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仲夏的天热得火烧,光是站着不动,已经淌出热汗,刑部的地牢里却反生出了几分薄薄的凉意。陆汀白倚在地牢的拐角处,耳边传过岑乔见与章泽二人细密的交谈声。

    岑乔见看着跪坐在前,抿唇忍耐的章泽,主动开口道:“你能来看我,已是很好,早些回程去。你既为淳定县令,随意进都到底不合适。饮了这杯酒,你就回去吧。”

    章泽经他一说,眼泪便要下来。

    岑乔见见章泽如此,微叹了口气,转而唤了他名字,“章泽,你可有话要说?”

    此刻岑乔见脏袍上身,眼底有着掩不住的恍惚,这副模样,任凭谁都看得出羸弱,半点烙不下往昔的孤傲专注。

    章泽攥着衣袍,猛然抬起头,盯着岑乔见,张口说话时却变了调,“他们告诉下官,大人你贪墨公款,下官不信,想为大人举证清白,哪怕豁出这身官袍。你瞧,下官真的连官袍都备好了,可是……大人是为什么?”

    “抱歉。”岑乔见说:“千里迢迢而来,还是让你寒心了。只是这一切,我并不后悔。”

    章泽一顿,眼泪就顺着淌下,他没能收拾好情绪,颤抖地说:“下官入仕时,大人要我坚守本心,如今,大人自己却忘了吗?”

    “何谓守心?当是'守万民之心'。”岑乔见说:“江山风雨轮换,河清海晏早已成经年旧梦,上位者下棋,下位者遭难。将'清白'二字押在心头,犹如徒手遮风雨,护得住人,却护不住天下万人。那么,这样的遗世独立,我要之何用?你可知,当今中书令钟元期于上究年前,曾二度入狱,一次逢济年末,死了朝廷忠臣;一次天景之后,天景帝宾天。他踽踽图谋半生,却谁也护不住。满盘耕耘尽成荒唐梦,皆是清白二字惹的祸。”

    “可无数朝代更迭至今,足以证明清正廉明本就是立国根本,这亦是无数先人浴血淌出来的真理。再者说,唯有清白之人,方能载入青史,为世人称颂。”章泽没有一点即醒的聪明劲,甚至可以称得上笨拙,就像他科考十年才勉强进仕为官。对于岑乔见的一番话,他只听出片面之意,却想不通两人言语上的歧点。他胡乱抹了把脸,然后坦率地说:“……说实话,下官听不太懂大人您的意思。”

    因他的话,岑乔见一时语塞,几欲重整措词,最后只得含蓄地说:“无碍,你性子憨良,一知半解实属正常,这本也不是由你来思量的事……不懂也是好事。”

    章泽随意抓了下耳朵,脸上有一闪即逝的失意,许多人都嘲笑他笨,他一直都知道。

    一时寂静之后,陆汀白看甬道尽头处的灯火冷冷淌着光亮,突然从细枝末节里猜出一些深意。折转身,他走到岑乔见面前,几乎肯定地问:“岑大人与中书大人……”

    “嗯。”抬头望过去,岑乔见的回答随之戛然而止,下一秒仰头干了一口酒,看着甬道的来处,说:“他们来了。”

    陆汀白蓦地一顿,章泽闻言看了过去,迎面走来几个带铐的官差。章泽这会才想起今日是岑乔见行刑的日子,瞬间整个人变得急躁起来,在官差推开牢门的刹那,不管也不顾地冲挡在岑乔见身前。

    岑乔见一时沉默,余光瞥见半晌未动的陆汀白,倏然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短暂的思量后,他既是提醒,也是教诲地对陆汀白说:“天下万马齐喑,所谓泾渭分明的黑白犹如一场空谈。你看见的,那是别人叫你能看见,看不见的,却是别人隐瞒起来的别有用心。水清则无鱼,有些时候的模棱两可,是三思后行的最好选择。”

    “岑大人此话何意?”陆汀白咂摸着岑乔见的每句话,困惑自心底而起,又说:“我是否可这样认为,岑大人在有意点醒我什么?”

    岑乔见眸底一伤,收敛着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1。”很快地,他又变得释然,移开目光转投至章泽身上,忽而笑起来,“我这一生,不入正途,生死我认了。”

    他的眼底没有一点不忿,却有山川日月的光。章泽瞧得一愣,于是阻拦的手一松,最终垂在身侧。

    带头的官差给岑乔见带上了锁铐,领着他登上断头台。

    劲雨簌簌而落。

    岑乔见双膝着地,跪在其中,望着前方,嘴角的笑意起了又落。一瞬之后,鲜血自他迸溅而出,随雨丝纷扬跌落在地,变得微不足道。

    在雨声嘀嗒里,钟元期颤巍地摸着岑乔见的官袍,恍然间回到了天景八年。

    李暮倾驾崩,段言清辞官远走。看着主动找来的岑乔见,以及他手上褪下的官袍,钟元期一时咂不出心中悲喜,只说:“一路走来,宫势大变,我所想所为已然被颠覆。一生官路行至于此,一指错,满盘落索,于我而言,从今而起,舍小为大,弃车保卒,只能是手段。你若跟了我,哪怕向死而博,置之死地而后生,恐落得无疾而终的下场。你,不怕吗?”

    “我承了盛家的情,已然成了权力裹挟下的棋子,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通通都做下了。我自知心中有愧,注定无疾而终。”岑乔见双目直视钟元期,“钟大人身为太子太傅,亦是刑部尚书,这些年纵横朝堂纷争间,克己为他,匡佐李赴,奉为天下,早已是朝中定海神针。乱世之中,大人在,则圣心在,天下在。我是颗走岔的棋子,没有退路,若还能为大人所用,与之同舟,是我此生荣幸,又何惧之有?”

    死便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岑乔见于是走前一步,“我不愿辜负这一身官袍。若有一日,天下四海承平,时和岁丰,而我恰好死去,那便劳烦大人将这身官袍火烧予我,予我所知,也算此生无憾了。”

    钟元期听得心头一震,回神以后,用官袍将岑乔见递上来的各官恶端罪状掩好,转而望着横亘于眼前的瓢泼阵雨,道别似地说:“委屈你了,一路好走。”

    先时的雨落了很快便歇。

    一声搁笔声落下,案上信纸的内容蓦地停留在“皇子夺权”上。

    李正盯着双膝跪地,手捧绯色官袍的权竹笙,在听到他口中的犯上言论后,先是震怒,霎时后又觉得荒谬,几度隐忍下,拉回了些许理智,怒斥道:“冒充皇家子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朕再问你一次,你究竟为何人?!”

    权竹笙闻言板正身子,抬眸时目光如炬,对着李正说:“臣生于逢济三十三年,生母定城侯谭侍轩之妹。臣乃逢济帝膝下第八子,先帝曾亲笔写下臣之皇子诏书,赐名李景笙,皇上可明鉴!”

    权竹笙鲜少有如此刚硬的态度,饶是盛怒的李正也被他惊了一下。他呈上自己的皇子信物,重新跪回去时李正已神色沉重地翻读着诏书内容。

    越是往下读,李正的脸色越是扭曲一分。

    李正疑心过权竹笙的身份,甚至猜测权竹笙会是淮平王李幽的私生子,唯独遗漏了李景笙这个死去的人。

    李景笙于他而言,是个莫大的威胁。

    李正第一次知晓李景笙的存在,还是听了太后对李景笙的评价:天生慧根,沉着忍性,才识过人,颇有几分太宗皇帝的风采。

    太后说,李景笙是天生的帝王,他们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注定生来便是对立的两面,有他无李景笙,有李景笙便无他。

    李正是确信这一点的,只因他目睹过皇室操戈,兄弟阋墙,亦曾身陷险境。所以当太后联合魏侍辅伏杀李景笙,他没有阻拦,这也导致了他登基后不得不受制于太后。

    李正从上往下看着权竹笙,满腔怒火竟无处安放,他恨自己聪明不过李景笙,茫然自己任由对方长成参天大树,更荒谬自己此时的束手无策。

    外头时有声响传过,与殿内的沉寂显得天差地别。权竹笙仍跪在那里,曾经的繁锦一晃过隙,独留一身素白,他说:“知晓我身份的,除了梁权两家,还有一人,再无其他。”

    李正目光转向紧闭的殿门,上面隐隐有人靠着的轮廓。端兆年一惊,眼睛已经睁开,周可为顺势晃近几步,压着声说:“小将军这是突然进梦,许是累着了,奴婢看权侍郎这会还不出来,只怕还要再等上一些时辰。”

    “无事。”端兆年捕捉着殿里的动静,心里头又开始盘算起另一桩事,她毫无征兆地朝周可为抛了一记眼神,惊得周可为只能暗叫不好,最终哂哂地问:“小将军,可是有话要问?”

    在一旁沉默着的端兆年坦然地接过话,“周公公是皇上太后跟前红人,想必知道不少事。我也不问什么,就是想听听公公对魏公公和汪大将军带兵的看法。”

    周可为被前半句哄得嘿嘿一乐,又在听到魏侍辅的名字后,满脸不屑,“魏侍辅见鬼的带兵,好好的右神策军,愣是给他带成了一群痞子兵,把他跟汪大将军放一块比,他连汪大将军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边上有人蠢蠢欲动,端兆年抬眸轻轻一扫,眼神中的凌厉逼得左右两边的仆从往外退,而后又继续追问道:“我在二营呆了这么长时间,竟不曾知道大将军这般厉害。”

    “那小将军是听少了。”周可为说:“纵观大赴全境,除了西临的驻军,就属汪大将军的兵最强。小将军大概有所不知,汪大将军带兵有三不要,叛逆的不要,怕死的不要,痞性太重的不要。如此,大将军带出的兵都绝对忠诚于他。而魏侍辅就不一样,他什么人都收,连那些被汪将军摒弃的小兵,也通通被他收归麾下,最后他林子是大了,可遍地是各种鸟,整支军队被搅得散漫又粗痞,那叫一个没眼看。”

    端兆年把玩着腰牌,心里对自己想要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已经有了进一步的雏形。

    周可为悄无声息看了眼端兆年,撇嘴嘀咕道:“若换了奴婢当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必不会让禁军变成现在这般。”

    端兆年闻言没做声,侧耳专注于殿内的交谈。

    李正移开目光,坐了回去,独自挣扎在动容与矛盾之中,半晌后才有了新动静,对着权竹笙说:“你今日前来,意欲何为?”

    “不为君,只当臣。”权竹笙此刻不再把自己当做纯粹的朝臣,说:“当年遇刺,我恐惧过,切切实实愤恨过,不公过。可当我亲眼直面这世间数倍的兵戈杀戮,目睹成千上万的人死在我面前,在那一场无妄浩劫中,我发现,皇恩浩荡救不到他们任何一人。”

    权竹笙看入李正的眼,又是字字珠玑道:“这是世间悲怆。皇上贵为天下之主,却为人忌惮,受人蒙蔽,听到的话里,十句便有六七句假,许多事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2。天下为己者众,若皇上仍然是一人,何以为民经略?我以为,大赴不缺坐定江山的明主,缺的是辅佐者,而我恰好可以。”

    李正心里似有所悟,权竹笙又道:“我有一件事瞒了皇上许久。我为何名入权家,其实是先帝暗中授意。为此我曾直言相问过先帝,他却告诉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3'。只是那时,我还不懂其中深意。”说到此处,权竹笙的眼里一片清明透彻,他说:“此时此刻,从今往后,我都只愿乱世升平。”

    李正错愕之中打翻了盏中茶,随着信纸上的所有字迹晕开,他脑中陡然叮了一声,一下子就接住了来自对方的承诺。他凝视着权竹笙,缓缓地,又有一点儿难过,最后说:“朕,欠了你一次。”

    刀月破出云层,暮色随之降临。

    殿上的火灯照开了所有,权竹笙立身其中,轻描淡写道:“大事成者,行事不及磊落。”过了会,他想到了门外的端兆年,再次说:“皇上,端将军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端兆年得令推开殿门时,正逢殿上的龙涎香烧尽,她忽然就闻到了另一种熟悉的香。

    她记得,那是一种催情的香。

    从前怡和院的姐姐们为了多赚取一些碎银两,暗地里给客人们添用过。

    端兆年看着李正,面上有些不自然,本能地退后几步行礼。

    李正起先一脸茫然,在端兆年娓娓道出的每句话中,他顿了顿,又点了点头,直到最后迟钝地允许端兆年退下。

    余光望见升腾的满天烟火,李正出得殿门,就坐在台阶上。他指间一松,就那么懒懒地搭在地上,也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事。

    他这一天,突然看明白了太多事。

    ***

    夜色里,权竹笙走在端兆年的左侧,侧眸看了她一眼,便说:“我没想到你会主动坦诚自己的身份。”

    端兆年看红尘烟火看得出神,有了一刻的愣神,后知后觉道:“人无瑕则不可用。我与你不同,没拜入钟中书门下,况且入仕尚浅,身份立场始终存疑,于皇上而言,我可用但不能任用。如今我将赴樾州,那儿是块半荒地,靠它养不活我的人马。我还要扩充兵马,这意味着我的兵需要入兵部的军籍,樾州需要朝廷供应军粮,否则我怕没饭吃。”

    端兆年停顿片刻,“只有坦白我的弱处,皇上才能放开让我行动,而我也不喜欢被束手束脚。”

    权竹笙表示赞同,“樾州挨着南滕,那里有一个粮仓,是我让少书专门置留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用。如果你需要,可凭老师的手令先一步调用。”

    “有备而来啊。”端兆年看着权竹笙掏出手令,她一手接过,调侃似地说:“果然你不会平白无故陪我走这一段路。”

    权竹笙跟着笑,“既然如此,那就麻烦兆年继续跟我走完这一趟路,我今夜可还带着另一任务来。”

    端兆年眉眼轻挑,“比如?”

    权竹笙领步往前,“无他,老师恐朝廷人才凋敝,遂向上请办了这场灯花节,宥请都内各家良男善女齐赏,各择良缘。今夜无宵禁,我们一起走一趟?”

    和事老摇身一变红线客?

    端兆年只觉天变,忽然又觉得好笑,只说:“我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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