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药

    那场猎宴的后来,风月都阖着双目躺在清风怀里。她平日里醒的时候就不多,方才的对峙恐怕要耗出她几日的精气神。清风给着陛下面子,需得陪完全场,于是全场他都抱着风月坐在观台一侧的步撵上,谢绝了一切娱乐饮酒,全心做怀中人的依靠,不言不语。

    沐韶凌偶尔朝这边看一眼,见薄纱遮掩下的清雅身姿,目光阴戾,有些恨铁不成钢。

    风月由他抱着回到府上后便陷入昏睡,清风小心探过,确实是睡着,才放下心来,在床边守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早上,出去准备了药膳,等她醒来吃。

    等他端着药膳走到卧房,恰好司仪来报,说他呈给陛下的奏疏下了回书,沐清毓只得唤了婢女进来侍奉。

    婢女将药膳放在床边桌面上,回头见床上的病秧子掀开一双空洞的眼,挪动着靠坐起来,只得又转身将药膳端了回来。

    婢女将白瓷碗塞到她手里,道:“你既然醒了,就别装疯卖傻等人伺候了。”

    风月还木然着,手中冷不防被塞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碗粥,便举到唇边,喝了几口。她的胃沉睡着,感觉不到饿意,脑子里却知道,人活着,就是要吃东西。

    婢女挑了杏眉,揶揄道:“可见是故意作践自己,这不是能吃吗?”又谨记自己的职责,敲打道:“陛下已许了大人官职,日后大人政务繁忙,你要再像先前一样缠着大人,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陛下要我们来,就是看着你的,你若聪明一些,收起那矫情性子,懂得进退分寸,我们也不会为难你。”

    风月只是低头喝粥。其实碗有些烫,粥也有些烫,她听不到什么,感觉不到什么,待到第三口,忽然腹内翻涌,倾身到床边,又忍了一忍,看见婢女将痰盂踢过来,才将胃中的胆汁都吐出来了。

    沐清毓收了回书上来,见风月虚弱地半依在床靠上,面色苍白,手中紧捧着白瓷碗搁在被上。他疾走两步,将碗放回案上,把人扶进怀里,喂了水漱口,又将唇擦净。

    她失去意识般任他动作,半响才将低垂的眼帘撑开,将双手举在目光里,纤长素指摊开,眸如沉墨,呆呆地看着手掌,那双手执得稳,唇却有些发颤,“我的手,使不上力气。”

    便是准确地调动十指都困难,看样子是做不得精细活了。

    吐一次便要换一次痰盂,底下的婢女低头收拾了出门去。

    清风抱住她,柔声道:“过些日子,便好了。在我身边,无需你动手的地方。”

    他又去端了一碗过来,风月伸手来接,却没接到,一勺一勺地喂她吃了半碗。

    风月醒了醒神,惨白着脸色,问:“他们,还好吗?”

    清风的声音飘入她一人耳中,“很好。皇朝没有心力去管荒域,也没调查出端倪。放心吧。”

    风月抬头,墨色的眼睛凝望着他,分明在说:怎么可能,皇朝一百二十万军队会没有心力?

    沐清毓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握了一下,“相信我。”

    那双手抽出了,她垂下眼睛,疲惫道:“你出去吧,让我睡一会儿。”

    她睡不够似的,刚醒来,吃了药,便又撑不起躯体。清风说:“好。”安置她睡下,不敢再有多余动作,阖上门,在廊上守着。

    守了半个时辰,陛下又派人送来回书,方才的那封,他还没细看,也不敢在风月面前翻起,正好趁此时到书房里再奏。便是当时风月未清醒,他也不愿在染儿身边拿起这些,否则待她神智清明,这便成了心头的一根刺。

    日已高升,窗上的帘子是未遮的,在屋内洒出明亮的颜色。风月起身下床,行走了一圈,腿脚尚好,只是不大灵便。当时不知是怎么撑着到了清明陵墓,如今才走了不久,便觉出了酸软。一晃眼,瞧见墙边红木月牙桌上放着一个琉璃圆缸,里面游着几条色彩鲜艳的鱼儿。

    它们自由自在,真好看,便像将他们搬到床边的桌上。风月许是忘了自己现在的状态,她是照着捧起来的架势去的,不想手被重物一拖,那鱼缸滑动了一下,非常干脆地摔碎在地上。

    她愣了一下,委在地上想将鱼儿带水掬起来,想喊人来救却发不出声音,那两条可怜的小鱼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陛下的回书条理清晰,自己所提的每一条都兼顾到了,可见是认真读过的。沐清毓心情舒朗,又写了一折,交上去。

    等他轻快地推开房门,见日已西斜,染儿倒在一地碎琉璃上,长发铺了一身,底下的纱衣湿透,身边躺着两条死鱼。

    心上忽地刮起一场冷雨,将轻快浇熄了去,沐清毓快步抱起她,将湿淋淋的发笼在怀里,直接去了浴房。

    打理清爽了,方才放回床上。沐清毓坐在床边,小心地将擦拭得半干的发掬在手中,细致地用内力烘干,那乌黑的长发如水,从手中流下,他忽地想起,武林大会第一次相见,她墨发与红衣纷飞,那摄人心魄的美。

    如今那睥睨天下的桀骜只剩了眼前一张薄薄的美人皮,他忽地觉得悲凉。

    沐清毓叹了口气,又拂了一把,起身去拿药膏。待到拿来,却微有虑,此时风月已经清醒,他总不能如染儿时那样,直接动手?他自己问心无愧,可是风月……她是否允许……

    正当他伸手到羽被边缘却踌躇着不敢掀起的时候,那眼帘颤动,露出一双墨色的眼珠。

    被泠泠的目光一看,沐清毓有些慌乱,忙撤回手,转头去拿小案上的药膏,“你身上的伤,该上药了。”

    风月不作声,安静地躺好,她并没有失去痴傻时的记忆,见他不主动动手,便脱出羽被,伸手解里衣。

    “……我来。”

    见她神色,便知她不在意这些。沐清毓贴心地将身下的羽被铺好,一层亲肤的柔纱从肩头褪下,剥落出雪一样的肌肤,那上面的脱落的疤痕的颜色暗红,各式各样,如同锈迹般张狂地霸占这幅躯体。

    卧室的灯光是偏暗的,他又燃了一树明烛,将烛台搬过来,更亮地照清冰肌雪肤,他手下一顿,突然觉得这想法不妥。

    他分明是……想要上药的。

    况且对着满身的伤痕,还能起这样的杂念,真是该死。他翻起心底清明,摆正了心态,方才开启瓶瓶罐罐的盖子,轻声问:“下午……伤着了吗?”

    “你不都知道吗?”

    手指一倾,险些撞翻了一只细长瓷瓶。是了,是他在她昏迷的时候带她去沐浴,如何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对不起,我不该离开你,也不该用脆琉璃做鱼缸。”

    那白色的极薄的琉璃,有透明的质感,盛了鱼儿姗姗游动,染儿见了是很欢喜。可是却易碎。

    “你只用把鱼缸换一个就好了?”

    清风心底一震,手上却不停,将半透明的奶白膏体倒在手心,再用指腹蘸了细细地涂抹在背部的伤疤上。

    指下推开莹润的一片,清风低头问:“疼吗?”

    柔顺的发都堆在枕上,风月枕着细长手臂,偏头道:“没有感觉,你快些。”

    沐清毓便将五个指腹都贴上去,在背上细细摩挲,将那些沾黏的膏体都揉进皮肤里去,做得极细致,揉好一片再换下一片,好不使药膏招惹纱衣或被面,产生不适的感觉。

    指下的雪肤沉睡着,他按揉得也缓慢,还想多余问一句:“疼吗?”却生生忍住。想起来那晚,他第一次为醒过来的染儿上药,染儿纤长的十指攥住他的袖子,每一寸皮肤都在轻颤,眼中蓄满了红色的水雾,几乎要将撩在面上的发丝咬断。

    那个惨烈的情景持续了整整一晚,反而是他的泪要撒得更多些。

    手指放得更柔,他的眸中含起水雾,轻声道:“疼就喊出来。”

    手下的人终于有了动静,风月抬起头,与瀑布墨发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疼不疼你看不出来吗?你的指法那么舒适,你要是再磨蹭,我就该睡着了。”

    背上的手指一颤,“当时染儿一直叫疼,我……”

    “废话。那时候血肉模糊,你将黏连到她皮内的残衣和烂肉拨出来的时候怎么能与现在相比?伤都结痂了,痂都脱落了,你对着一道浅痕心疼?”

    沐清毓张了张嘴,清俊的面上有些茫然无措,风月见不得这幅模样,皱眉道:“染儿的疼你倒是看得真切,我现在不疼你怎么看不出来了?你给痴傻的染儿上药时,为什么那么坦荡磊落,你现在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磨磨唧唧。”

    她今晚精神很活跃,话也说得多,可是气力却不济,两个长句说完便有些接不过来气,沐清毓连忙抚她的后背帮她顺顺。

    然而顺过来的风月紧盯着他,眸如寒星,冷冷道:“收起你无用的怜惜。这点伤痛算什么,你把无痛的钢针打入我体内,废去我经脉的时候在想什么?”

    “沐清毓,你怎会变成这样一个不敞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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