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永崇二年十二月,冬。

    天际霾云低垂,雪片纷坠,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茫白之中。

    太和坊一处宅院内,季宿玉手拢袖炉自房中迈出,顿感沁凉冷意袭来。见大雪纷飞,她于廊前停步,一只手伸出,雪花纷飞落于掌心,转瞬又化,只剩斑驳水迹。

    季宿玉目光停留在水迹上,略微有些恍惚。这年冬天竟下过这般大雪吗?

    是了,她随即想起,前世的这时候,她正卧病在床,自然错过了这一场大雪。

    就像那时自己也料不到,这会是季家在长安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见她出神,侍女引秋小声提醒道:“小姐,老爷夫人已在门前等候,该出发了。”

    季宿玉回神,将手拢进袖中,迈步朝廊外走去,口中回道:“走吧。”

    季母向来信佛,前世她病愈后,一家人也曾去寺庙祈福。

    这回却是因着景宁寺有一大师讲经,季母来了兴致,拉上她和休沐的季父,一家人正要准备前去。

    穿过垂花门,便见门外马车门帘掀起,露出季母含笑的脸,朝她招手道:“来,阿玉,就等你了!”

    季宿玉嘴角不自觉扬起。路上积雪虽不厚,踩起来却也“吱吱”作响。她不禁加快脚步,弯腰上了马车,在季母身旁坐下。

    季父手捧着书,见她上车,朝外吩咐道:“走吧。”

    马车内早已燃起了炉子。

    季宿玉周身暖了起来,发髻沾上的少许雪花,片刻间化成点点细密水珠。

    季母抬手拂过她发间,手臂还未放下,她已顺势挽住,靠在了母亲肩头。耳边传来季母温和带笑的声音,“你这孩子,多大了还撒娇。”

    母亲的气息萦绕着,她蹭了蹭,没有说话。

    手上传来细腻触感,是季母将她手握在了掌心,季宿玉静静感受手心与肩头的温暖,忽觉有些鼻酸。

    上一世父亲被定罪处死,她与母亲流放岭南。

    那几年,是母亲独自维持着家里的生计。

    后来母亲走时,她也曾紧握那双手,不同的是,那双手掌心粗糙,再也不复温暖。

    窗外喧哗,季宿玉从回忆中抽离,定了定神,闭目片刻,将泪意憋了回去。

    马车已行至大街,窗口留有一道缝隙,她朝外看去,雪渐渐小了,只零星飘下。

    景宁寺大师讲经的消息传开,沿路许多百姓都往城东走去,不时有马车从各坊中驶出,汇入大街,都朝着同一方向。

    长安城还是那般繁华。

    季宿玉又拾起数日来盘桓在心头的思绪,自从她重生后,很多事情已经发生变化,就像她并未卧床,就像今日前去景宁寺听经。

    未来的确可以改变,可是究竟要如何做呢?

    她陷入沉思。

    不多时,马车行至景宁寺。

    三人先后下了马车,跨过山门,朝内走去,侍从等人则在寺外候着。

    这寺位于城东,依山而建,据传已有百年历史,高僧辈出,香火鼎盛,即便皇亲贵戚,也是这里的常客。

    讲经处在藏经阁底层,阁内有座,大门敞开,普通百姓在阁外平台处等候开讲。

    季母常年捐资于景宁寺,季宿玉随她走入阁内时,大师已就坐。

    有僧人往来指引,坐台上木鱼敲响,门内外喧哗渐渐平息,人们皆屏息以待。

    季母坐直了身子,季父陪在她身旁,倒也显得认真。季宿玉不以为意,之所以来这里,不过是为了不拂母亲之意罢了。

    前世她便不热衷于此。即便今世能重活是得神佛垂怜,即便真的能改变季家的命运。

    那也不是祈祷几句就能实现的。

    求神不如求己。

    室内虽有暖炉,而门户大开,寒风刮过,她拢紧了手中的袖炉。

    片刻,讲经声入耳。

    她眼神一动,开始打量四周。

    雪虽停,天仍阴着,阁内沿着墙边摆放了数座烛台,烛火燃起,室内稍亮。

    因留作讲经之用,阁中正前设一坐台,厅内置有数十案桌,前后摆列,此时皆已坐满。

    季家三人坐于右侧后方一案,季宿玉坐在最右侧,几乎能将阁内所坐之人尽收眼里。

    粗略扫过,来者大多是朝中官员和宗室贵戚,或是商贾之户。

    其中不乏跟随的小娘子小公子,避着父母偷偷打着哈欠,她心中不禁发笑。

    眼神转向左侧前方。

    季宿玉身形一滞,方才漫不经心的目光,此刻紧紧凝在一处。

    那个背影她不会认错。

    是景仲明。

    即便隔世,依旧深刻心底。

    变数又出现了。

    前世,她是在岭南遇到他的。

    前方身影微微动了,季宿玉不动声色,迅速移开目光,直视前方。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偏头回顾片刻,未作停留,又转身坐直。

    她余光瞥见他回身,稍稍舒出一口气,心脏却抑制不住开始跳动。

    那一回头,有光影映照在他脸上,隐隐绰绰,模糊不清。

    但她知道,那就是他。

    讲经声不绝于耳,季宿玉心中仍快跳,气息不顺,阁中更显沉闷。

    正巧有僧人自她右侧推门走进,原来这里是一道侧门。

    她动了动心思,转头看向身旁聚精会神的母亲,扯了扯她袖子,季母看向她,她指向右侧,以口型说道:“我出去透透气。”

    季母见她脸微微泛红,也知她平日并不热衷礼佛,点点头,无声回道,“别走远了,结束后我来寻你。”

    季宿玉收拢裙摆,小心翼翼起身,轻手轻脚移至门边,拉开一道缝隙,将身子挤了出去。

    “呼——”,她靠在廊前柱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从未想过,会在这个时候遇到他。

    隐隐仍有讲经声传出来,周围僧人走动。

    季宿玉终于缓过气来,正要迈步走开,忽想起阁前平台有听众聚集。前方是不能去了。

    她稍顿,打量了一番四周,见一幽深小径通往后山,因树木遮盖,并无积雪,抬脚便朝那处走去。

    穿过小径,眼前竟出现一座清幽小院,几座厢房相连,有竹篱围着,立于山林之间,房顶院中都落着些积雪,潺潺溪水散发着凉意,自旁流过。

    冬季的山间寥落寂静,她浮动的心似乎也渐渐平静下来。

    心下暗想,果真是名寺,寺内禅房都有如此景致,不怪皇亲贵戚常来此地。

    她沿着竹篱向前走去,见院外大树下竟有架秋千,心思一动,走上前,将袖炉放于脚边,轻轻坐了上去。

    眼打量着院中,不知多久,耳旁忽传来树枝被踩过的轻响,在寂静的山林中分外清脆。

    季宿玉一惊,转头看去,见一人立于院门前,朝她看来,似正要推门进去。

    她先是愣住,待看清那人面貌,整个人霎时慌乱,几乎是跳一般地起身。

    秋千不稳,她急忙用手扶住,混乱中踢到脚边袖炉,那袖炉像有感应似的,咕噜噜一路滚至景仲明脚边。

    季宿玉懊恼抚额,怎么偏偏是他?!

    见她如此,景仲明也有些意外。

    父亲梁国公来此听经,途中忽然提出要在此小住,他便提前出来安排僧人布置禅房。

    没想到竟见一位姑娘独自在此,故意踩了根树枝提醒。

    这院子是他父亲出资所建,但凡府中来人小住,均不接待外人。

    不想那姑娘如此慌乱,又见那袖炉滚至自己脚边,本想直接迈步进门,倒也停住了。

    别真吓着那姑娘。

    他弯腰拾起袖炉,走至她面前,递过去。

    他正要开口,她却已先一步出声:“抱…抱歉,我见此地无人才过来的。”

    景仲明见她脸颊泛红,似很惭愧,温声回道:“无妨,是我失礼,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季宿玉接过袖炉,心中急跳,一时间搜肠刮肚,竟想不出什么话来。

    安静一瞬,从小径处传来的喧哗声渐大,她像抓住救星一般,连忙说道:“讲经应当是结束了,打扰公子,我先走一步。”

    不待景仲明反应,她已抱着袖炉急急离去。

    藏经阁外,散场的人群向寺外涌去,季父季母正环顾四处,见季宿玉从小径快步走出,季母迎上去,见她气喘,打趣道:“阿玉出来透气,怎么还是这么急?”

    季宿玉微微低头,小声回道:“这不是怕父亲母亲寻不到我嘛。”

    季母点了点她额头,含笑道:“嘴甜。”

    季父注视着妻女,眼底带笑,三人相携朝寺外走去。

    后山小院内。

    梁国公景谦迈入禅房时,景仲明已在此等候。他环视一圈,开口道:“仲明,既已收拾妥当,你便回府吧。”

    景仲明低头回道:“是,父亲。”

    脚步已要迈出房门,却又折回,终是将胸中疑问表露出来:“我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在此时避居寺中?”

    景谦并未回头,也未出声。

    景仲明继续说道,语带急切:“新帝年少,太后临朝,一干外戚封侯拜相,把持大权。父亲即便不能力挽狂澜,至少应立于朝堂,力保清流!”

    景谦依旧沉默,景仲明也不再言语,两人就这么站着,似在对峙。

    良久,景谦长叹一声,转过身,看向长子,十八岁的少年身姿挺拔,气质温润,通身气派都像他母亲,只那双倔强的眼睛,和自己年轻时太像了。

    他迈步向前,手在少年肩上重重一搭,低沉的声音在景仲明耳边响起:“仲明,多事之秋,在外切勿妄言。太后一党势力盘根错节,又得圣上亲厚,朝堂之事,岂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景仲明动动唇,还想再说些什么,景谦按住他,看住他眼睛,再度出声:“有时候,保全自己才能等到转机。”

    说完,景谦松开手,径直走出禅房。景仲明立于原地,许久方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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