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包厢的内间,兰汀把门关上,里面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她摸了许久也没有找到灯带开关。
外面已经开了游戏,没人有闲暇来看着自己,借着四方玻璃窗口透进来的微光,兰汀看着Minotti微亮的轮廓线,心里发痒。
就坐一下。
她想念公寓里同品牌的沙发,等了一年半的定制,现在再也没有坐上的可能了。
沙发上的海绵松软,皮革因为暖风的缘故,没有冬季骇人的寒冷。
兰汀蹑手蹑脚地窝进沙发里,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宋胥舟帮了自己。
她和宋胥舟只是初见,但看起来,宋胥舟对她并不反感。
一个念头掉进兰汀的脑海。
或许,宋胥舟能帮自己更多。
毯子上淡淡的橘子清香传来,已经接近六点,老鼠没有上场,他站在门口的位置,摇头晃脑地加油助威,肥硕身躯在光线间穿行。
忽明忽暗的窗口里,兰汀打了个哈气,视线也逐渐迷离。
她缩成一团,小巧细嫩的手抓住毯子边缘,外面阿谀奉承的声音断成线,模模糊糊地飞出了意识。
-
献祭本关卡的时长不长,需要的是极致精准,细节到毫秒也没有半点误差的操作。
宋胥舟带队,陆虎替换掉“老鼠”上场之后,游戏的进程极快。Daybreak世界级的配合行云流水,炫技一般眼花缭乱地快速结束战斗。
直播间和现场的观众屏息凝神,一口气吊着还没有松开的时候,【黎明已至,恭喜降临】的通关标语就显著地贯穿屏幕。
“牛——逼——”
“Daybreak,胥神,就是我爹!!!”
……
网吧内外喧闹成片,直播间的观众也尽数为之沸腾。欢呼,庆贺,狂喜的声音飘进来,任最顶级的隔音墙体也遮挡不住。
一门之隔的包厢内,气氛依然压抑。
被所有玩家顶礼膜拜的队员们,此刻却没有什么欢庆的气氛,似乎赢了比赛才是开始,目光打颤地在宋胥舟身边游移。
只有陆虎姿态轻松,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最先开口说话。
“呼……刚才走那个Z的时候,我差一点点就快了,还好你给我打了个标。”
他跟坐在对面的“瘦猴”感谢,对方却战战兢兢地,只是小声点头说了句“小事”,连笑都不敢笑一下。
老鼠结巴着开口,“胥,胥神……谢谢你保我号。”
他语气谦卑恭敬,但此刻全然没了刚才的恐惧,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这波赚大了。
陆虎拿的是他的账号,在全世界的注视下通关献祭本,就算不是他操作,“Burn-老鼠”的名号也能永垂《机械降临》的游戏史。
今天之后,他这号的价值少说也要加一个零。
“老鼠”喜笑颜开,看一切尘埃落定,语气熟络地跟其他人招呼道。
“谢谢虎少,Daybreak的兄弟们等下想吃什么,我……”
“小虎,你先去外面清场。”
宋胥舟冷淡的声音响起,像没看见“老鼠”的存在般打断他的话。
而后抬眼看向对面。
“你们几个,这三个月别开直播了。”
宋胥舟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对面三个刚起身的队员,瞬间面如死灰。
在世赛前热度最高的时间,三个月不开直播。
每个人的经济损失都要七位数。
然而几人不敢有任何怨艾,像获得“大赦”一般,心照不宣地异口同声答应,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
三人跟着陆虎鱼贯而出,一溜烟全都跑出了包厢。
“胥神,您累了吧?那我也先走了哈。”
“老鼠”看他们全都出了门,点头哈腰跟着想走,肥硕的身躯即将到门口时,却听到身后人开口。
“她说没关系,但我没说。”
宋胥舟言简意赅,语气冷得如凝冰刺骨,似乎多一个音节都不想和他沟通。
悬在头上的铡刀,猝然斩入“老鼠”的脖颈。
“退队,废号。我可以允许你留直播平台。”
他周身凛冽,透露出无法抵抗的压迫力。
“别等我动手。”
-
包厢内只剩下宋胥舟一个人。
屋外的喧嚣若即若离,房间内主机嗡鸣,灯光昏暗,照着宋胥舟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清。
他的视线落在内间门的玻璃上,压抑的目光下是克制不住的心疼。紧张和懊悔纠缠在一起,像是要将他拖入谷底。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想到兰汀的脸,宋胥舟的指尖轻微发颤,目光能将周围灼烧起来般炙热。
当看清楚被推进来的那个人是她时,他差点就失去了理智。
焦虑,压抑,痴狂,还有海啸般肆虐的想念,逼得他要发疯。
她倔强又疼痛的面容,孤立无援的模样,只看一眼,对宋胥舟就像是世纪般漫长的折磨。
那一刻,他几乎要放弃一切伪装,直接冲到她的身边。
无论是忍耐的七年,还是步步为营的计划,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就在濒临爆发的边缘,她看向了自己。
她喊他的名字,宋胥舟。
……
宋胥舟闭上眼,从胸腔里挤出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片刻后,翻滚上涌的情绪重新被清寒的气场掩盖。
她还不认识自己。
无论他肖想她多久,必须要慢慢来。
不再去纠结意料之外的插曲,宋胥舟拿出手机,看到来自同一人的十几条未接来电,利落地点了“回拨”。
电话立即被接起,男声迫不及待地穿透话筒。
“你疯了??咱们马上上市了,现在抛Linktonic原始股就是送钱啊,而且就算你做慈善,怎么还要用我的名义卖啊??”
对方急切又疑惑,像是十万个为什么般一股脑倾倒。
“兄弟我知道你不缺钱,但你一声不吭突然回国,然后整这出,总得告诉我个原因吧!”
“再说,五千万的现金,人家也不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啊,这个叫兰汀的是谁?最近出事的那个兰氏……”
“没事挂了。”
宋胥舟听他只是牢骚,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不管对方在消息留言里继续轰炸,按了锁屏。
他站起身,向包厢的里间走去,周身笼着薄雾般,掠过不明的色彩。
宋胥舟的脑中只有两个字。
兰汀。
-
兰汀掉进了一个梦。
场景很碎,光怪陆离,排成长龙的男生接连跟她告白,像个层叠的圈把她围住,稚嫩或年轻的面容笑着伸出手,每张嘴都能轻易言“爱”。
漫天下起金色的橘子雨,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见,母亲站在翻飞的洁白窗帘前,捧着一个橘子温柔地唤她。
“小宝,妈妈要走了。”
“妈妈爱你,很爱很爱……”
……
兰汀想叫,想喊,可是发不出声音。她被卷入母亲的眼泪中,在倒影里,陈国盛抱着一个小男孩笑逐颜开。
男孩穿着沾满泥巴的烂布鞋,踩在母亲的灵柩上欢闹。
“兰汀,叫弟弟。”
……
“走开,走开!”
兰汀惊叫着起身,胸膛里闷得发疼,浑身像被铁水烙过般滚烫难捱。
视线里模糊一片,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她胡乱抹下眼睛,只摸到满手的眼泪,半梦半醒间,对母亲的思念像是决了堤。
兰汀的脸埋进膝盖里,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滚落成串,终于是克制不住地大哭出来。
母亲走后,她像个封闭的壳,把所有爱人和被爱的能力,全部锁在了盒子里,她觉得自己装得很好,像个大人一样成熟地处理生离死别,尽量避免与世俗瓜葛。
可为什么,陈国盛偏偏连兰氏集团,最后的体面也不给母亲留……
……
直到身旁清冽的声音响起,轻柔无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我没想做帮凶。”
兰汀懵懂抬头,看见宋胥舟清绝的面容,如梦初醒,连忙转过脸忍住抽噎,拼命滞住呼吸。
正想着怎么找借口,那只漂亮的,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了纸巾。
“没关系,我不会问。”
他只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里间,把独立的空间重新留给兰汀。
关门前,他回过头。
“休息好了的话,我送你回家。”
-
半个小时后,兰汀坐上了宋胥舟的车。
包厢里间的专属电梯直达私人地下车库,宋胥舟叫人把兰汀的东西送到车旁,让她扶着自己,缓慢下楼。
兰汀跟在宋胥舟的身边,胯骨的疼痛让她失去再逞强的能力,说了“谢谢”后便扶着宋胥结实手臂,当个人形拐杖般,寸步不离走到地库。
那里停着一辆暗黑色的劳斯莱斯SPECTRE,官方刚正式发售一天的电动跑车,却已经被他开上。
兰汀略微瞠目,即使对宋胥舟的财力有些预期,她依然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程度。
她记得陈国盛在母亲死后,庆祝般地订购一辆劳斯莱斯的新款古斯特,然而花了大价钱也没能提到第一批现车。
而后提车第一天,陈国盛就把情人和私生子接进了主家别墅。
想到令人作呕的“父亲”,兰汀压下生理不适,挽救兰氏集团的信念也在方才的悲伤后重新回笼。
“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两人走到车旁,宋胥舟为她拉开门,主动询问道。
“没事的,谢谢你。”
兰汀礼貌回绝他好意,小心地坐进副驾驶位,宋胥舟没有多说什么,关门后,从另一侧也进入车里。
他坐进来,带着一股清新的柑橘香。车向一边微沉,启动后,星空顶发着幽淡的碎光。
兰汀的目光落到地上,发现连脚下软垫都是同样的星河璀璨。
无一处细节不彰显奢华。
她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宋胥舟肯定有能力帮自己。
只是看他想不想。
手机震动,像是掐准了时间一样,兰汀看见那条“认购截止”的提醒通知,蓦然出现在首页提示屏幕上。
这是她能够挽救兰氏资金链断裂的最好机会,绝不能错过。
兰汀神色不动,藏在腿旁的手在牛仔裤上紧张摩挲,思考如何开口才不唐突。
左边,宋胥舟懒懒地靠着驾驶座椅背,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袖口里露出一截劲痩清晰的手腕。
白净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方向盘上,看得兰汀有点出神。
他另一只手正划着手机,屏幕荧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睫毛阴影也好看。
片刻后,宋胥舟按了锁屏,兰汀赶紧别开脸,车内重新陷入黑暗。
“记者在外面堵,小虎已经去处理了。”
宋胥舟问她,“你想现在走,还是等一下?”
兰汀立马回答,“等一下吧。”
意识到自己的急切,兰汀略显尴尬地侧过头。
“怕你疲劳驾驶。”
又感受到身旁人的笑意,兰汀接着找话题,“你……看着不大,有驾照吗?”
他唇角勾着,“没有。”
“啊??”
感觉他在戏谑,但兰汀依然立即拉出安全带,扣好。
“那……你会开车吗?”
“会啊,”宋胥舟轻描淡写,“开过三年的碰碰车。”
……
果然在玩笑。
兰汀闷闷地“哦”了一声,没再接话。
车内陷入沉寂。
宋胥舟撩起眼皮,在旋钮上按几下,哈曼卡顿音响打开,车内有了声音。
“于谦老师啊,喜欢抽烟,我给大家学一个。”
“您学学。”
“嘶——呼,嘶嘶嘶——呼……”
“嚯,我是这么抽烟吗?”
“不只这样,还有……”
……
?
听见一来一往,无比熟悉的声音,兰汀坐起身,眼睛睁得溜圆,疑惑又不可置信地看向宋胥舟。
“郭德纲?于谦?”
“嗯。”对方回答简短,双臂环胸,正闭目养神着专心听相声,神色放松。
兰汀笑了,“我以为你会放些钢琴曲交响乐。”
他斜斜看她一眼,“俗人,欣赏不来。”
对宋胥舟的印象有些松动。
兰汀怎么也没想到,方才在网吧里疏冷寡欲,矜贵不可一物的神。
转头在劳斯莱斯里听相声。
她鹿眼弯弯,难掩笑意和宋胥舟继续聊,“刚开始,我以为你和他们是一路人,所以态度很差,对不起。”
宋胥舟依然闭着眼睛,眉毛挑起一点,示意在听。
伴随着相声的背景音乐,兰汀想要严肃正经也不行,心情便跟着放松。
“还有刚才你帮我出气,谢谢。”
“小虎真的见过你。”
宋胥舟声线倦懒,语气并没有窥探意味,“你叫兰汀,之前在罗威国际学校,后来考去耶鲁,对吗?”
兰汀瞬间怔愣,笑容僵在脸上,没想到对方准确地说出了自己的信息。
他继续,语气平常,“他叫陆虎,你的学弟,耶鲁是他的梦校。”
兰汀哑然,所以他会关注学校的录取信息,就一定会知道自己。
原来不是搭讪。
感到略微窘迫,兰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正在措辞时,对方却像给自己解围般继续说下去。
“不过这跟后来的事没关系。”
宋胥舟睁开眼睛,神色认真地看着兰汀,“我以为,你会让他们自生自灭。”
“没必要的,”兰汀把脸上慌乱敛下,轻轻叹一口气,“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有很多。”
宋胥舟睁开眼,把相声的音量调小,幽沉黑瞳看着兰汀。
“我听过一些你家的新闻,陈国盛对吧,情况还好吗?”
兰汀的脸有些发烫,坦诚道,“不太好……我没参与过集团的业务,但经理人说快撑不住了。”
“联系过律师吗?”
兰汀懵懂点头,“联系了,律师也说只能等警方的追捕。”
“不是说陈国盛,”宋胥舟语气收了些散漫,“按理说,你不用清偿公司债务,个人资产也不会受陈国盛牵连。”
他话点了一半,兰汀知道他的意思。
律师团队也这么说过,违法犯罪的是陈国盛,破产的是兰氏控股有限责任公司。
而她自己,依然可以凭借母亲一系留下的巨额遗产置身事外,高枕无忧享受荣华富贵。
但兰汀做不到。
她直言无讳,“我知道的,可是我不能让无辜人受牵连,就算这是陈国盛的错误。”
兰汀无奈笑笑,“我姥姥姥爷和妈妈,留给我很多钱,我本来以为够的。”
她名下有两栋楼,九套房产,四间商铺,还有一块开发区地皮,全都卖掉也没补上公司的天文亏空。
但还好,她起码替陈国盛还上欠债,确保所有被他坑害的贫苦百姓都过上了年。
钱像是倒进了焚烧炉,眨眼间灰都不剩,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近乎破产。
兰汀说完,车内一时只有相声的声音,观众接连哄笑,和兰汀在讲的事情形成一种微妙的呼应。
宋胥舟顿了一会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调整下坐姿,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学校呢?”他问。
兰汀答道,“申请了季度休学,等事情处理完再回去。”
她像是想起什么,“如果陆虎想要了解申请经验,可以来问我。”
宋胥舟点点头,把音量旋钮打开,车内气氛重新热络。
感觉时机成熟,兰汀调整一下坐姿,有些局促地开口。
“宋胥舟。”
她叫了他的名字,想到接下来说要说得话口舌发干,脸也羞得烧起来。
“你可以借我些钱吗?”
像是早有预料,宋胥舟几乎没有停顿。
“要多少?”
兰汀把脸别开,心跳像要出来一般。她面子很薄,从小只有慷慨解囊的时刻,从来没向人开口借过钱。
此时被人直白地询问意图,搅得五脏六腑都难受。
“……”
兰汀唇舌发干,第一次张开嘴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在两声尴尬的咳嗽之后,兰汀壮着胆子问道。
“可不可以,借我五千万。”
她继续解释,“三个月的时间,你来定利息。我想要买一家瞪羚企业的原始股,如果你感兴趣,具体的细节我会再跟你讲……”
话音越来越小,兰汀像鸵鸟把自己的头埋进沙子里,感到自己要被窘迫淹没,等待宋胥舟的回答。
车内很安静,相声不知什么时候被对方按停,更放大了兰汀的不安。
她目光失焦,在停车场中无目的地流连,等待对方的审判。
没有看见身旁的宋胥舟侧过脸,在昏昧朦胧的车窗反光里,薄唇一闪而过的弧度。
正中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