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冷寒凝站在靠内侧的地方,手摸上后颈,百无聊赖地看了左右一圈,误打误撞让他看见正盯着陆汀白出神的愈风澈。他不喜欢思考复杂的事情,索性慵懒地打起了哈欠,再转回目光时立马收到了自家阿翁递过来的一记眼刀。

    冷寒凝身形一顿,“哈……真麻烦。”默默收回了手,人也站得规矩了些。

    祁商誉捏着象牙板的手松了紧,紧了松,把玩似地折腾了半晌,才往前站了一段距离,说:“我们无法保证新的西临王依然忠诚。西临是个张牙野性的地方,他能一如既往打向外境是好事,一旦他调转方向背刺境内,那就是坏事。”

    没有合适掌控的人选,意味着这是场豪赌,所有人都明白。十三年前的嘶吼悲鸣还历历在目,再次给所有人敲起了警钟,他们害怕再次涉险。

    祁商誉的话宛如阵风刮在他们心口,挫掉他们内心的那点自私犹豫,他们瞬间安定。

    犹豫就会败北,李正不给任何人反悔的机会,他俯首从钟元期的眼里得到肯定,霍然起身道:“西临与汴黎共存于大赴,彼此隔开对望,这不是让步,而是相助。它们都是归处,屠城抛尸的才是敌人!”

    他停顿了刹那,转瞬间眼里蓄满了风暴,“兹有西北外蕃,屡犯朕疆土,毁朕城池,屠朕子民,妄图倾覆朕之大赴!传朕旨意,即日起,收回招降莫哈奚和壑然的命令,不择手段将其驱逐出境。陆汀白听令!你既身为西临世子,理应敦守西临,护边境以安定,我大赴不养闲人,朕要你回去,协助西临王剿灭莫哈奚和壑然,尽早拿回我大赴国土!”

    终于。

    陆汀白倏然仰头盯着李正,忽觉背上沉甸甸的,压得他好几次准备说出的话都卡在了喉咙,但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餍足。刹那间,他仿佛听得耳边战鼓声声飒响。

    扛旗的骑兵在鼓声大作时劲冲而出,催得战场上的驻军登时士气大涨,尽数拔刀冲锋陷战,澎湃的热血溅在黄沙之上。

    陆定宇操着断刀带头突出敌兵的阵型,横穿在整个战场之上,势如破竹,一瞬间沙场上飞沙走砾。隔着重影交错的空隙,陆定宇回首望了过来。

    陆汀白在短暂的对望中双眼一热,视线逐渐模糊起来。他低下头,想到了许多事,从来到这的第一天到今天为止,一桢桢画面翻然揭过。等他消化完这一切,也才过了三秒钟。他扯着沉重的嗓子,微哑地回答:“遵令!”

    ***

    下朝后愈风澈特意和钟元期走到一起,在并肩走出了一段路后,愈风澈才开口道:“让他回去,中书大人觉得这样的安排真的稳妥吗?”

    “总是要到这一步的。”钟元期知晓愈风澈的担忧,说:“把陆汀白禁锢在这里,那些老顽固以为他每日在插科打诨,逗猫遛鹰,却不想那不过是他藏锋敛芒的手段。他每天往那一坐,脑袋里都是在琢磨进退,他们自以为是把陆汀白看作花架子,陆汀白却把这当做磨砺。这小子太像陆定宇了,敏锐得很,看不住的。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有一句话说的对,西临与汴黎是守望相助的存在,陆汀白就该回去,没必要继续胶着在这。”

    愈风澈听他这么说,心里的担忧一丝不减,“可是,陆汀白还这样年轻,倘若将来有一天真相铺开……这是在冒险,这不像中书大人能做出的事。”

    “唉,你是觉得我老了,心软糊涂了?”钟元期看着愈风澈说。

    愈风澈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是糊涂了的,但被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他反倒不好回答了,而是说:“……没有。”

    “别藏了,我在你眼里都看到了,你果真觉得我糊涂了。”愈风澈被看了一会,心虚地咳了声。钟元期难得见这个后辈吃了闷哼,也不再为难他,接着说:“我同陆定宇相熟十五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十二年前他带着家人离开汴黎,往西北走,那时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耿耿于怀的一直是我们。”

    “风澈啊,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非常微妙,钟元期忽然抬手按住愈风澈的左肩,“我和皇上都在努力,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再说了,还有你们这些后辈在,说起来,近年来新进的后辈都很可靠啊。”

    真好。

    钟元期看着暴露在飞檐上的龙雕面朝东方浸在金日里,猖獗得傲立于云巅之上。

    “或许是我故步自封了。”愈风澈在日头下晒出一身薄汗,跟着望向了飞檐,迟缓地说:“但我依然不信任陆家,我会看着他们。”

    愈风澈是个过分理性的人,他不会仅凭任何人恳切的陈词而轻易做下结论,所以理性的驱使,让他做不到钟元期那样,以缓和的态度去对待陆家的以后。他对此次的决断是颇有微词,可惜眼下的走向已是推波助澜下的结果,想太多就会碍事,他只能盯紧陆家的每一步走向,好在每一个当下尽力做出最正确的行为判断。

    钟元期闻言看了他一眼,抬步往前走去。愈风澈跟在后边迈着小步,听钟元期说:“别整日里跟闷葫芦似的,太绷了,少了点年轻人的样。”

    愈风澈想不通话题怎么就跳转了一百八十度,微皱着眉头,说:“……我都三十七了。”

    “是吗。”钟元期顿了下,又说:“三十而立,你怎么也没成亲?”

    “……不,”愈风澈惊得身形微晃,踏出的步子跟着偏出方向,他犹豫了两秒,终于想到了个好词,坦荡地说:“不近女色。”

    钟元期鬓角出了汗,踩着脚下的虚影陡然转了个身,逼得愈风澈后撤了一步。钟元期端详着眼前人,眼神怪异地说:“怪事。照以往来说,朝中有时还会出现某位大人因多娶了几门妾室被言官弹劾沉迷女色的情况,怎么到了你们这些后辈,反倒不成亲了。”

    钟元期想着朝中那些单身适龄后辈,眉眼间多了几分忧愁。他在犹豫,是否提倡举办一场宫宴,让各家勋贵带上家中适龄闺阁少女一同入席。

    愈风澈神色淡淡地说:“中书大人也没成亲。”

    听着话,钟元期的心思顷刻间笃定下来,他绕过愈风澈往回走,只说:“我有事要同皇上商量,你且先回去。”

    较好的修养让愈风澈在原地站了会儿,直到钟元期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他才举步绕出皇宫。

    ***

    端兆年下了朝没有直接回家,转而去了二营的办事堂。她在那里等了许久,久到她没忍住阖了眼,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什么时辰了?”端兆年刚醒来,脑子还有些迷懵,揉着额穴却迟迟等不到回应。

    她不想在这事上纠结,便起身走出了房门,没多久就遇上了蹲守在角落的姜非阙,旁边还挨着几个弟兄,一行人聊得有声有色。端兆年听着没意思,调头就走,拐到拐角处,无意中听到了有关自己的言论。

    冒头的是一个刀疤男,名叫肖五。只见他一个挤身,推开了旁边的兄弟,理直气壮地凑到姜非阙跟前,说:“姜参军,您说这都回来一天了,将军半个字也没再提起赏钱的事,之前分明在咸安就说好的,一回来就要加赏的呀。眼下这苗头,我看着不对啊,将军莫不是诓咱们的吧?当然了,咱们做下属的,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赏钱没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哎,我就是有点替姜参军打抱不平。”

    姜非阙抱着刀闭目养神,不在意地问:“什么意思?”

    “你看哪,”肖五谨慎地看了下四周,才继续说:“从汪茤下位后,副将的官衔就空了出来。我寻思以姜参军您的阅历,副将一职肯定非您莫属啊。可这都过去多久了?有半年了吧,将军愣是提都没提过……”

    姜非阙猛然睁眼,盯着肖五看。肖五被看得噎了下,有些结巴地说:“当,当然了,兴许将军是缺个好时机,可这次总该是个机会了吧,您在咸安跑前跑后,兄弟们还能换班休息,您却将军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升副将是要皇上同意才行的,我可听说了,将军压根就没跟皇上提过这事。这位置将军宁愿空着,也不给姜参军,依我看,指不定是给谁留着呢。”

    肖五话刚落定,又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见状很快便附和了上去,“是啊是啊,姜参军在咸安跑前跑后,忙得打转,兄弟们都看在眼里,大伙也是跟了您这么长时间,不忍姜参军被欺负,纷纷替您打抱不平呢。”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挑着话,端兆年则抱手倚在转角处,一脸随意地听完了全部,然后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姜非阙忽然站起来,“都什么时辰了,不当差了吗?”

    一句话的功夫,几人顷刻间散开。姜非阙听见门外的动静,转而敲开了端兆年的门,“将军,宫里来了旨意。”

    端兆年开门看了看姜非阙,姜非阙隐隐觉得那股眼神包含着端兆年未出口的意思,奈何他一时没能读懂,便稀里糊涂地跟在端兆年后面绕前去接旨。

    传旨的是个小太监,看着十八九岁,他带来了几口大箱子,里面装满了赏银。端兆年听着小太监宣完旨,笑吟吟地又祝福了几句。端兆年没怎么搭理他,接旨后便吩咐人清点入档以备封赏。

    小太监站在院里边,看着箱子一口接一口地被抬走,脸上的笑逐渐挂不住,最后忍不住又恭喜了一声,“端将军如今可是深受皇上重用,前途无量啊。”

    “嗯?”端兆年闻言转身,毫不客气地说:“你怎么还没走,莫非皇上还另有旨意?”

    小太监见端兆年丝毫没有半点表示,瞬间拉下脸,气结道:“没有的事,奴婢这就走!”

    待人走后,二营一下子炸开了锅,个个笑得嘴不合拢,心里那点爱财的心思兜不住似地全搁上脸了。他们簇拥着端兆年,高喊着,“有钱了,将军万岁!”

    姜非阙在一旁监督清点,看着不久前还在替自己打抱不平的人,这会得了赏钱,却一个劲儿地吹捧端兆年,仿佛方才挑拨离间的人并不是他们。姜非阙呆看了一会,踟蹰间瞥见了从门口走进来的冷寒凝,匆匆点头行礼后又干起了正事。

    “哟,忙着呢。”冷寒凝熟练地打着招呼,东瞧瞧,西看看,一点不像第一次踏进二营的人,“有钱啊,怪不得动静闹挺大。”

    “好歹光明正大,不像某些人,蹲房顶上偷看。”端兆年遣散所有人,看了过去。

    “啊,原来被发现了,真麻烦。”冷寒凝习惯性地摸着后颈,“话说你也是刚,刚才那太监可是魏侍辅最疼爱的干儿子,别人巴结都来不及,你倒好,不给打点,还让人吃了记闷瘪回去,强!”

    “打点么,得看他有没有这个价值……显而易见,他没有这个资格,既然如此,何必浪费我的钱给这种无关紧要的人。”端兆年说着话,目光自然而然地放到了姜非阙身上,却对着冷寒凝说:“你来做什么?”

    “逛逛,毕竟你都要走了,况统领之前老让我多跟你接触来着,这样也算是打过照面了。”冷寒凝顺着端兆年的视线看去,觉察出点奇怪,用手肘捅了下端兆年,说:“姜非阙看着心思沉沉的。说来他比我还要早几年入军,那会还是个事事力求争气的性子,不肯服输,能力也不错,就是运气差了点,老让人踩下去。好不容易遇见了穆从,结果刚被重用,穆从就倒下了,紧着他被牵连入狱,又因家中无权势,吃了好一阵子苦头,因此身上的卯劲也收得七七八八,也是无可奈何。”

    “那你是小看了他。”端兆年说:“畏惧并不会让他后退。他只是没人教,想得比别人慢了点,有些道理总要轴到最后才能拐过弯来,这一点他远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今天这样踟蹰,那是因为他学着站在时局中思量。”说到这里,端兆年直接挑开了话题,“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现在还没到升他官职的时候,至少时机还不合适,他还没想好自己适合什么样的队伍。”

    “你想让他单独带兵?!”冷寒凝虽不爱做有关脑力的思考活动,但还是将端兆年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他稍稍思考后,欲言又止地说:“……虽然知道你是有意在磨砺培养他,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不把话挑明讲出来,人家是真以为你要冷置他了。”

    端兆年抬眸,以一副“你事儿精?管那么多”的姿态看向冷寒凝,随后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早上用眼神示意过了。”

    “眼神?”冷寒凝想了一圈,依稀记得他们两个在接旨前的确有对视过那么几秒。想到这儿,他脸色撑不住地黑了几个度,话说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被无语到的感觉了,他露出一副看白痴的表情,勉强笑了笑,说:“我敢打赌,姜非阙一点都没看出来你的意思。”

    端兆年怔了一下,把他的话纳入思考范围,随着她的眉头轻皱,她的思绪也就此停住,背过身丢给冷寒凝一个背影,并说:“你该回去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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