktonic的原始股，拿到能让兰氏集团起死回生的现金流。
一切都像他计划的一样。
宋胥舟的心脏在狂跳。
为了这次等待许久的机会，他迂回曲折，做了万全准备。尽管网吧初见是意料外的插曲，但好在他成功了。
她和他之间，终于有了联结。
小臂上，兰汀碰过的余温早就消散，宋胥舟却感觉那处像烙铁搬滚烫，激荡地浑身血液都澎湃。
想到兰汀在网吧里，被嘲弄，被侮辱，抬起脸来倔强又不甘的模样，宋胥舟忍得快疯了。
若不是怕兰汀觉得过火，他会不计后果逼他们几人下跪求饶，带她离开这里，把一切交给他来处理。
可是，她今天才刚刚认识他。
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少女站在异国画廊中，在那副静谧的油画前，背影是东方韵味的轻盈柔美。
展馆中人来人往，路过的风带动她的裙摆微拂。
她在那幅画前驻足了许久。
然后宋胥舟看到她落下一滴泪。
那一刻，世界停转了。
他们站在跨越了时间的艺术杰作前，少女的目光虔诚又深邃，干净洁白的面容在光下仿佛发着光。
而后她注意到他，转过头，目光极短暂地和他交汇。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
然而梦出卖了他。
他接下来几天的梦境里，总能回到少女在异国美术馆中的惊鸿一瞥。
那年宋胥舟十五岁，七年过去了，想到那天还是历历在目。
更不用说，当他回国后竟然在朋友的高中校园里，再一次和她擦肩而过的惊喜。
她叫兰汀，是金宜一中国际部的学生。
他鬼使神差地跟着她走，狭长的走廊里，午间金光洋洋洒洒，少女拿着书，边走边看，仿佛注意不到任何人。
直到天台，她才把书放在门口，深吸口气，挂上一个笑容推门。
等在里面的男生递礼物，告白，局促但又像排演多次的流程一气呵成。
少女还是那个看似柔软的笑容，眉眼弯弯，看着对方的眼神像是全世界只有他一样专注。
“抱歉，我不欣赏把‘喜欢’和‘爱’挂在嘴边的人。”
兰汀温柔又坚定的声音响起。
“我们还是学生，希望你可以专注学业，不要为我浪费精力。”
……
后来打着“看朋友”的名号，宋胥舟在金宜一中走廊的飘窗前，无数次听见兰汀说着同样的话，拒绝各式各样表白的人。
他们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她身边围绕着无数男生，百般殷勤。
那些人对她趋之若鹜，把一切的喜欢和关怀都给兰汀。可她全都拒绝，不动声色地与人疏远，给爱慕她的情感判以死刑。
宋胥舟不敢挥霍仅有的一次机会。
他不能和他们一样，成为“众多人中的一个”。
宋胥舟看着兰汀离开的方向，眼神幽然，却又像是拢着漫天星河。
七年，他终于有机可乘。
——嗡嗡。
【您有4则新的未接来电】
——嗡嗡，嗡嗡。
……
手机不知疲倦地震动，宋胥舟瞥一眼上面的名字，Burn战队的队长林燃。
他习惯性地往“挂断”键伸手，然而看见对方发的消息弹窗，指尖突然路径一转。
【Burn队长】已接通。
“喂？喂喂？我草，神您终于接了！咋回事啊我们战队都炸了，‘老鼠’说他要弃号退圈，还说是你让的？？”
“嗯。”
“……啊？？？”
没想到宋胥舟答得利落又简短，林燃的大脑突然短路，尽管算得上宋胥舟少有的朋友，他依然摸不清大佬的脾气。
“他咋了？我们才签他在二队，跟他还没怎么磨合，没影响到咱们两家的关系吧？我这就让他滚……”
“说照片。”
宋胥舟声音冷淡，林燃赶紧换话题。
“哦哦！这是你的车吧？有狗仔蹲点拍到你和一个女生，在咱圈里都传开了，你什么时候开始近女色了？？而且还说你今晚也是因为她……”
林燃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出来，滔滔不绝，宋胥舟一只耳朵听，点开对话框，把林燃的消息截图转发给公关部，几乎是同时收到“正在处理，请您放心”的回复。
听筒那头还在继续。
“不过我看她有点面熟哎，是不是……”
“挂了。”
“别别别，嫂子的事我不说了，还有别的事问你。”
宋胥舟眉梢微挑，把对方从被挂断的边缘拉回来。
“怎么了？”
“呼，我就是听说，听说哈，你今年……打算退役了？”
林燃罕见地发现对方没有挂断，默默在心里感谢“嫂子”的作用，抓紧时间追问。
“不是，这事儿你跟别人不说，跟我还不说吗？咱俩都认识多少年了，我知道你决心拿S14世冠，但你的康复疗程怎么办，你们新来经理部小姑娘跟我说情况的时候都要哭了。”
……
“喂？喂？？你还在听吗？”
“没有。”
宋胥舟心不在焉回他，看着公关部传回来的狗仔偷拍图，脸上浮着自己没有察觉的笑。
他淡漠地和公关部回着“都买下”的消息，又自己一张张划动，观看，保存。
抓拍的照片里，他们好像很亲密。
兰汀的脸，在反光灯下有些过度曝光的白，晃动有些模糊的画面，轮廓并不是十分清晰。
可她的眼中满是宋胥舟，充满了担心和紧张。
“我靠！我想起来了！我靠我靠啊啊！！”
林燃突然大叫，强行把宋胥舟的注意力抓回来。
“嫂子好像祁狗的初恋女神啊？！就他们高中的校花，叫什么来着？你当时还老去那个高中晃悠！后来祁狗被人拒绝得体无完肤，自闭了一个月还说对女性没爱了哈哈哈。”
林燃像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原地起跳。
再仔细看了看照片，笑容突然凝固了。
不是吧……
祁狗大名祁明羽，原先是他的朋友，一次偶然，他介绍祁明羽和宋胥舟认识，当时宋胥舟还是不咸不淡的样子。但后来不知为何，宋胥舟突然答应祁明羽，同意去对方高中做经验分享会。
林燃还很疑惑，他们俩说熟不熟，祁明羽怎么能请动宋胥舟这尊八风不动的佛。
这么说。
林燃把照片翻来覆去，放大缩小仔仔细细地看。
没错！
当时祁明羽用作屏保，每天拉着自己彩排八百遍的初恋女神，就是她！
“胥神？？这就是她啊！喂？喂？？”
……
这回是真的被挂断了。
林燃看着已经退回桌面系统的手机，神情呆滞，仿佛五雷轰顶。
他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
宋胥舟下车，长腿一伸迈进晨曦里。四周的目光纷至沓来，分不清是对他还是对着他的车。
他身形挺拔，姿态清落地站在脏乱的环境中，与四周格格不入，但又丝毫没有高人一等的自矜。
只是像宋胥舟这样的人，站在哪里都是焦点。
“小伙子，你车停在这儿不行的，太容易被剐蹭了。”
一个中年阿姨好奇地看他片刻，主动上前搭话。
“小伙子长得真俊！不过看着脸生，你不住在这里的吧？来送人？”
宋胥舟看着阿姨热络地笑容，把散漫的态度收了，语气有礼回答。
“嗯，我来送朋友。”
“我就说嘛，你朋友住哪栋楼呀？别当阿姨管闲事，你不知道，咱这里乱，今早来了批不好惹的人，我就是提醒着你们点。”
宋胥舟看她煞有其事，眉头微拧。
“什么人？”
就看见阿姨伸手快速指了一个方向。
“要债的呗，这边总有要债的，警察都不管。不过这次我看他们带了家伙，你可得小心啊。”
宋胥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呼吸猛地滞住。
正是兰汀走进的那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