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离

    第二日早上,他松开怀抱的染儿。染儿紧紧蹙着眉,平躺在枕上,羽被上拉到下颔,一只手虚虚攥着边缘,修长的指节发青,像是用力握紧过什么。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拂那蹙起的眉,指尖与画中人只差分厘,迟疑了片刻,还是收了回来。

    楼下几个婢女正朝前厅走来,大人府上管得松散,她们一路上脑袋凑近,低声聊天。

    一个道:“夜夜同床共枕,穿衣沐浴从不要我们服侍,你还问大人有没有尝过……”

    另一个接话:“没有吧,瞧她那模样,怕是折腾一晚就没了,大人怜香惜玉的程度大家都看着呢。”

    “未必。”又一个从后面赶上来,“平日里晚上,大人是不要我们在下面候着的,可是昨晚,掌事的差我去取东西,我可是听见……”

    四五个脑袋都凑过来,那婢女诡秘地压低声线,“……听见上面床板在晃,还有细细的哭声……”

    “啊呀,尝上了?有没有听见喊什么……”

    “声音小得紧,说不定捂着嘴呢?”

    正讨论在兴头上,几个人都是嘻嘻索索的笑声,全然没注意到已经到了前厅门口。沐清毓从楼上下来,正听见几个不宜入耳的词语。

    婢女们纷纷噤声,忙排列站好行礼。偷瞄见大人衣衫齐整,还是一副清正端肃的形容,不禁有些脸红。

    沐清毓皱着眉,“宫中没教习礼仪吗?这些污秽的东西如何说得出口?”

    这些婢女是宫里指派下来的,对染儿态度不善,可没想到言行举止也这般出格,他心里烦闷,拂袖道:“各做各的事罢。日后,没我的吩咐,不许到染儿房里。”

    恐怕见了染儿,会给她添堵。

    说罢,便去准备膳食。

    到中午,风月能靠坐起来,面容沉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沐清毓喂她吃了一碗药膳,提心吊胆观察了一会儿,才安下心来。她又歇了一会儿,让他拿几份邸报过来。

    清风依言,不敢打扰,将窗子推开,帘子挂起来,阳光亮飒飒地照进屋子,便将屋里的灯烛都熄了。有微风吹进来,窗外地栽着好大一片粉白月季,风里掺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将先前被折断的纸鸢拿出来,沐清毓不敢再使她脱离视线,便坐在屋内桌边修补这只巨大的猫头鹰,也算找点事情干。

    他偶尔回头看一眼,风月专心看邸报,面色安静而从容,眸子微垂,好像画里一般。

    “你很厉害。”忽然,她说了这么一句,清风吃了一惊,这声音里却没有嘲讽。

    待他回过头,风月将手中的邸报抖了一下,展示平整,用局外人的语气道:“你提的战略方向很有效,沐桑皇朝终于算是大一统了。”

    在这之前,沐韶凌虽有外域,内境,但其中势力盘根错节,并不完全收归皇朝。天下动乱已久,小国、小城、小派多达上百个,连荒域人稀之地,都有二十余城。这里面许多割据势力拥兵自重,并不服从皇朝统治。

    可是沐清毓在平定荒域之后,足不出户,向沐韶凌进言献策,或合纵或连横,或威逼或利诱,或离间或同心,调度军队,四面陈兵,竟几乎兵不血刃地、用最小代价将这些势力全部消化了。

    风月道:“听乌霜说你很爱读书。可是读书却远达不到这程度。我也很爱书,四主塞进我脑子里的兵史经籍并不算少。你必定是多年韬光养晦,这些年在清轩府上不动声色,想必早将天下疆域、风土、人政熟知在心,脑中纵横捭阖千遍了吧。人只要专心一件事,就容易做出成就,何况你如此聪慧。正如我数十年练功,就是冲着天下第一去的。而你想必也早将自己当做了沐桑皇朝股肱之臣,才能谋划得这么精准细致。”

    风月是真正的赞许之意。

    通过这些邸报上某某小城臣服,某某小国灭除,皇朝因地制宜,要么给其面子,要么给其里子,她大致可以看出沐韶凌重心所在。难怪清风说要她安心,说皇朝无心深度调查。原来如此。荒域收复,皇朝忙着趁热的铁,实现真正的大一统,网罗这些“漏网之鱼”,没心情着重关注已灭亡的风月山庄的边角情报。

    风月心安许多。

    她没有问起乌华。但是登基大典这般顺利,锦都城也未出动乱,必定是未和乌华起战事。乌华十六个城,十数万正规军队,又处内境膏腴之地……想必是归顺皇朝了。

    当初乌苏调回乌霜,默许清轩除掉自己以动荒域根本的时候,她就料想到乌华会走合而为臣这一条路。风月心底灰凉,却也知道乌华是有自己考量,而且它也帮了风月山庄一把。

    好在落嫣有乌霜护着,她不必担心。

    她拿着手中的邸报,目光却并不专注在某一处,片刻后道:“你的宏图可以施展了。”

    大一统带来安定,安定意味着可以统一推行政令、律法、教育……清风这几日并不忙着抢夺兵权,看来是靠着皇脉身份背倚沐韶凌这颗大树走“文成”的道路。

    做一个兴国名臣是何等恢弘的理想,向来他就是靠这点信念支撑了寄人篱下的十数年。

    身边的人并不知她在考量自己,听她提起政事,沐清毓道:“风月山庄……存活的人,我已经安排妥当了,马上可以放他们出来。”

    风月垂着眼睛,没有他意料之中的反应,将手里的邸报放下,翻起另一份,道:“我看见,皇朝准备严格执行沐桑皇二世时期的户籍制度,将天下人大致划分为,贵籍、良籍、奴籍、贱籍。依他们的身份,便是暂保性命,也只能发配为奴,免不了悲惨下场。”

    她冷静地看着那一页,道:“我不也是一样么。只是他们恐怕没我这么幸运,被一个仁慈的主人饲养。”转头看向沐清毓,眸如寒星,“我该说,做你的奴,是我的福气?”

    沐清毓心底寒凉,说不出话来。

    这几日便这样过去。风月除药膳外能吃些别的东西,每日翻翻邸报,由清风陪着在下面走走,渐渐能适应正常人的作息。晚上两人平躺一张宽大的床,其实风月现在无需他陪着,只是她不开口赶,沐清毓便不主动走。

    这日,清风将新的邸报递给她时,轻声说:“我准备为山庄的志士送行,这次是真的安排妥当了。”语气带了讨好之意,“我为他们做了良籍白户,原先的身份尽数销除,日后畅行无阻,不会被追查。”

    他发出邀请,“要跟我一起,送他们一程吗?”

    风月眼中终于露出沉静外的其他色彩,她放下邸报,说:“好。”

    荒域在内境的边缘,这块人烟稀少的地方却久经动乱,自清云驻守之后安稳了将近二十年。

    一行人都骑马,只有她一人“娇贵”地乘着轿子。到了地方,车马停下来,帘子掀起,一阵风吹来,荡起轻盈的衣料,几乎要将她像纸片一样吹起。清风托着她的腰将她抱下来,把点缀了孔雀毛的雪狐披风在她身上裹紧。

    真是荒谬啊,先前自己走哪都带起一阵风,如今倒要被一阵风吹倒了。

    风月落下地,入眼是荒域萧索群山与城池。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车队前的十几名子弟都在用与她同样悲凉目光看着同样的地方。见她走过来,这些穿着灰白袍子的子弟们纷纷跪地行礼。

    风月内心一恸,凄白着面色,苍凉道:“不必拜我,不必再拜我。我没有守护好山庄,今后不配是你们的庄主,起来。”

    待到十几个各带伤痕、甚至有两个缺了胳膊的手下都站起后,风月忽然双膝落地,郑重地朝他们一拜,就像在动员死士之时,在前往战场之前,她也曾对三千死士拜道:山庄以你们为荣。

    十几名子弟皆动容。在众人搀扶下起身后,风月道:“回荒域吧,若是荒域艰难,就去外域吧。好好活着。”

    “去吧。”

    风月强撑起自己站成一刃利剑,旷野的风将披风、衣摆吹得猎猎。直到十几道背影都消失在视线里,风月才回头,说:“去冷石溪看看吧。”

    冷石溪还是那日一般惨烈的景象,分明是初夏,却满是秋冬的萧瑟。冷风在谷底溪上低低呜咽,从上往下看,一线灰暗,看不见生机。

    风月道:“冷石溪之战,出动了风月山庄全部三万子弟。”

    实际只有三千死士。

    又道:“这场战争,双方的伤亡相比是怎么样呢?”

    沐清毓回答:“冷石溪是个很好的守备地点。战后皇朝清点伤亡,少了五万余人。尸体多是残肢脏器,又被火焚烧过,堆积在溪水上,天降大雨,被冲掉不少,相通的河流里估计沉积成千尸骸。这次清扫战场做得极为艰难,尸体敌我难分。三万对五万的伤亡,皇朝赢得不算惨烈。”

    他刻意强调了“三万”,是要她放心。这场战争已被认定三万敌军,这个数量板上钉钉,而且在沐清毓的推动下,进一步确认,风月山庄悍匪总共只有这三万人。而皇朝一百二十万军队,是为震慑荒域二十余城。

    风月不作声。于萧萧寒风中,转身离去。

    在返程之前,她去到第一次踏出荒域时回望的方位,再次远望笼罩在灰色薄暮中的二十余城。它们在天地间依旧如此渺小,如此脆弱,而她已经失去了站在山巅的机会。

    她已不配为荒域之主,而它们长久地伫立在那儿,天地不会因一人动容。

    荒域易主,风月山庄灰飞烟灭,四主成了刻□□底的符号,再非具象伴她左右的人。沐清毓站在她的身侧,可她却觉得十分地孤单。

    好似被剥离出了整个世界。回头看不见来路,抬头看不清归处。

    她茫然、最后看了一眼暮色中的二十余城,正如渺小而孤寂的她。而后怀着晦暗的心情,转身离去。

    于是荒域留给她的最后一眼,是横在沉暮天底下的晦暗的山,罩着一层阴云,百里密林遍布青墨色,笼着颓败的城池。

    两道白色的影子挨在一起往回走。

    风月阴沉着脸,天地也忽然阴了脸;风月没有落泪,天地却刮起一阵冰凉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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