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

    端兆年走出二营大门时,落日的余晖铺天盖地落在眼前,将掉漆的大门都镀上了橘红色。她这几日都歇在二营的办事堂里,难得见如此好景,仰头等上了一会。

    最后一抹橙色被清风吹得干干净净,端兆年拾步下阶,垂首撞见不远处一股炙热的视线,带着辨不明的情绪盯着自己。端兆年漠然置之,坐上马车赶往萧府。

    萧府的大门依旧被擦得锃明发亮,端兆年站在那,刚准备抬手敲门,一声闷响之后,门由外向里打开了,露出一个头发微白,眉眼笑得弯弯的男人。

    来人叫宁叔,是萧府的管家。他不说话,只是手上忙碌地比划着,脸上的笑容依旧。端兆年看着他,轻轻笑了,点头道:“嗯,我回来了。”

    庭院的槐树随风曳动,遮盖了萧府本来的寂静空荡。沉寂的月光隔着端兆年的身影溅了半屋子碎光,端兆年伫立在无人回应的段承殷屋内,看着面前摊着的一箫一信。

    信中这样写道:

    〔吾之徒端兆年:

    见信如晤

    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想必你已做出了抉择,为师我亦离开了汴黎。行之如今的局势,你我既选择了不同立场,分道扬镳已是必然,你莫要来寻我。

    临行之际,我便教你最后一次。你且记住,人心有沟壑,昔日袍泽亦可背后插刀,不可过分信任任何人,当以我与先帝为训戒。我沉浮宦海十数载,搅在风雨中试图拨乱反正、星火燎原,的确昙花一现过,却也因陷入袍泽囹圄,输掉一招,从此脱下官袍,行至末路,最终没能阻止先帝自戕,成了我一生之缺憾。〕

    “先帝自戕……”端兆年讷讷地说,目光锁定在“先帝自戕”四字上,心却重重跳了一拍。猛然间,她从先帝的死中嗅出了山雨欲来的风暴。

    〔我曾扪心自问过,世间教条教人分辨是非黑白,当真能辨得清?明辨黑白,何尝不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正义?我先时囿于'正'字上,输得一塌糊涂,旌旗掉到地上,我看到了失败。后来,我重新审视了一番,所谓世间无绝对,乱世之中,没有真正的正路,皓月亦可争辉。

    既然灼灼星火,难以燎原,旧路已然不可取,那便赴一场江山风雨,改写这个朝代。

    阿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最该明白我的想法,我知你从咸安回来后想同我谈,但我不可能改变。四年前,你曾问过我,你是否是一枚棋子,时至今日,我便回答你。

    是。

    只是这一切,到此为止。

    此行山高水远,搁笔至此,彼此珍重。〕

    万籁俱寂里,端兆年目光微暗,带着不可名状的沉默。

    身后传来动静声,宁叔端着吃食候在门口,等待着端兆年。

    “不吃了。”端兆年点着火,将信纸烧得干净,边说:“我要去樾州任职了,这几日找好住处,我会搬出去。”

    宁叔听罢,脸色变得焦躁起来,略显手足无措地放下手里边的餐盘,手来回比划,“什么时候?为什么要搬出去?搬出去,没人照顾你,不好。”

    端兆年解读完宁叔手势语言,说:“我本就不属于这里,现在已经没理由继续留下。”端兆年看不得他落寞的眼神,又补了几句话,说:“离开的日子定在半个月后,在这之前,我会回来看你,也会好好吃饭。”

    宁叔自然知道端兆年在萧府的尴尬处境,犹豫再三,他手势作道:“你们都走了……不要搬离太远,我可以给你带吃的。”

    “……好。”端兆年往前走了几步,又问:“朝天去哪了?回来都没见着人,平常就数他嚷嚷得最大声。”

    宁叔眼神一黯,端兆年看了他一眼,眼神变了变,一下子就顿悟了。她沉默了半晌,说:“……挺好的,被老师带走了,我耳朵也能清静。”

    端兆年站在廊下,抬头遥看天上月。

    ***

    “你决定好了?”梁时沅见权竹笙一身风尘仆仆,语气不耐地问:“你赶了几天的路,就为了跟我说这个?你把我梁家放哪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们布局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取得了钟元期那些人的信任,你现在跟我谈,你要放弃皇位?”

    梁时沅眉眼藏着怒意,权竹笙看得一清二楚。桌上的烛火陡然跳了一瞬,权竹笙眼神反倒变得无比坚定,“这是我权衡利弊之后下定的决心。我知你们扶持我,并非真的想同朝廷打胜负,而是要解梁家被打压的困境。既然如此,何必执意挑起战事,梁家只需得到朝廷的重用,便足够了。”

    “朝廷重用,说来真是可笑。”梁时沅不屑地说:“逢济年间,朝廷便一直极力打压梁家。梁家的叔伯,还有我那些兄弟,一个个战死于沙场上。彼时的朝廷做了什么?他们趁着定泉陷入将寡的困境,半点不予定泉喘息的机会,转眼拿掉了隶属于定泉的豫安、溏陵,你不觉得可笑?谁曾想,战死的英魂竟成了拖住定泉后腿的阻碍,若我是他们,至死也不会瞑目!”

    梁时沅摘下手上的臂缚,她就坐在权竹笙的对面,头也不抬地说:“造成这一切结果的,也有你的一部分原因,你却要我提前缴械投降,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皇位非我心中所想,为天下人立命才是我的选择。”权竹笙看着梁时沅,“暗夜独行,何以改江山?时沅,你可曾想过,定泉的背后就是各部游牧族,即便你笼络了周边的几大藩王,你如何能保证他们始终对你忠诚?从前往后看,他们今日仰望于你,来日亦会临阵倒戈。且不论朝廷的禁军,单凭陆家驻军便可牵制住定泉军,只要梁陆两家一日不结盟,那定泉军就占不到优势,反之腹背受敌,这也是我们一开始布局的必要条件。”

    显然,陆家不可能与梁家同仇敌忾。梁时沅虽不精文墨,好歹能捕捉到朝廷风向,所以该懂的,她能了然于心。

    天色暮沉,梁时沅来回擦着臂缚,将适才的锋芒敛尽,“以民为重。你能做到这般清明,可李正能吗?你敢说,一旦他知晓你的身份,不会对你痛下杀手吗?时局如漩涡,你已自身难保,又如何助我解梁家之境?”

    权竹笙扫了她一眼,笑了一声,说:“我来时,身后尾随着皇上的近卫。依我看,直接向皇上挑明也不无不可。”

    “我看你也不像是事后诸葛,故意的?”梁时沅满眼狐疑,“有把握吗?”

    权竹笙张口欲言,梁时沅却先他一步,道:“没有把握也没事,记得把梁家摘除清楚就行,其余的,你要怎么玩儿都行。回去了,见你一回就头疼一回,乏得很。”

    梁时沅戴回臂缚,起身便要走。

    权竹笙愣道:“你不再问我接下来的打算?”

    “还用问吗?过几日北边又要打仗了,这节骨眼,皇上哪敢提刀宰我啊,死不了,最差的结果,不外乎压我几个月粮草。你自己安排吧,我懒得插手。”梁时沅说着停了下来,眼神突然变得晦暗幽深,“你既已打算同皇上摊牌,我也有个要求,把吴成用给我弄走,他成日在军中瞎指挥,狗皮膏药似的无处不在,真够烦的。”

    权竹笙点了点头,“可以,不过需要你打配合,毕竟是太后派去的人,无大错不好下手。”

    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梁时沅便看懂了他那些未宣之于口的话,她却之一笑,“好说,等我消息。”

    说罢,梁时沅扬鞭奔驰于暗夜中,留下往西的马蹄印。吴成用沿着脚印追上去,在一处耕田旁见着了一人一马。吴成用下马,踩踏着脚下的薯苗,唤了梁时沅,“梁将军,夜黑风高的,你这是做什么?”

    梁时沅扎在田里,挖出一颗颗甘薯,闻言直起了身,朝吴成用扬起下巴,“哟,吴公公,这么晚了,你跑这儿来,也是来挖甘薯的?”

    “挖甘薯?”吴成用一听,恍然大悟地瞥见梁时沅脚边的两麻袋甘薯,他大惊,“哎哟,我的梁将军,你怎么就跑来挖甘薯了,这么多,带的回去吗?”

    “当然能。”梁时沅手上没停,“你来了,我们正好一人一袋,回去给将士们加餐。吴公公,过来搭把手呗,装满这一袋,咱们也能早点回去。哦,还有,顺便把马给我牵过来点。”

    梁时沅吩咐得理所当然,听在吴成用耳朵里,却是分外不满。他暗自撇了撇嘴,栓好麻袋,蹬上马背后便要走,被梁时沅拦了下来,“吴公公,你这是上哪去?”

    吴成用听得莫名其妙,“这是回军营的路,有什么不对吗?”

    “你糊涂啦,甘薯钱还没给呢。”梁时沅说:“走吧,我认识这户农家。”

    二人敲开农户的门,梁时沅上前让农家清算粮款,稍后摸了摸兜袖,哂笑几声,“真是不巧,忘带钱了。”

    农户人家见梁时沅是常客,便也不急这一时半会,道:“无碍的,将军得空了,再差人送银子过来就行。”

    “那不成,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忙起来就容易忘事,况且我也不是一人前来。”梁时沅说着偏过头,看到吴成用颤了一下。她一把拍上吴成用的肩膀,“吴公公,劳烦你付一下银子了。”

    “这……”吴成用向梁时沅挪了一步,想卖弄一下委屈,梁时沅不给他机会,打着哈欠催促道:“赶紧的,天快亮了,我还想回去睡回笼觉呢。”

    吴成用讲不过她,只能哆嗦着掏出放妥帖的银子,兰花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捞着钱袋里的碎银。梁时沅看得急,手一伸,一袋银子稳稳落到农家手里,“不用找了。”

    吴成用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呆愣了两秒后急红了眼,“给太多了,太多了,将军!”

    梁时沅才不管那么多,拖着吴成用走出几步,独自跨上马策马离去。

    吴成用被扑了他一脸灰,心里疼得一揪一揪的,满腹委屈地追了上去。快到军营时,吴成用喘着粗气就问:“梁将军,方才那银子……”

    “什么银子?”梁时沅故作不懂,过了会才感慨似地说:“那个啊,今晚多谢吴公公慷慨解囊了。”

    吴成用听完笑了,整颗心也跟着踏实了下来,“哪里的话,只是那银子将军何时还给我?”

    “啊,为什么还?这难道不是吴公公自愿为弟兄们加餐的?”梁时沅温声反驳着。

    “这怎的就成了奴婢自愿了?”吴成用不觉拔高了嗓音,“分明是将军让奴婢先垫付来着!”

    “你别急啊。我且问你,我何时说过'垫付'二字了?”梁时沅看着对方难看的脸色,残忍道:“从一开始,我只说,我忘带钱,你来付这笔账,可对?”

    “这个理儿,这个理儿……”吴成用顶着一张青白的脸,又气又急,却反驳不了一个字。真真是体验了一把,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悲楚,气得彻夜难眠,整宿犯起了心绞痛。

    梁时沅倒是一夜高枕无忧,睡得相当美。

    卯时三刻,梁时沅并肩落坐在谭侍轩的右侧,盯着远处厚重的云层,说:“昨日我见了竹笙,他说,济百姓福泽,才是他所求。老爹,我们先时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嗯。”谭侍轩咬了口手上的馕饼,就着稀饭嚼了嚼,好似眼下的任何事,都不及他填饱饭来得重要。

    “'嗯'一声,就没啦?”梁时沅着实有些不敢相信,“老爹,你这答得也太敷衍了。”

    谭侍轩看了她一眼,说:“朝局犹如旷野无垠,时时事事岂能料事如神?十几岁定下的承诺,那是你们不入官场的稚气远志,而今你们已在宦海中走过一遭,不争求存,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你们怎样选择都行,能在有生之年知晓平生所慕,是好事。人生有执念,方能走得长久。”

    梁时沅看向谭侍轩,只觉他既熟悉又陌生,“老爹你这意思,是说无论我做出何种决定,你都支持啊。”

    “当然,你已是定泉的半个统帅,知道择优为重,再有两年,我也该退了,你有权做出任何决定。”谭侍轩说着说着便绕开了话题,“溏陵这会闹饥荒,以定泉目前的粮仓储备来看,勉强只够撑三个月。”

    梁时沅半思考着从盘里抓过一个甘薯,张嘴的动作因谭侍轩的后半段话而停住了,她默了会,才说:“这几日要打仗,等打完这场仗,我去一趟南滕。”

    ***

    端兆年离开的当日是个阴天。

    她站在马车旁,看着宁叔向她走去,以为他会到她面前去,可他没再上前,最终停留在萧府的牌匾下。

    先时的风停了下来,端兆年看到宁叔抬手摆了摆,温柔地对她笑着。这一笑,竟让她无端想起了多年前。

    萧府的石桥水榭,她第一次站在那儿,满心戒备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那时他亦是这般对着自己笑。

    端兆年嘴唇翕动,却没有作声,转身进了马车。

    离去的马车划开了人流,宁叔站在原地,眼神渐渐淡下来,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难过,脸上的笑容倏然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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