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

    风月不知道她在怨恨些什么。

    冷石溪之战,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哪怕不死在战场上,她也不会逃。让皇朝杀了她,终结风月山庄十年的寿命,就让这个“魔教”因她而生,因她而亡,也算是个圆满的结局。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醒来。

    当时事态太急,她没有深层考量过清风的心思。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清过这个人。他破碎而矛盾,表面上是清澈的静水,淡然无波下是千万种面孔。

    他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不像四主,不像她的那群少年,不像乌霜、落嫣,是唯一一个她万分熟识却倍感陌生的人。

    可是她选择相信他,在冷石溪之战前,相信他不会出卖他父亲的亲人。可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能从沐韶凌和清轩的手上救下自己,付出的代价是断绝自己全身的经脉,让她沦为废人。

    风月疑心这根本不是他不得已的妥协,而是他一开始就想要这样做,没有沐韶凌和清轩也一样。

    “你在死城拿到还生丹的时候,就在谋划这件事了,对吗?”

    沐清毓沉默着,没有回答。

    风月突然挣扎起来,揪住他的领子,让两人面贴面,他挺直的鼻梁几乎要戳在她的脸上。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她没能从那张清润的面容得到任何有用信息,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冷漠而狠狠地松开了手。那只素白的广袖跟着她的后退倾过来托住了她的背,防止她磕到。

    风月冷笑起来,“原来那时候,我光鲜地站在你身侧,你就已经料想到了我此刻的凄惨。”

    该恨他吗?可事实上,是他救了自己,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还重要吗?

    做一个死人或者一只囚鸟究竟那个更好?风月当然想活着,哪怕是卑躬屈膝呢。

    药,暂时是涂不成了,沐清毓将羽被拉起,覆在半坐的风月身上,他的声音很轻柔,“我不会让你凄惨,日后你想要怎么过,便能怎么过,我会给你全新的世界,我们的世界。”

    风月觉得可笑,“沐清毓,你说那些亡国的国君们,他们一般会怎么过?”

    沐清毓温言道:“只要你不离开我的身边……”

    “我不会走。”风月忽然打断,一张脸惨白却淡然,“你不是早就知道么。当初清轩是怎么让沐桑皇朝相信他除掉了清明山庄?他囚禁清裳,杀了清云,将他悬尸城外,无人来救。所以我不会走,只有我死了或者我囚在皇朝眼皮子底下,沐韶凌才会相信风月山庄死了。既然是囚在皇朝……囚在牢里,或是囚在你府上有什么区别吗?”

    “我就在你府上半死不活地待着。”

    “便是放我走我也不会走,何况我如今也走不得。你堂堂皇脉重臣应该不缺我一口吃的,就这么好吃好喝的养着我罢,左右还有张面皮能看。三日刑审全身几乎没落下一块好肉,却能将整张脸保下来可见你良苦用心。若是有一天你看得厌了,觉得我这么个不死不活又不知好歹的东西浪费你口粮……那不妨,往这儿捅上一刀,只是别再送我去刑狱里受苦了。”

    风月执了他的手贴在左胸蹚,窗外月光凉凉,屋内目光凉凉,高台烛光将一切照得明明白白,也不必论谁比谁更寒心。

    沐清毓呆愣着,只觉得遍体生寒,将他一颗心冻得发颤,冷冰冰地疼。他苦笑道:“风月,你当真看不出我的情意?”

    风月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又道:“这不像你的性子会说出来的话。”

    说罢抽回被她握住的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取出里面红色的玉镯,而后套在了她瓷白的腕上,“染儿,你还记得这个吗?”他絮叨着,“记得第一次见它,你眼中都是欣喜,你跟我讲过,你觉得它像……”

    “一个枕月沉眠的美人,我将来要穿像它一样美丽的颜色。”

    屋外突然刮起一阵风,掀开帘子,将烛光吹得明灭。玉镯无声跌落在羽被上,他满面惊疑地看着风月,一颗心落到谷底,半响才涩声道:“染儿……”

    “……你想起来了?”

    风月摇头,“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相见。”

    她说话幽幽的,目光幽幽的,眼中都是冷漠,看得清风无地自容。

    “染儿。”他苦涩道:“你曾经,从来都不会用这种目光看我。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你记起我的模样……”

    “我们之间,回不去了。”

    她薄凉地倚在床内,一双眼睛凉凉地看着他。

    “我也没想到……”清风喃喃着。

    漆黑小屋里清风和染儿,明亮厢房里的风月和沐清毓。

    沐清毓拾起碎落一地的心,面如寒霜地拿起纱衣在她身上裹好,眸光也凉了下来,低头道:“只要你忘了风月,忘了荒域,就当那是一场梦,我们一切都好。”

    风月的唇角勾起讥讽的弧度,“忘了你的父母,忘了你父亲的师弟们?”

    “忘了吧。”清风忽然上床抱住她,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你看,现在不是很好吗?如果是染儿,她大梦了十年,今日方醒,那她现在,一定是开心的。染儿,忘了他们吧,就当那十年不曾存在过。你还记得吗?在清明山庄上,我说要带你去一个美丽的世界,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会给你所有的一切,不再挨饿受冻,不再担惊受怕。这天下之间,每人都有权利无忧无虑的生活,每人都不为生机发愁,不为疾病困苦,吃饱穿暖,家庭和睦,安居乐业。我们可以带领全天下人做到这一切,我们可以让天下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幼年的清风和染儿。染儿,答应我,好吗?”

    “你想说,风月山庄阻挡了这一切?你帮沐韶皇朝一统天下,就能实现这一切?”

    风月被这一套荒谬的理论震惊,她突然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伸手试图推开他,然而被她疯狂推搡的胸膛却丝毫不动,她眸中的怒色颓然熄灭下去,脱力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你不知道这一切对我有多重要……十年来,我有记忆的全部光阴,我都在闭关练功,做一个合格的荒域之主……”

    却没想到在恢复记忆的时候,也恰是将她打回原形的时候,“你觉得我现在还可以做些什么呢?”

    “嫁给我。”清风忽然说:“嫁给我,我会爱你、护你。”

    荒谬可笑。

    风月的目光一点一点死了,听见他斩钉截铁地重复:“就当一场梦,忘了风月吧。”

    沐清毓还在紧紧地拥着她,哪怕感受到她的震颤也不愿放手。风月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只是恨声道:“不是梦!我就是风月山庄之主!那个清染早该死在冰冷的小屋里、刺骨的溪水里、炙热的烈火里,她才不该存在!她未受开蒙,愚蠢幼稚,畏畏缩缩,不知反抗,她这种自认卑贱的东西才不该活着!她才……她才该死!”

    她呼吸急促却不肯停顿,用尽全部力气攥紧他的衣襟,眸中的恨色复又燃起,越燃越烈,将最后一句话从胸腔吐出,“你不过是,不过是……‘清明山庄’的帮凶!你将我又拖回那个囚笼!”

    “皇朝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清明山庄’,你是沐桑皇族,你心安理得,你享受着上位者的尊崇。我,一个贱民奴籍,你竟然妄想我享受你的奴役?不,我不愿再做染儿,就算在‘清明山庄’,我也不愿再做那个任人欺辱的染儿。”

    沐清毓做了最后一次挣扎,“你爱我。”

    “我不会接受你,不会嫁给你。你只是一个帮过我的敌人。将我囚在这儿,或让我死在这儿,永远不要妄想我会爱你。”

    “染儿,你欺骗不了你的内心,你爱我。”沐清毓不愿放手、无计可施地拥着她,麻木地重复着这句话,“你爱我。”

    “你爱我。你是被仇恨蒙去了心底的爱意。”他的手臂越缩越紧,直到怀中激烈的气息越来越弱,渐趋平缓,“忘了这一切吧,染儿。忘了吧。”

    忘掉尊卑、忘掉伤害。沐清毓心知,她所受的每一份排挤都会投射到不幸的幼年,让她永远不能原谅这个世界,一颗永怀激愤的心无处安放,蒙去她心底的在意。使她永远不能原谅一些人和事,永远不能安下心来。

    他将下颔紧紧抵在怀中人的发顶,就像在刑狱里做的那样,“你从未去过清明山庄,从此你是落败的荒域之主,我是你遇见的沐桑皇子。我不再是你的清风,我是立场不同却保护了你的人。”

    忘了这一切吧,染儿。

    我不能让一切努力作废。

    我不能让拥有的一切灰飞烟灭。

    我不能让一切都变得难以想象和忍受。

    我不能没有你。

    让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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