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毒

    沐清毓见完风曲回来,榻上的染儿还在安睡,烛光柔和,床中央小小鼓起一块,他的心同样柔软了一块,绵绵的暖意攀上胸口。

    他换好里衣,轻手轻脚移到床头,小心地掀开羽被,躺在了染儿身侧。这些日子,他不是守在床边,便是陪在床上,染儿若醒了看不见他,便会惶惑不安。他不忍心她再露出这样的表情。

    身边的躯体忽然颤动起来,很轻微,清风在第一时间便敏锐地觉察到了,他侧过身,拢住染儿,却见那瓷白的脸颊上滑过一道红痕。

    “染儿?”

    他拿帕子轻柔地拭去水迹,指尖触到了一片湿润,清风捧住她的侧脸,想要安抚无端的不安。染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在他的掌心缓缓撑开了眼帘,墨色的光亮从掀开的缝隙里一点点露出,闪动了一瞬,又熄灭下去。

    “清风……”她低唤了一声,模糊不清,试图将颤抖的自己蜷缩成一团。

    沐清毓靠坐起来,将她抱入自己怀里,染儿缩在他身前,细嫩的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战栗透过薄薄的两层衣裳震动他的心脏。

    “清风……”他听见细微的啜泣声,“清风,清风……我好害怕……”

    “我在,我在。”沐清毓紧紧拥住他,下颔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我在,我永远都不离开。”

    怀中柔软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有温热的液体透过前襟烙在沐清毓胸口,清风听见她低声恳求,“放过我……”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刀,骤然刺入胸膛,在他心上刨开一个流血不止的旧伤口,一瞬将他拉回那个可怕的晚上,血淋淋的染儿也曾攥着他的袖子,眸中流露出一瞬的恳求和惶恐。她在害怕,她在向他求救,请求他别伤害她,而他再次毁了她的一切,践踏着她的尊严,他所做的一切生生烙印进她的每一个噩梦,清风怀疑自己错得荒唐。

    “对不起染儿,对不起,可我不能放手,对不起……”他怀抱着染儿,像溺水的人抱紧浮木,抑制不住无声地哭泣。染儿逐渐平静下来,她的手指脱力,松开了握着的衣襟。沐清毓心惊地发现怀中的躯体越来越凉。

    他慌忙奔下床去燃芙软,微苦的香味充盈满室,怀中的躯体却越来越凉,他无措地拥紧羽被,解开衣襟,让她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可是那寒气却越来越旺,他好像拥抱着一块冰,沐清毓的嘴唇开始发紫,他运气内力,妄图用自己温暖清染,可是染儿就像一块千年的寒冰一块寒冰冻成的石,捂不化,暖不热。

    怎么会如此?怎会如此?沐清毓心惊地发现了异常,他的内力已将浸湿的羽被烘干,却仍捂不热染儿,染儿的躯体开始结冰,霜花的痕迹爬上躯体手臂从衣领爬上侧脸脸颊,他握紧染儿的手,发现长指借着一层寒霜白白的寒霜,寒霜的痕迹已经爬上她的长睫,在他焦急的目光里放肆地侵占剥夺她,很快就要将她从他身边夺走,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寒毒严重的寒毒的发作。

    清风抱着他哭泣,他的嘴唇冻得青紫。

    “染儿,不要走,我会救你,求你。”

    我该拿那你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他无计可施又不愿放手的抱住他,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闭合的眼睑上,顺着眉眼尾梢的弧度滚下来,消失在鬓发里,好像怀中的人也在哭泣。消失在结了霜的容颜上。

    他越暖,动用内劲,温暖染儿,染儿的情况就更恶化,便越冰冷,霜结的越快,他索性撤去了内劲,用自己的体温暖染儿。他将里衣完全敞开,让染儿躺在在他的胸膛,坐在他的腿上,紧紧怀抱着她,让她裹着的纱衣最大程度与自己肌肤相贴,他怀中好像抱着一块千年寒冰冻成的冷石,连他的体温也不能温暖分毫。很快清风也开始失温。他的嘴唇青紫,冒着寒气,手指开始发白,死死抱紧抱紧怀中的躯体不肯放开。

    “染儿”,我陪你着你。他牙关开始打颤,却语气坚定地保证,“我永远爱你不会抛下你,永远都会陪着你。”

    可是染儿的呼吸与脉搏微弱越来越弱。

    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寒毒的发作的整个过程。就这一次,他暗自下了什么决心。他在下那个决心的时候,没有丝毫的迟疑。没有迟疑。

    就在他以为他会跟随染儿一起死在这儿的时候,长眠在这里的时候,结束在这里的时候,寒毒消退了缓解了,染儿逐渐开始回暖,冰霜消退,她的呼吸渐起,心脏顽强的波动。沐清毓上臂死死地抱着她已经僵硬,长发吃下,眼眶青紫,凄凉无限,像在古门关走了一圈。从一场战场上走下来。

    沐清毓换了床羽被,为染儿换了身里衣,抱她去另一间卧室。她静静地阖着眼睛,优美的面部弧度笼在微暖的光晕里,就像睡熟了一般。

    屋子里充盈着芙软的微苦的药箱,沐清毓屏息听了一会儿,确认她呼吸平稳,是真的睡熟了,才敢松下口气来。

    怎么会这样?沐清毓从未见过此般诡异的情况,刚刚寒毒发作时,染儿好像一个天然的寒冬,源源不断地冒出寒气,溶化的水滴尚未流动便凝结成冰珠。她整个人像覆着一层寒霜,然而面容生动毫无死气,好像沉睡的冰神。

    难道有蛊毒能诡异到这种地步?

    他必须要见一见清轩。

    清轩在府上看见沐清毓时有些惊讶。

    他没有送拜帖,甚至没有惊动任何下人,就像空气一样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看来是翻墙进来的。

    清轩却并未着恼,甚至有些欣慰。

    沐清毓此次主动出现在他面前,终于没有摆出清冷冻人的神情,而是恢复了一贯的和风细雨,道:“你说要同我结盟,可我怎知你会不会用对付清裳的法子控制我。”

    听到这个名字清轩怔了一怔。

    清轩猜到他会选择和好,可是却没想到他和好的这般迫不及待,和好第一面居然抛出这么个问题。仔细一想,看来当初的血蜘蛊确实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虽然问题不着调,清轩还是坦然解释道:“你无需担心。毒蛊之物难以控制,我并不能随心所欲。若要对你下蛊,除非我能像控制清裳一样,控制你的餐食药理。何况我已放弃毒蛊多年,死城的蛊虫只是一些微小尝试,我没有将心思放在上面。”

    沐清毓没有反驳,却问道:“听说你会一味噬情蛊,这种东西能控人神智,最后令人死于寒毒?我记得当然你的小女儿经常夜里发寒,想必这毒是出自娘胎的。我很好奇,她当年得的是什么病。”

    “噬情蛊”是他得意之作,当初蛊后觉得他“天资不佳”,这四个字成为他负气出走的主因。如今听他提起,清轩终于觉得有可以倾听的人了。

    “噬情蛊是双生蛊,能培育出双生蛊的百年来只有蛊后一人,蛊后之后,也只有我和凤清嫣培育出这种蛊毒。我当年在清裳身上下了‘情’蛊,她便会移情带有‘噬’蛊的我。即便我小心翼翼地经营这份感情,她还是在几年后清醒了,你完全没有必要担心。”

    清轩看他一眼道:“我不问你何处得知噬情蛊的消息,你是皇脉,这医书本是你们沐桑皇脉所有。如今陛下已一统天下,蛊祸之事翻篇,你我不必再提。”

    “可以。”沐清毓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再次问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你的小女儿染的是什么蛊毒,晚上发起病来,实在吓人。”

    清轩仔略微一想,答道:“我在清裳身上下了十多种蛊毒,她有时确实会全身冰冷,你说的病应当是从清裳身上带出来的不假,但是哪一种,我并不能确认……我说过,不会用毒蛊对付你,你大可不必担心。”

    沐清毓眉角跳动,依旧和风细雨地问:“你对清裳所下的蛊毒,有解药吗?”

    “没有。”清轩摇头答道。

    他没有说谎,当初为了控制清裳,他下了大功夫。每次她饱含深情地对着虚空叫清落,清轩都会以为她是快要清醒过来了。噬情蛊若效果不失,她眼中心上,应当只有一个爱的人,名叫清轩。

    在不安之下,清轩在她身上不断增加蛊虫以巩固噬情蛊的效果,最多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一个饲养蛊虫的容器。血蜘蛊便是从她身上培养而来。清裳病重不见人,他占了清裳丈夫的便利,这丈夫的便利则是占了清落的。再加上清裳本人的威望,只要清裳不见,便无人敢打扰。

    只是清轩自己从未想过,在已经控制清明山庄之后,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地乐此不疲地在她身上埋下种种蛊虫以加固噬情蛊的效果。

    见沐清毓面色阴沉难看,似罩着层层乌云,清轩只当他是不信服,便道:“类似的蛊毒还有同心蛊,这是世间唯二的双生蛊,是蛊神毒仙凤清嫣所培育,她最终也死于这种蛊毒。我并没有骗你,蛊毒的不可控性太大,是不可能用来控制软禁之外的人。我金盆洗手多年,对高级蛊毒的控制渐浅,不会对你造成威胁。凤清嫣虽然不在,凤落嫣尚在,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她。依你与乌霜的交情,想见她应当不难。”

    他与乌霜哪还有交情,有的只是仇怨。沐清毓并没有多想这个,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回到府邸,满心只有一个绝望的念头,难道染儿身上的寒毒真的无迹可寻?

    见沐清毓听自己提起乌霜便满面伤神地走了,清轩才想起,他可是为皇朝,绕过乌霜收了乌华做臣子,这梁子是结下了。

    他与乌华交恶,对自己倒是好事。清轩挥袖准备回房,不经意露出腕上缠着的一只红枫叶,颜色可人,尚未褪去。他略带疑惑地定定看着它,终于想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大约在某个日光尚可的下午,清裳神智清醒些,身体也回光返照似地大好,他推着轮椅上的她去枫林里小憩。

    红叶徐徐飘落,衬得那张久病苍白的脸有了几分生动的血色,不论是那种颜色,都美得惊心动魄。她张口,有些虚弱,声音却清晰,“清轩,我感觉我忘记了一些事。”

    “忘了便忘了吧,还记得我就好。你我从小相伴,你忘了的我记着就好,要不要说给你听?”

    她细长的指尖摩挲着腰间佩着的半片枫叶,忽然说:“另外半片呢?你为什么不带着了。”

    随后将坠着一片金属红枫叶的手链系在了自己腕上。

    就在两天后,她手持长剑,满身是血地逼自己站上了断天涯。

    十多年后,现在,清裳似乎就坐在这儿的主座上怨毒地看着自己,他努力的回想了很久,现实中她从未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当年的冷月清裳沉默冷清,感情真挚。在外人心中,她是一个冷冰冰的神邸,面对着亲近的人,却有血有肉。

    她对清落,有耗不清的情意,他作为一个亲历者,旁观着他们的爱情。

    没有人能与她朝夕相对而不心动,清轩知道自己是那个例外。

    清裳品行高洁,精神丰富,感情真挚,对待爱情坚贞。可是她的才能却偏偏用在不该用的地方。依她的才智,若愿意做一个妻子,会成为一个非常的完美的贤内助,可是她却偏要染指本该属于男子的东西。

    她饱含感情地看着的不是自己,而是思念另一个的灵魂。他始终都是怨恨她的。

    就算死去多年,她却好似就在坐在这张椅子上,站在窗外,立在身边,在每一个有月的夜晚,冰冷而怨毒的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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