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

    风渐起,雨渐起,天地连成苍茫昏黄的一线。

    细长的雨丝里,厚重的黑青色大氅自马背垂下,沐清毓一手控着缰绳,另一只手护着怀中,胸前的大氅拨开了些,露出一张瓷白的面容。

    马缓慢地向前走,风月靠在他身上,疲惫地撑着眼帘,看着两岸苍绿的山朝后退去。雨丝拍打在脸上,她呆呆地看了片刻,忽然睁大双眼,急促道:“停,停!放我下来!”

    持绳的手勒住了马,怀中的呼吸很急,看了一会儿,忽地笑了起来,笑声又忽地止住,她颓然道:“走吧,走吧。”

    沐清毓默然,抱着她落下了马。两人走在凄凄细雨里,他的怀中温暖干燥。

    风月想,既然寒毒无药可医,自己恐怕就剩这几天了,要死也死在荒域罢,于是她想说“放我回去”,可是话到喉头,心底却空荡荡的,山庄已不在荒域,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沉默地走了会儿,荒凉的山脚下,居然看见一户人家。它孤零零地趴着,泥和灰木板搭成的屋顶生满荒草,都是枯黄的。若非有个慌忙赶着孩童进屋关门的人影,两人只会以为这是个荒屋。

    走近去,沐清毓指节曲起叩门。屋里一片死寂。他若是轻轻一推,背后的门闩便会应声断裂,但他撤回手,朗声道:“老人家,我们是路过的旅人,来讨口水喝。”

    跟在他们背后的马匹所拉的车上并不缺水,只是染儿的状态不太好,他想借烟火气缓一缓。

    门还是开了,佝偻着背的老人家后面是好奇打量的孩童。这是一个六口之家。小屋子里昏黑一片,没有任何灯烛。

    清风裹着染儿去马车上拿了几根蜡烛,和几个白玉做的精巧配饰递给两个孩童,她们露出惊异的神色,他见染儿沉默不言,神情没有先前凄伤,便也觉得开心。

    一家子人面对这两位神仙似的人物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给他们腾出坐的地方,又舀了水,惴惴不安地围着他们,瞧起来主客易位。

    还是清风主动跟他们攀谈,他一笑冰雪消融,语音清润,很容易使人放松并信任,果然不久便让局促的一大家子放松下来,有说有笑。

    终于,风月问:“是从荒域逃乱出来的么?”

    那皱纹深刻的老人摇头说:“正不是……我们是内境人,听说荒域赋税轻,才迁来的……只是来的时候不巧,这前面的城池……叫冷光城吧……突然被兵围起来了。”

    是当初冷光城之变。

    “……老朽一家几口人这里搭了房子,暂时住下,简陋些但也能遮风挡雨,想着等过段时间……谁知圣上的军队就来了。现在荒域也归皇朝管喽。”

    老人揣着手,露出麻木的悲苦,“暂住变成了久住,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哟。”

    风月道:“为何要投奔荒域呢?内境平原肥沃,哪点比不上荒域林盛人稀之地?”

    “女郎一看就是娇养的千金,生来大富大贵的命,不懂这种地的难。”后面拉着孩童的中年人道:“内境马上要由那位了不得的圣上执掌了,我们的城主交出城池之前,狠收了一笔赋税,交不齐的便要抓进去……为这笔税,我们将田都变卖了 。都传那位圣上是嗜杀的主,我们没有沐桑族的户籍,恐怕……”

    讲到这里,中年人突然面如土色,像是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说了什么禁忌,怕那位无上的君主冥冥之间听见似的。

    沐清毓和缓地笑道:“但说无妨,我们也非沐桑族人。”

    闻言一家人好奇地瞅着他们,他们的衣服真好,模样真好,细皮嫩肉不沾阳春水,脸上连一丝皱褶也没,是他们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敢想的荣华,竟然不是沐桑的贵族?单那女郎袖上绣的纹路看得人眼花。

    他淡雅的笑最是令人安心,大人们听他说不是沐桑族人,那气氛便更加活络一些,老人家也肯絮絮叨叨讲起往事,聊着聊着便又讲起当初的念想。那老者道:“……荒域赋税轻,田是不多,却是人人有田种,便来投奔了,可惜呀……”老人露出凄苦的神色。

    风月不言,这些话却聚精会神地听,四主治下的荒域真的有这样的吸引力吗?她忽然道:“你们不怕风月魔教的妖女吗?”

    老人缓慢地摇摇头,“便是有那魔女强盗,这种大人物都是干大事的,总不会挨家挨户来要钱征税,连拿带抢,威胁要将小老儿一家老小变卖为奴吧。”

    天高皇帝远,他们对那些话本里的人物无甚感知,自然也谈不上害怕,顶多用来吓唬吓唬小孩子。他们最怕的,只是接触最多的乡官吏卒。

    他们对风月山庄的印象依旧是强盗,倒是符合内境人的认知。风月沉默了一会儿,道:“如你们所言,荒域如此安定,废除奴籍,兴建孤儿所,人人有田,有没有想过是谁的政令呢?这般平和的局势,势必有一个强大的势力在领导并管理……”

    她终于道:“有没有想过,或许被称为魔教匪徒的风月山庄,那杀人如麻的风月魔女正庇护了一境百姓?”

    他们这样连温饱都困难的普通老百姓自是不会想到政令、国家这些层面的问题,只知道人人都是按那样过,那便是规则,却不会想到规则后面的那双大手。此刻也只会为女郎这个荒谬的想法瞠目结舌。

    话头因她一番破天荒的谬论顿在这里,沐清毓见老妇人一直瞧着桌上的烛火,面露迟疑,似乎有话欲言。

    沐清毓问道:“老人家?”

    他嫌天暗,这桌上点着两根蜡烛,他以为老人家是想劝他节省一根。在连油灯都用不起的百姓家里,蜡烛是稀罕物,他们平常见的最多的火光是点燃的灶火。

    却听见老人家看着桌上一根未点燃的烛说:“贵人,能借一根蜡烛来拜一拜吗?只要一根最短的……”

    那根最短的是香烛,他想染儿或许会多留几日,马车的箱子里带了不少用物,却不想染儿连踏入荒域都不曾,他带的蜡烛足够,马车里还有一捆,便将桌上这根送给老妇人。

    老妇人千恩万谢,布满皱纹的手小心地引燃了烛火,护着那一豆光点到了屋子后面去。

    蜡烛被老妇人立在靠里的案上,沐清毓和风月也看过去,烛光映照下,显出一大一小两个白瓷做的偶像,精致程度与破败的小屋格格不入。人偶前面的案上居然还有一副香炉——这家人油灯都点不起,却还用香供奉着瓷土烧制的偶像?

    风月仔细看了几眼。

    那大人偶是十分简洁流畅的身形,能看得出来头和身躯,只是没有五官,不辨男女。那小人偶却可以看出来是个女子,长发、裙裳垂落,连做一体,白瓷的面容显出几分庄严与慈祥,看得出来铸造者是要赋予她不可冒犯的神圣之感。

    “她是谁?”风月问。

    “上面那个,是创世神。”沐清毓道:“下面那个……”

    那老妇把蜡烛当做供奉,方才对着人偶拜罢,又拉两个孩童来拜,拜完回头,有些惊讶她居然不识得,“是神女清裳。”

    风月怔了一怔,老妇人摇头道:“两位贵人年轻,怕是不知道。二十年前,内境人人都拜神女的,都是私下里,神女她不准人建神庙。后来么……拜她就成了禁忌。只准拜沐桑的圣上了……这偶像我们也是收起来多年,来到了荒域边缘,才敢再拿出来拜一拜。”

    闻言,风月仔细看那白瓷的偶像,或许是心理因素,竟真能看出来几分清裳的神韵来。那冷月般的气质、神情的肃穆与内敛的悲悯……倒和躺在冰棺里的她有几分相像。

    老妇人见她看着人偶发愣,便也端详着她,笑道:“贵人生得真标致,我看着有神女的模样……神女该像女郎这样好看吧。”

    风月没有问,清裳为何是神女?因为她知道她即便问了,这家善良的人也答不出来。

    清裳管辖之下的内境确实是片安居乐业的乐土,她的品格确实善良中正,可她并没有被称作“神”的资格。

    清裳一生建树不多,只是她最鼎盛的时候恰是清明山庄最鼎盛的时候,她的落幕过于急促,以至于有了传说的土壤。人们纪念她,甚至称她为“神女”——创世神的传承者,不过是对美好时代的念想与追忆,是需要一个寄托罢了。毕竟,那个时候,还有一群为理想、为弱小而活的人。

    似乎能感应她的所想,沐清毓握住她的手。一家子人也没有话说,各自想着心事,便陷入沉默。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烛火越发显得明亮。清风拿来箱子,将里面的东西都送与了这家人。在他们千恩万谢地送出来的时候,清风回头道:“若是此处凄苦,可回到内境来,天下的政令会变,只好不坏。愿新生的神女庇佑你们。”

    在同一匹马上,风月裹在清风怀里,两人的目光长而久远,却怀着不同的心思,不同的希望在心底生扎根发芽。

    风月握住指节,怀着渺茫却强烈的希冀,疲惫地靠在他怀里,再没有回头看,骏马缓慢地踱步,月下如墨群山渐行渐远,沐清毓又一次勒住缰绳,问:“要停下看看吗?”

    薄如纱的冷月下,风月凝望了片刻,说:“不,我要回锦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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