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景仲明径直走出寺外。

    寺外侍从随从等人,见长公子独自一人出来,紧抿着唇,面色不豫,皆不敢出声。

    景仲明大步跨上马车,冷声道:“回府。”

    至国公府,景仲明迈入府门,本打算回东院的脚步停住,转而向主院走去。

    “母亲。”景仲明一入房门,便看见景母倚坐在榻上,手中拿着本经书。

    景母抬头,将经书放到一旁,朝他笑道:“仲明回来了。”

    “母亲知道父亲要去寺中小住。”

    “是,你父亲与我商议过。”

    景仲明低笑一声,“难怪今日母亲不与他同去,此时也不问他。”

    景母见他神色不豫,“看来仲明心中有气。”

    他不再说话。房中一时沉默。

    景母微微无奈,“罢了,你们父子斗气我管不了。你也见过我了,回房吧。”

    景仲明不作停留,直回东院。

    静坐许久,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抬手至唇边,清脆哨声响起。

    片刻后,一名暗卫走了进来。

    “近日朝中有何动向?我父亲避居寺中,是否与申义侯一党有关?”

    “的确有关。自圣上即位,便极为宠信申义侯,朝中多有暗中不满的官员,近日更有言官奏请圣上,请陛下撤去申义侯大权。”

    景仲明略一沉吟,“所以父亲是为避人推举?”

    “是有此意。言官既奏请罢免申义侯,必定会为圣上推举可用之人。”

    “国公素来以才著称,在先帝时便得重用,如今又不依附于申义侯一党,才德兼备。若是推举,必定在册。”

    听罢,景仲明不再言语,食指无意识地轻点桌面,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小动作。暗卫了然,随即悄然退下。

    景仲明心中盘算着,渐渐明了父亲之意。

    言官弹劾申义侯,推举父亲,看似是父亲登上高位的机会。实则不然。

    申义侯势力盘根错节,内有太后暗助,外有朋党集结,绝非言官弹劾能够撼动。

    即便圣上认为言官所奏有理,太后哭上一哭,申义侯以退为进,表一表忠心,圣上也就心软了。

    若不急流勇退,父亲必定会成为申义侯一党的眼中钉。以梁国公府之势,根本无力抗衡。

    思及此,手指不自觉收拢握住。他起身,行至窗前,用力一推,寒风顿时袭来。景仲明身形未动,就这么站着,看向寂寂暗夜。

    夜色已深,上弦月悬于深蓝天幕,长安城中万籁俱静。

    景仲明发觉自己不在房中,明明晚间已经歇下了。

    天色大亮,他站在一条大街上,周遭人来人往,喧哗声入耳,竟不知是哪里的方言。

    “让让——”身后传来呼喊,一辆满载稻谷的牛车自后驶来,车夫在前大声吆喝。

    景仲明连忙避开,目光转过,这才发现街道如此窄小,车流人流拥挤杂乱。

    他环视一圈,心中断定,这里绝非长安。只是,他为何会在这儿?

    下一瞬,像是触发到了什么关节,一些陌生的记忆忽然涌进脑海。永崇六年,韶州,瘟疫,仁和药铺,季寅,季姑娘,施药……

    景仲明整个人顿在原地,永崇六年?四年后?他是在做梦吗?

    定了定神,他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将这些混乱陌生的记忆理清。

    永崇六年,他之所以在韶州,与北边朔州城的叛乱有关。

    朝廷平息叛乱后,对于如何处置朔州一众官员之事,官员们分成了两派意见。一派请求一律诛杀,以儆效尤,背后有申义侯的推动。

    另一派以清流为主,请求宽大处理,以示仁厚,景仲明便在其中,为此他多次上书。最终,圣上采纳清流之策,多数官员的性命得以保存。

    也正是因为此事,部分官员遭到申党暗中打压。恰逢韶州城外爆发瘟疫,申义侯便以救疫为名,将景仲明贬出长安城。

    他虽心有不满,却知救疫要紧。来到此处后,便亲自到访各处医馆药铺,只是药材易得,愿意去城外施药的人却少之又少,他一直为此忧虑。

    直至那日,在仁和药铺得知那位季姑娘略通药理。他并不愿意以恩挟人,让东家询问她也只是无奈之举,若她不愿,他不会强迫。

    就在昨日,药铺东家送信来,说季姑娘想当面见他。

    而此时,他正在去药铺的路上。

    理清思绪之后,景仲明心中暗暗惊异,这莫非是何奇遇?转念一想,不管现在是何状况,梦境也好,现实也好,他都有必要去见见那位季姑娘。

    凭着记忆走出一段距离,抬眼便看见“仁和药铺”四个招牌大字,他稳了稳心神,抬脚迈了进去。

    东家已在内等候,见景仲明进门立马迎了上来,一面引他向内间走去,一面陪笑开口:“景大人稍等,季姑娘出门送药,马上便回。”

    内间已布置好桌椅茶水,景仲明行至桌前坐下,东家将茶水递至他面前,“大人在这儿坐着,我去外间候着季姑娘。”

    景仲明转而打量这内间,门口木雕屏风将视线隔开,室内不像外间铺面般堆满药材,反而十分雅致,应当是专用于议事的。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东家的声音,是季宿玉到了。景仲明看向屏风,两道影子朝此处走了过来。

    东家先一步迈入,朝向他说,“景大人,季姑娘来了”,又转过头对身后那人如此说道。说罢,便退了出去。

    景仲明跟随他视线望向迈入屏风的那道身影。女子身形高挑清瘦,但并不显柔弱。身着一袭淡青色窄袖襦裙,别无装饰,行走间落落大方。

    待视线转去她面容,景仲明眼神一顿,这张脸……明明是初见,为何有一股熟悉之感?

    季宿玉走入内间之时,也在暗中打量。

    见东家走时朝自己使眼色,想起他的劝导,心中失笑。早在那日,她便已做出决定。她在这世上已无牵挂,并不惧死。

    之所以要见这位大人,就是要当面表明自己的决心。

    抬眼看去,见一人坐在桌旁,身着一身墨色锦袍,眉目疏朗,周身气度温润,似乎与她年岁相仿。这位景大人,倒比自己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她站定,收起心思,朝景仲明行了一礼,将预先想好的话全盘说出:“见过景大人。前次承大人之恩,还未谢过。民女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又蒙大人之恩,无以为报,愿随大人前去施药。”

    景仲明见她行事如此直接明了,心中赞许,暂时抛开了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回道:“那便多谢季姑娘了。”

    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补充道,“若我没猜错,姑娘应当是是前京兆府尹季寅之女。我助季姑娘,只因敬佩令尊,并非有意以恩情要挟,还请季姑娘不要误会。既得姑娘相助,我定会尽全力护姑娘周全。”

    季宿玉脸上出现了一丝波动,答道:“先父正是季寅”,又迟疑问道,“大人与先父……是故交吗?”

    “不算故交,但久闻其名,心中钦佩。”

    说罢,自袖中拿出一块方形木牌,“这便作为你我信物,季姑娘若有事,可去官署寻我,这几日做好准备,我们随时出发”。

    季宿玉闻言,心中感到少许熨帖,向前一步,双手接过木牌。

    此时,景仲明莫名想起,昨日那姑娘也是这样接过他手中袖炉的。眼神又无意中扫过她右手,终于明白见她面貌时,那股熟悉感自何而来。

    昨日在后山,他便发现那姑娘右手手背上有两颗并列的红痣,并非有意关注,只是过于独特才留下印象。

    而面前的季姑娘,在相同的位置,有两颗一模一样的红痣。

    先前的熟悉感也有了答案,她的五官样貌变化并不大。只是昨日所见少女稚气犹存,显得天真烂漫。

    而面前的季姑娘素白面庞,冷静自若,双眼如幽深湖底一般沉静。这才使他未能一眼辨别。

    季宿玉,就是昨日景宁寺后山的那位姑娘。

    应该说,是四年后的她。

    景仲明一时之间心绪起伏,为季家,也为自己。待回神,内间只余他一人。

    静坐片刻,他伸手拿起茶壶,一时不察,滚烫茶水溅至左手手背,痛感霎时袭来……

    国公府东院。

    “嘶~”,景仲明双眼猛然睁开,下意识将右手捂在了左手上。

    随即察觉不对,没有茶壶,没有桌椅,他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左手抬起,手背上毫无痕迹,亦无痛感。

    他愣住许久,韶州城的一切盘桓在他脑海中,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醒。

    待思绪渐渐平复,他才冷静下来,房内摆设和就寝前并无不同。起身走出门去,积雪尚在。询问侍从,景父仍未回府。

    应当是梦,只是太过真实。难道说,是预言吗?

    不过,至少有一个事可以先验证一下,他唤来暗卫。

    大约一个时辰后,暗卫返回禀告:“京兆府尹季寅的确有一女,名唤季宿玉,年方十五。昨日,季寅夫妇携同其女,也在景宁寺听经。”

    景仲明心中落定。此前,他只知京兆府尹季寅,却不知他有一女,更不知其女之名。从梦境中获知的消息,竟是真的。

    想起永崇六年发生的事,他陷入沉思,若其他的事也是真的,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个被他预知的未来?

    ——

    季宿玉发觉,自从那日重遇景仲明,一连数日,她总是反复梦见在岭南的日子,若不是每次都在这里醒来,她都要怀疑,重生是不是也是一场梦。

    此时,她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鼻端彷佛还能闻到弥漫的草药味。似乎想驱赶那药味,她摇了摇头,掀起被褥,从床榻起身。

    自疫区施药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对这个味道有些抵触。

    推开门,昨日积雪尚存,在天光下有些刺眼。院中几株腊梅盛放,白雪点缀红梅,煞是好看。季宿玉踱步至腊梅树下,抬头扫过,选中一枝开得最盛的,微微踮脚,折了下来。

    梅花清香萦绕身旁,这才稍稍驱散了那股苦意。她缓步回房,将那枝梅插在了窗边案几的圆素瓶中,望着梅花出神。

    她记得第一次见景仲明,也记得最后一次见他。

    那一次见面后,她跟随景仲明施药两月,城外瘟疫最终被控制住,没有蔓延开来。快结束时,他也病倒了,九死一生,所幸已有对症之药,又在城内修养一月方才转好。

    次年春,有长安城使者前来,景仲明官复原职,回朝复命。

    那日,她从药铺回家,远远便见景仲明在巷子口候着。她慢慢走近,看见他面带犹豫,似要开口,又顿住,随她一同往巷子里走去。

    越往里,喧哗声越远,他终于开口:“季姑娘,我明日……便要回长安复职了。”季宿玉看向他,手指捏紧衣角,嘴角却微微弯起:“恭喜。”

    他望向那张素白脸庞,突然忘记了要说什么。季宿玉已转过脸去,四下安静,只余脚步声轻响。

    直到行至那扇门前,景仲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在韶州,无论公私,季姑娘都助我良多”,他从袖中拿出一块海棠形玉佩,“这块玉佩,还请季姑娘收下”。

    他一手将季宿玉右手托起,一手将玉佩放于她掌中。最后,又低声说了句什么,才转身离开。

    那道身影越行越远。季宿玉摩挲着手心玉佩,缓缓收紧右手。

    他最后说:“你能不能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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