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王

    月色偏移,原本爬在两人身上的树影褪去,将白衣紫衣照得明明白白,风曲眼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嘲讽,从墙头上落到院外。等他晃到一处酒宴 ,里面早已宾客满座,瞧见他纷纷以酒杯相邀,“闲王,来晚了,自罚三杯啊。”

    因风曲在春花宴上自嘲愿封个“闲王”,公子哥们便记下了,回回拿此打趣。

    风曲熟络地迈过去,拿扇子拍了一串的手,坐进人群混作一团。

    有人高声道:“怎么来得这么晚?”

    “昨晚的酒气刚消,今儿又来,我晕的找不着北了。”

    “昨晚?昨晚怕是别的新贵邀请吧,我们哥几个都不在呢。”嘴上说着新贵,语气里却满是讥讽之意。

    另一个道:“我说啊,依‘闲王’如今的身份,酒局必是不会少的,但是那些人……”这人特意拖长了语调,意指锦都城新封的官吏,“客气客气也就算了,你可不要来者不拒。咱们这大伙才是真正的贵族,当年跟着皇上进外域,又从外域打回中原。以前他们是叛徒,现在是手下降将,从咱们皇朝寻点残羹剩饭,可不要给他们点好脸色反而骑到咱们头上。”

    这人拿出指点小辈口吻,苦口婆心道:“你是皇室,一顶一的尊贵,以前蒙尘,现在身份已明,可不要再跟他们混为一谈失了身份,不是我多嘴,你既然喊我一声薛兄,那我这些话就得嘱咐。”

    风曲道:“了然了然。”随手执了杯子跟边上一个敬酒的人相碰。

    又听一人道:“听说‘闲王’先前在荒域妖女手下,听说那儿都是野蛮的月族人?”

    旁边立马有人使眼色,谁愿意被提起这些肮脏往事?虽然大家都支棱起耳朵,好奇的紧,巴不得有人先问。

    倒是风曲本人分外洒脱,不以为意道:“以前我是在风月山庄。那是一个大雪天,滴水成冰,我被妖女捡回去暖床。”

    有人惊异道:“暖床,怕不是采补吧?听说那妖女修炼邪功,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风曲拿扇尖支着下巴,竟有点遗憾,“我倒是想钻同一个被窝,没钻进去。”

    那是一个寒冬,素雪千里,天地像个巨大的冰棺材。风曲走丢得早,所以记事也早,三四岁就知道拿着破碗跟着街边的小乞丐沿路讨食,他从小就聪明,懂得避着大乞丐,为一口吃食杀人夺物他也曾见过。因此他们一伙的,都是又笨又弱的小孩。平日凑在一块儿壮胆,晚上抱成一团取暖。

    其中有个最笨的小孩,呆呆的,被打也不知道还手。他们虽小,可是知道怕,知道饿,那小孩好像全无感觉,长时间都是同一副表情,怕是变成一具尸体都是这副模样。护着他的是一个叫小璃的女孩,为着讨好孩子们不欺负呆傻的弟弟,她偶尔也会将讨来的东西分给他们。

    遇见庄主的那天雪下得很大,有善人在街边布粥,哄抢的人群撞翻了蒸笼,白馒头滚了一地,饿得发疯的乞丐们不要命的一拥而上争相抢夺。小璃挤在前面抢到了一个,刚揣进了怀里,就被一个高大的乞丐踹倒,他们慌忙喊叫却丝毫帮不上忙,再看见时,她已经捂着肚子呕血。

    人群散开,同行的两个小乞丐扯开嗓子哭叫,呆傻的小孩死死抱着小璃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走过去跪下身将抢来的馒头凑到她嘴边,小璃的口齿都是鲜血,艰难地转动眼睛看向弟弟,挣扎着死去了。

    一队人马似是被他们的哭声吸引,中间一辆马车穿出卫队驶过来,还不待停稳,车上落下个温暖干净的女孩,她美丽的发髻下垂落乌发如瀑,穿着华美的羽裘,领口一圈长绒是雪一样的颜色,衬着一张细嫩雪白的小脸,一双墨色眼睛亮晶晶的,分明是冰雪塑成的模样,看起来却如此温暖。

    她快步跑来,抱起小璃,那呆傻的孩子也死死地不肯松手,拥着的躯体逐渐冰冷,有温热的水滴落在白雪上,溶出几个小洞,竟是水红的。

    他们被这几滴眼泪捕获,被一股脑塞进马车裹着羽起带回了山庄。小璃埋在一处冰雪消融的山坡,庄主用自己的姓为他们取了名,那个呆傻的小孩叫风离。

    这段往事他很少回忆起。日后的时光他几乎完全忘记了回到山庄前的事情,只留有夜惊的习惯。当时庄主身边跟着清洵,他们和清洵一起,成了庄主的近侍,跟庄主同吃同住,晚上睡在一张宽大的床上直到十岁。后来庄主病情恶化,夜夜要燃芙软,便分开了。可就算在那之后,他也总是喜欢赖在庄主身边,撒娇求同睡。

    他们吃穿用度与庄主相同,教习文武的师傅也完全一样,与其说是她的奴仆,不如说是他的弟弟。若是贪玩犯了事儿被四主抓住,还得庄主捞他们出来。在那日落枫坡之前,他从没想过和庄主分开。

    他饮了几杯酒,将自己拉进现实里。

    听见有人道:“说来也怪,那位沐清毓大人,好大的名气,听说跟乌华、清城主、落花台都有关系,本以为是个风尘里的出挑人物,谁能想竟是皇脉?想来这么硬的后台,先前造势也不足为奇。倒是闲王你,是怎么被认回的?”

    “说起来得谢谢妖女。”风曲笑道:“妖女让我去偷一个重兵把守的宝物,我就去了,没想到偷完就被全城通缉了……我见兵士挨个排查背上有凤纹的男子,还以为自己皇朝逃犯呢。”

    问话的人竖起大拇指,“真是好厉害,敢偷神物。听说神物是有生命的,但凡非皇脉的人靠近都被它杀了。”

    “这么邪乎?”旁边有人惊呼,他们都知道皇朝有这么一些神物,但具体是何东西有何用处,无人知晓,市井倒是传得神乎其神,实物却无人见过。

    风曲嘴上应着,心底却暗笑。他将神物拿给了庄主,风叶等人也碰过,没有触碰者死一说,倒是存放神物的密室很有古怪。

    “这样说我便懂了。”旁边一个道:“当年王爷王妃被那位围困,情急这下,将头上的凤簪烧红,烙印在了幼童肩头,手下拼死带着三岁的孩儿突出重围寻陛下求援,消息带到,小主人却失散了。后来王爷王妃死于乱军之中,陛下得知消息,一直派人找寻肩上有凤纹的人……闲王你拿了神物,陛下便知道皇脉出现了。”

    风曲笑道:“不想这样阴差阳错。”

    众人也呵呵笑了,风曲道:“我这些年在荒蛮之域野生野长,没受过什么教育,不如各位饱读诗书,自然是不顶什么用的。幸而能攀上皇朝的亲,有个一官半职过清闲日子,这辈子就过去了。”

    立马有人道:“我瞧闲王的风度,便说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公子,也没人会起疑。”有恭维之意但更多是实话。

    风曲嘴上谦虚,其实看他们不过是看一群自大丑陋的酒囊饭袋。他不是个不会照镜子的人,这一群贵公子论模样论气质没有比得上他的,口中道:“我么,自然是比不上沐清毓,倒还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打算?”

    提起沐清毓,场上不少人啧啧称奇,“这位大人不与人交往,听说陛下要封官也拒了,可是陛下还是按照王爷的爵位给他配备奴役禁军,足见重视。但是瞧他的态度,难道也想当个清闲王爷?”

    “我看未必,这位志不在小,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东西。”

    宴上一人讲起他的见闻。

    登基大典之后,人人都看得出陛下对沐清毓的青睐,攀交的名帖一封封递入他的庭院。高官贱吏相互结交是常事,这位大人却全然回避。

    人见不着,倒也不至于吃闭门羹,有殿下指派的司仪迎来送往,礼数上丝毫不失。可是礼数再周全,不见本人,态度是冷是热众人心里还能没数吗?

    陛下又派德高望重的老臣委婉地向他表示,不可废弃官场交际,便是高官厚禄,也少不得上下活动,这也是才能的一部分。

    沐清毓称是,却又言:“官场交际自然算是才能,不过只是小能而已。但凡非痴傻者,识得诗书,寻一个先生教习几日,习一些待人接物的礼仪,留意举动仪态,也便成了,算得上什么大能?”

    讲到这里,风曲身边的贵公子拿着酒杯摇头道:“我看这位大人意不在此,简直要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写在脸上,他口中的大能……啧啧啧啧。”

    “他不会胸怀治国富民之策,想做千古名臣吧?”旁边一个哈哈笑道。

    众人一同哄笑起来。

    风曲似非听,低头饮了两杯酒,忽然说:“我今晚从官道上晃荡过来,正巧碰见清城主的轿子,看见它拐去了沐清毓的府邸。清城主跟他什么关系?听说沐清毓在堂上驳斥过清城主,还不娶他的女儿。真论起来,清城主是长辈,还大权在握,怎么着也犯不上学着上不得台面的小官吏,去巴结吧?”

    “大权在握?”旁边有人哼笑,“刚升了宗室,咱都宗室三代了,他肯定愿意倒贴这位大人,真将女儿嫁进去,生个一儿半女,整个家族可就跻身皇室了,况且陛下看好这门亲事,只要沐清毓松口,立马赐婚的圣旨就下,我看清轩是不会放弃的。”

    “可是沐清毓大人不是放下话来,非罪女不要?”

    “不过是一时色迷心窍,他必定要娶个门当户对、撑得起门面的妻子,这谁会怀疑?那罪女,哼,在身边留条命就罢了,要宠要弃,由得了她吗?”

    风曲一边饮酒一边呵呵笑着,不时应两句。蓦地想起沐清毓,他虽然不喜欢这个人,可若与这群人模狗样的东西相比,确实如皎洁明月,高雅动人。世人捧他,也不算太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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