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太和坊,季宅。

    季宿玉自景宁寺回来后,便一直待在房内,思绪起起落落,好歹理出了大概线索。

    这一日是永崇二年十二月初十,她重生回来已有数日了。

    若非她知晓未来之事,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永崇三年秋天,身为京兆府尹的季父会因言获罪,被判处死,全家流放岭南。

    她在岭南度过五年,第三年母亲去世,此后又独自生活两年。

    直到永崇八年,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的那一天,她从药铺回家,一如既往陪在母亲灵位旁,直至歇息。

    再一睁眼,却重新回到了永崇二年。

    这一年,她十五岁。

    回来那一日,正是要去金明池赴宴那一日。失而复得,所有场景都还历历在目——

    “阿玉,阿玉…”轻柔的声音在耳边一声声唤着。

    朦胧中,季宿玉被这声音唤起一分意识,困意仍浓。

    安静了片刻,意识又缓缓堕入黑暗,方寸之间,她惊觉,这声音…是母亲。一瞬间,欣喜和失落同时袭来,原来是梦。

    就寝之前,她又去母亲灵位前待了许久,兴许是母亲思念她,来入梦了。

    想到这里,她努力驱赶着脑海中的意识,母亲已许久不来入梦,她想让这个梦再久一点。

    那声音还萦绕在耳旁,季宿玉动了动身子。片刻,僵住了。

    不对。这不是她在岭南的住所。岭南湿热,她这几年清苦度日,吃穿用度都尽量简单。

    而现在,她整个人被厚实的被褥包裹着,陷在柔软的床铺里。

    这种熟悉感,很像她在长安的家。这梦似乎有些过于真实了。

    似乎是想确认些什么,季宿玉费力睁开双眼,片刻模糊之后,眼前画面渐渐清晰。

    入目是一顶鹅黄色床帐,她记得这是她十三岁生日时,母亲特意为她挑选的。

    身前又一动,她看去,有一道身影坐在床畔,将手搭了上来。

    见她睁眼,那人口中假意埋怨道:“阿玉啊,可算醒了,再不起来可赶不上今日的宴会了,你可是从前几天就开始念叨了。”

    季宿玉眼神凝住,紧紧看住坐在身前的母亲,眼前清晰的画面霎时间模糊,是眼泪涌了出来。

    季母看她落泪,一下愣住,又慌忙伸手去擦她眼泪,着急道:“怎么了这是?哪里不舒服?”

    季宿玉吸吸鼻子,语带哽咽:“没事,母亲。是我太想你了。”

    季母一愣,失笑道:“就会哄母亲开心,我天天陪着你,哪里要你这么想?”

    说完又细细打量她一番,见她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这才放心下来。

    当日,季宿玉只当这是梦,缠着季母没去参加宴会。

    第二日,季宿玉一睁眼,入目仍然是那顶鹅黄色帐子,她使劲掐了掐手心,眼前所见没有任何变化。

    心底慢慢腾升出一股不可置信之感,这可能不是梦。

    惊异之余,她唤来引秋,问道:“如今是什么时日了?”引秋略带诧异,回道:“小姐不记事了?今日是永崇二年十一月二十日。”

    “永崇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她默念这个日子。原来昨日她与季母没去的那场宴会,就是金明池宴会。

    在她的记忆中,这日她与父母前去赴宴,人多杂乱,竟不小心被挤下池去,落水着了风寒,卧床两月方才转好。

    可现在,她未去赴宴,便未曾落水,自然也不会像前世一样,卧病两月。

    事情好像在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这是不是意味着……想到季家即将面临的变故,季宿玉心底萌生出一个想法。

    或许,她能改变季家的未来。

    ——

    “吱呀。”房门轻响。季宿玉思绪回落,转头看去,是引秋提着灯进来了。

    自回来便在这儿坐着,原来不知不觉间,天已暗下了。

    引秋将房中烛台一一点燃,疑问道:“小姐自寺中回来便一直枯坐,饭也不吃,莫不是中了什么邪?”

    季宿玉嘴角一弯,引秋这丫头,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还是直来直去。

    不过倒也没说错,重活一世,确实称得上是“中邪”了。这么想着,口中却随意回道:“没中邪,倒是碰到情郎了。”

    引秋瞪大了双眼,随即反应过来,小声道:“小姐哪里来的情郎?可别说笑了。”

    季宿玉本是顺着引秋的话往下说罢了,向来那些才子佳人风月小说,去寺庙不是撞鬼中邪就是情人幽会。

    可话音刚落,自己却愣了。刚才的话真的是出于无心吗?

    想起今日在寺中遇到的那人,她默默攥紧了手指。心中却不由得想,原来十八岁的景仲明,是这副模样。

    今日见到他,完全出乎意料。她心绪起伏,不知如何与他相处,最后落荒而逃。

    真是狼狈。好在于他而言,她不过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不过,今日见到他,倒让季宿玉想起了那些在岭南的日子。

    若非韶州城外突发瘟疫,前世的他们,原本也该是陌生人。

    那时,她与母亲住在韶州城中,赁了个当地人家的偏院,两间旧屋,残窗破瓦。

    贴身所藏财物早已在流放途中耗尽,季母终日帮人洗衣、缝补,维持生计。

    季宿玉一无所长,只每日给季母打打下手,或是来回跑腿。后来,仁和药铺东家见她母女二人孤苦,便破例点了她去做学徒。

    永崇六年初,季母的身子已隐隐有些病症,她没有表露出来,依旧每日洗衣、缝补。

    直到那日,晕倒在院中。是邻居赶到药铺告知了季宿玉。

    一瞬间,六神尽失。她手中的药包洒落一地,顾不得收拾,奔向旁边医馆,拉起一个郎中便往回走。

    推开房门,季母灰败的脸映入季宿玉眼中,平素温和带笑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她眼眶瞬时就红了。

    不多时,郎中把完脉,季宿玉跟着他默默走出房门。直到院中,郎中方才开口:“季姑娘,你我算是老熟人,我也就有话直说了,你母亲……”他停顿一瞬,微微叹息一声,“时日不多了”。

    季宿玉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也不知道郎中是何时出去的,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站在了季母床前。

    她静静看了许久,忽而蹲下身去,伏在季母床前,手臂拥住她。才发觉,原来母亲已经那么瘦。

    手忽而被握住,季宿玉抬头。季母醒了,左手握住她,右手也抬起,伸过来,想要抚去她脸上泪珠。

    季宿玉握住那手,粗糙指尖摩挲着她湿热脸颊,微微发痒,泪水却像是止不住似的,她要拼命凝住视线,才能勉强看清母亲的面颊。

    季母眼也红了,提着气开口,声音依然微弱:“阿玉,母亲放心不下你,但母亲知道,即便爹娘都走了,你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她稍顿,似哽咽了一下,捏了捏被她抓着的那只手,声音更低,“我和你爹会看着你的,别哭。”

    几日后,季母去世。季宿玉将她葬在了朝北的一处山上。向北去,是长安。

    也正是在这一年,她第一次遇见景仲明。

    那时,母亲去世不久,为了不让自己闲着,她整日待在药铺。

    只要有片刻停歇,对母亲的思念就如潮水般涌来,要将她淹没。

    一日,药铺东家忽而把她拉至角落,低声说:“阿玉啊,我有个事得告诉你,你母亲出事那天,有个长安来的大人来了药铺……”

    原来那日季母晕倒,季宿玉匆匆赶回时,药铺内间里,景仲明正与东家商议城外灾民施药事宜。

    景仲明走出内间时,见有学徒正收拾季宿玉洒落的药包,想起屏风外传来的动静,忽而朝东家问道;“方才那姑娘是铺里的学徒?”

    东家显然也注意到了外间发生的事,叹息道:“季姑娘啊,可怜人。景大人也是自长安来,说不定有所耳闻,这姑娘名叫季宿玉,父亲是何人我便不知了。她母女二人从长安流放来,我怜她孤苦,才破例收了她做学徒。”

    景仲明闻言,思绪一动,莫非是前京兆府尹季寅的妻女?

    他知季寅,因他忠言敢谏,却不知为何被判了死罪。更奇怪的是,就在季寅死后,圣上立即颁布诏令,广开言路,令臣子直言勇谏。

    种种怪像之后,必定有申义侯的身影,圣上对这位舅舅,可是依赖得紧。

    拉回思绪,景仲明点头回道:“算是故人”,又补充道,“若是季姑娘有何困难,还请掌柜略施援手,景某必当酬谢。”

    东家连连点头,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景大人善心。季姑娘好学能干,即便大人不提,我也有此意。”

    ——

    “……就是这么个事儿,后来你拿去的那些药材,景大人付了大半的银子,也算是有恩,这我得让你知道。”

    季宿玉正想询问这景大人是谁,见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便只是点了点头。

    东家接着开口:“另外还有一事,城外的瘟疫你应该听说了,景大人来此,便是为这事,他有意让你随从施药,不知你是否愿意?”

    紧接着,他又压低声:“阿玉,我说这个事你得好好考虑,瘟疫那可是要死人的,别为了报恩把命搭上。”

    季宿玉这才明白了原委。她知道这位东家心好,能让她当学徒,她一直心存感激。但那几日,什么好药材都往她家里送,未免让她有些忐忑。

    了解内情之后,季宿玉就不觉奇怪了,原来是这位景大人为她付了母亲的药钱。

    自长安来赈灾的大人,为何要帮她?是父亲的故人吗?还是想以此为筹码,迫使她前往城外施药?

    正思量着,抬头看见东家关切的目光,季宿玉心里一暖。

    她开口回道:“多谢您提醒,我会考虑的。不过……”犹豫了一下,她才接着往下说,“我能先见见这位景大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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