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刀

    议殿内,李正听完凯旋三人的述职,搁下手里的咸安捷报,条理清晰地问了几句漂亮的场面问题,主要是给殿内其他人听的。

    一阵唏嘘过后,平静的议殿内似有风声浮动,在无数双眼睛中起起落落。

    唯有一人,脸色是白了青,青了又白,看着好生难看。盛裴延眼瞅着盛桓言满脸心虚怂样,微沉的脸色登时臭了十分。

    “臣以为,既已查明岑乔见贪墨河堤款一事,三司会审更应尽早提上日程。今日之前,臣收到水部司递上来的灾情汇报,两县沦陷,满目疮痍,进而引得汴黎人心惶惶。如此诚惶诚恐时刻,所有人迫切等一个交代,已然是民心所向。”盛裴延不似往常,眼里多了决绝,说话时也掺杂了几分特别用意,“咸安一事,也是给了朝廷一个警惕,各州道的拨款事宜的审查刻不容缓!”

    明明是春已入夏的时节,议殿内却似灌入了一股股冷气,冷乎乎的。

    盛裴延敢把州道拨款拿上台面讲,那是因为他从来不在州道的拨款中贪墨一分,所以他不惧怕被追究。他从前便很擅用人心欲望,唆使州道官员轮流做冤头,以盛家充当关系网,操纵着朝廷的钱,在一分不贪,一分不掏的情况下,替自己揽收了一批棋子。

    如今祁商誉想着手彻查东南,那盛裴延便也无所顾忌地利用起了棋子。他要让祁商誉从一个个州道上面慢慢查,只要牵涉的官员足够多,朝廷就必须止步停查。

    一来多处藩地频生异动,民心不稳,大规模的州道审查极易掀动战乱,国库亦禁不起这般消耗;二来朝廷若采用抽审的方式,单凭盛家无过,东南局势平稳,朝廷就没理由对安分老实上税的东南下手,否则必定引起东南各地节度使的不满。

    端兆年眉头轻皱,深知盛裴延摆了所有人一道。在所有人想方设法凿开东南豁口时,盛裴延再一次把所有人挡在了防线外。

    呵,都在玩心计。

    端兆年侧目瞟了眼祁商誉,祁商誉的反应不及她的预想,浑浊的双眼仍然看不出什么情绪,若非他执着的象牙板被紧紧攥着,端兆年几乎要以为他识破了盛裴延的伎俩。

    现在看来,不过是在硬撑罢了。

    陆汀白注意到端兆年嘴角挑起的笑意,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到了极力掩饰的祁商誉,该死的默契让他一下子读懂了她笑里的幸灾乐祸。

    陆汀白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端兆年倏然看过去,两人的目光不偏不倚撞在了一起。陆汀白僵了一下,别开脸后,笑了,接着缓声道:“臣也赞同盛尚书所言。不过既然是给交代,臣寻思着端将军想必也是极想要讨个交代的,怎么说也是被牵连受了重伤。”

    话题被故意牵往端兆年身上,众人齐齐朝端兆年看了过去,没漏掉她裸露的细白脖颈被一圈圈绷带紧紧缠绕着,上面还沾着血,让人瞬间联想到了疼痛。

    “怎么回事?”李正端坐着,视线落至端兆年身上,却又不止她一人,问道:“这伤因何而来?为何不见奏报?”

    端兆年莫名其妙看完了陆汀白的变脸,稍稍回神后,才状若无事地回答:“回皇上,咸安之祸从天而降,紧随着哀鸿遍野,臣同陆将军、权侍郎等极力重振咸安之际,有人趁机煽动二营内乱,欲行凶谋刺臣的姜参军,贼人已被臣拿下。原本只是臣的一名参军,臣自行处理便是,不该惊扰皇上,可贼人在事中遭人灭口,余下的半份口供中出现过樾州字眼,但无法确认是否真的与樾州有关联,”

    樾州,于东南最偏处,那里地处贫瘠,没有名位,也不富有,从来都入不了盛裴延的眼。

    盛裴延看不起樾州,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忽视了心里某种一闪即过的想法,只是看着端兆年将半份口供双手呈上,严谨地说:“此事实在蹊跷,臣以为私自处理不妥,让大理寺查办更加不妥。樾州常年窝匪严重,城中正牌军更是短缺,倘若此时再遭受朝廷的不明追究,势必会激起民变,最后兔死狗烹。思及此,臣不敢擅作主张,只好将口供保管妥帖,亲自面呈皇上。”

    李正听得心里一阵唏嘘,应了一声。解除了禁闭的魏侍辅老实了许多,当即就接过口供,躬身呈到李正面前。李正看得认真,眉眼间尽显严肃。

    因为少了下半文,口供的内容含糊不清,的确如端兆年所言,一旦大理寺介入调查,反倒彰显朝廷是在刻意追责,但也不可放任不查。他想,最好的办法是派人暗中调查。

    那么,该如何暗中调查?

    李正霍然抬头,朝钟元期示意。钟元期看了两眼,沉思间已有了主意,他说:“一个礼拜前樾州递了折子,节度使雷子错卒于任上,其子雷程岩暂代父职。樾州兵微将寡,此刻更是群民无首,最好的办法是拨出去一支军队,以援助的名义跟随新任节度使进驻樾州,再趁机安插人在一旁暗中调查此事。如此安排,既不唐突,也倒合理。”

    “如此,不失为一种好安排。只是……派谁合适呢?”李正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又忽地定住了,抬头时拍手大声道:“神策军起于逢济年末,他们马过疆域,斩杀外敌,围剿叛军,何其威风,绝非今昔能比!神策军久待于围墙之内,日长混账气焰,混日子算什么,当莽夫吗?既然佩了朝廷最好的刀,那就必须硬起来,打得出去才称得上是坚甲利兵!朕决定了,从神策军里调出去一支长驻樾州,权当磨练,亦是解了樾州之难。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魏侍辅面色不好看,他疑心李正在借机削弱他的兵权。要知道他身为右神策军中尉,今日李正能从他这调出去一支兵,往后也能,一次两次以后,还会有第三次。长久下去,只怕他就真的只能做回看人脸色的内宦了。

    他不甘心,心里斟酌着措词,这边权竹笙开口了,“皇上,臣这里倒想举荐端将军。端将军在咸安平灾祲,压民乱,治疫病上颇有见解,足以说明她在对策和带兵上可见一斑。臣在咸安时留意过,左二营彼此间太冲,他们不懂磨合,兴许是被闲置太久的缘故。若能借这次磨上一磨,未必不是一支利兵。再者都没巡防和宫里宿卫并非非二营不可,考虑到种种,似乎端将军是不二人选。”

    “……也好,那便由端爱卿接任樾州,此事无须再议。”李正语气不容置喙。盛裴延这时欲讲话,李正抬手打断他,“至于岑乔见及州道抽审之事,三司各司其职,照律办即可。”

    端兆年跪身领旨。其他人俯首不语,只有魏侍辅面不改色地松了口气。

    殿内安静,李正捏着茶盏品了口茶,在眉头舒展时说:““有罚即有赏。此次咸安尘埃落定,汀白、兆年、竹笙功不可没,你们想要什么赏赐,皆可一一提来。”

    陆汀白和权竹笙尚在犹豫时,端兆年先开口了。

    “钱吧。”端兆年心里盘算着,“臣本就越级拔擢,自知难以服众,不该再有所求。只是念及将士们手头拮据,又连着透支辛苦了月余,军中规矩是有功必赏,臣当日也允了将士们的犒赏。皇上向来与将士们同心,为此,臣今日便厚着脸皮替将士们求上一赏。”

    “哈哈哈,赏,自然当赏!”不可否认地,端兆年说的‘皇上与将士们同心’令李正很是受用,不假思索间已允了她的请求。不过他很快就抓住端兆年话里的另一层含义,顺藤摸瓜地问道:“神策军月俸本不低,何故会手头拮据?汪淼呢?”

    魏侍辅立即谄媚地说:“皇上,澹州起了异动,汪将军三日前出兵平叛,这会已在回时的路上,折子在早晨刚送到。”

    李正不看他,面无表情说:“让他回来给朕个说法。”

    “是。”魏侍辅收起低姿态。

    不知是否错觉,端兆年看到魏侍辅有一瞬挺直了腰板。

    李正说:“其他人呢?”

    权竹笙稍作沉默,专注了自己的思考。端兆年眼神点在权竹笙身上。两秒之后,权竹笙抬眸给了她一个笑,然淡淡地说:“臣想告假半个月,皇上可否批准?”

    李正听闻权竹笙在咸安生病的事,以为他身体微恙,便也不再多问,“自然恩准!”

    见状,长时间伫立的陆汀白一改沉默,“臣有话说。”

    轻松的氛围转而被沉重取代,李正等待着,在颔首时示意他继续。

    陆汀白说:“我四岁拿刀,八岁开始跟在军队屁股后边捡人头,父亲则会趁机教导我在实战中辨找方向,装备、地形、策略、战术,攻、守、躲、藏无一不涉猎。父亲告诉我,若有一日他倒下了,要我迅速顶替他,继续将莫哈奚和壑然锁死在西北战场的防线外。我们也为此努力着……”

    陆汀白顿了须臾,垂下的手微微攥着,他接着说:“直到汴黎来了旨意,父亲把我叫到跟前,亲手将我的刀熔于火里,又告诉我,我不再需要刀。他说,让我回家去……然后,我就回到了这里。父亲总说我是他的儿子,可在这五年里,他从未给我写过一封信,甚至一声问候也不曾有过。我是被放弃的刀,没有选择……我只能接受。刚入汴黎那会,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家里人这样提防着,我很纳闷,直到某一天,我才恍然彻悟,他们是惧怕我拿刀。我不再拿刀,学着红袖招,纸醉迷的活法,以为这么做便可以了,可结果呢?”

    结果呢?

    这里的人还是不接纳他,他们仍然提防着他,即使他变得桀骜,也过得浑浑噩噩,他们依然觉得不够。甚至还要假惺惺地给他封个将军做,却不给他任何拿刀的机会,只想让他蜷着苟活下去。

    “我想到西临去,”陆汀白认真地说:“那儿有我想要的东西,也有我存在的意义。父亲选择将我抛下,可我不甘心,我只想要个机会!”

    他一席话将人带到动情处,却没有人愿意替他说好话,甚至还有人出声反驳了,“臣不敢苟同,陆将军想要建功立业,汴黎处处是机会。西临王肃杀四方,战无不胜,有他在,没有人能攻城掠地!而汴黎有陆将军在,朝廷也能更好地给予西临支援。”

    他们仍旧固执己见,即便陆定宇交出了诚意,也还是要榨干他的利用价值。陆汀白眼角泛红,那是愤怒带出来的。他早该明白的,强者意味着忌惮,在他们那里,陆家没有被感同身受的权利!

    “陆家从来不是朝廷的威胁,我们的刀只会对准敌人!”陆汀白可以想象到自己的脸色因刻意压下怒意而显得狰狞,但他不在意,用一种嘲讽的语调揭开事实真相,“没有谁是击不败的,挨打就会回击!莫哈奚和壑然不是懦弱者,他们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次痛击我们的机会。一旦父亲受伤老去,我想不到还有谁能与之抗衡。”

    说者有意,听着有心,有人恼羞成怒地开口,“没有谁离不了谁,陆家仅是朝廷的一支精锐。我大赴将士万千,呼之即出,岂会治不住区区蛮夷小国!”

    “那怕是得填上几倍的兵力吧。”陆汀白发出一声冷笑,原本还想跟着附和的一些官员话到嘴边跟着打了个弯,止住不说了。“莫哈奚和壑然几辈子扎根在那儿,靠着对西北面战场的了如指掌,身体早就学会了随时给出作战反应,一旦被他们遇上不熟悉战场的将领,曾经属于大赴的优势将变成他们的优势。死几千人是死,几万人也是死,但朝廷承担得起么?”

    坦诚,有时也是一种筹码。至少陆汀白此时将它作为谈资的话引。

    “或许现在就可以找人慢慢取缔陆家站上战场,等待他在西临扎根之后,再成为下一个'陆家'?”陆汀白一顿,身上的戾气顷刻间消散,他语气轻松道:“总不会重蹈十三年鞍禄之乱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阳半空高悬,将议殿内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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