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秋日凉风的初临,伤势渐好的陈静容等人也要准备启程了。他们在西安耽误了太久,即便快马加鞭也要比原定的时间晚半个月才能到达成都府。
虽然何素素依依不舍地央求陈静容再多住些日子,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便有多少留恋,也只能放在心中。二人约定好,若何素素去京城,一定要找陈静容,反过来也一样。
八月初一是好日子,宜出行。
张岩将行李从何府后门搬上马车,穆隆额抱着裹在被子里的陈静容利落上车。
“舅舅,要不要这么夸张。我是手断了,又不是脚断。”
埋在包得严丝合缝的被子里,陈静容哀声怨道。
张岩翻身上车,回过身把车帘盖得严严实实,嘴里碎碎念:“小孩子家知道什么,风寒最怕见风,你才刚好一点,吹了风又发热怎么办?”
“穆隆额,看住你妹,别让她开窗。”
“好嘞!”
马儿加快速度,向着城外出发。
走至南桥寺大街时,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只因此处又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大集市,害怕冲撞了行人。窗外吆喝、笑闹声不绝于耳,惹得陈静容心里痒痒的。
她想了一想,殷切地凑到穆隆额身边,张罗着要为他捏肩捶背。
穆隆额对这点小把戏心知肚明,但面上只作不知,从容地享受起表妹难得的“孝敬”。
纵然手上无力,但陈静容还是很努力地按摩了一会儿,很快就憋不住现了原形。
“表哥,我把帘子掀开一点点看看外面行不行?”
穆隆额闭眼朗笑:“行啊。”
陈静容心花盛放,不耐烦装乖了,挪开手去开窗。
哪知人家还有后话:“我去告诉张舅舅,小妞妞不听话。”
话落,身子向前倾去掀车帘。
陈静容连忙抱住他胳膊求饶:“我看还是不了吧。”
被强拖着坐回位置,穆隆额面带得意,逞威风教训人:“知道我的厉害了吧?过来再帮我按一会儿,最近肩膀老酸了,记得劲儿使大一点啊。”
陈静容才不傻呢,都无利可图了哪里还会再搭理他,敷衍地按两下就不干了。
穆隆额要她重按,陈静容拒绝。
两人之间的和平永远只能持续那么一小会儿,这不,又叽叽喳喳地吵起来了。
行至街中,车外的嘈杂减弱,女子哭声越来越响。
兄妹俩停止打闹,竖起耳朵听八卦。
只闻妙龄女子声泪俱下:“爹,您别卖我。爹,爹!我在家好好干活,我少吃点。不,我不吃,全都留给弟弟吃,行吗?求您别卖我,求您了。”
老汉怒斥:“废什么话,赶紧跟着这位老爷走,没看人家等急了吗?!”
淫邪笑声传来:“小娘子,签了卖身契就是我的人了,还叫爹做什么。你现在叫我一声相公听听,我可以多给你爹几两银子。”
围观人群发出几声隐秘的窃笑,更有甚者还跟着起哄。
老汉激动不已,连连拍打女儿:“快!快叫啊。”
女子只顾着仰面喊爹,全然不理那人。
她久不开口,老汉催不动她,气得直磨牙,四处找东西要打人。
那浪荡子拦下,面带不喜:“如今小娘子是我的人,若是被你打坏了脸怎么办?”
老汉瞬间奴颜婢膝:“额,这...老爷说得是,老爷说得是。”
转脸变了个语气:“念娣!快识相点跟着老爷走,不要让老爷生气。”
听到这个名字,陈静容目瞪口呆,再也没办法忍住,掀开窗帘向外探身。
这一看,差点掉下泪来。
刚被接回家没几天的韩念娣跪在草席上啼哭,她爹大力推搡着她,硬塞到一个满身肥油的大胖子怀里。那胖子接住韩念娣,半架半搂地在她身上摸起来,绿豆大小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扫视韩念娣秀丽的脸庞。
韩念娣惊声尖叫着要挣脱,无助地向那个生养她的男人求救:“爹!救救我,爹!”
她爹清点着手里的二十两银子,事不关己似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陈静容受不了了,刚要掀开车帘,正好张岩探身进来,表情也不怎么好。
“小妞妞,是不是和你一起在渡口那个女孩?”
陈静容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是她!舅舅你快救她吧,她那爹根本不是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往外卖。”
张岩虽然没有陈静容爱管闲事,但也有基本的怜悯之心。一般人看见恶父逼女卖身的场面,都会不落忍吧。更何况韩念娣曾与侄女共度难关,怎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卖掉。
略一思虑,张岩翻身下车,径直走到韩老汉面前。
“老汉,这可是你亲生女儿,你就不再考虑考虑?”
韩念娣抬起头,认出这是上次在水里救她的男子,记得好像是陈静容的舅舅。
她望向不远处的停留马车,兀自喃喃道:“容儿...”
韩老汉不耐烦道:“与你什么相干?让开让开,别挡着我打酒喝。”
胖子挑衅:“就是,和你有什么干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说完就要带韩念娣走。
被拖着经过张岩身边时,慌张之下的韩念娣急急抓住张岩的衣袖,仿佛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泪眼婆娑道:“先生,先生!”
张岩看向她清澈的眼底,很快转移眼神。
一手攀上胖子肩膀,言简意赅:“五十两,这位姑娘卖给我。”
胖子转身过来,从上到下打量起张岩。没想到出来买个婢妾还能碰上冤大头,他家里开铺子的,最爱干这种转手的买卖,可以说是稳赚不赔,立时就有五分愿意了。虽然还有点舍不得韩念娣这相貌,又赶忙在心里安慰自己,大丈夫只要有银子,何愁漂亮女人?
他笑道:“怎么着,兄弟也看上了小娘子?爷倒也不是不可以成人之美,但我二十两买来的,怎么着也得翻两番吧。八十两,你要现在拿得出银子,爷就卖给你!”
张岩懒得与他砍价,他平日随手打点都远不止这点钱,果断掏出怀里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他。
胖子两眼放光,可赚大发了,连忙松开韩念娣去夺银票。
韩念娣爬着躲到张岩身后,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岩挪一步将她挡在身后,突然长臂一弯,收回手中银票,点醒忘了形的胖子:“她的卖身契。”
胖子没抢到,这才反应过来,双手把卖身契递给张岩,讨好地笑:“这呢,您收好。那银票...”
张岩手指捏住薄薄的银票,塞到胖子衣领之中。
他拉起坐在地上的韩念娣,最后给韩老汉一次机会:“既然这么狠心卖了她,那你从此就不再是她爹,她也不再是你女儿,希望你不要后悔。”
韩老汉看着乐呵呵离去的胖子只恨自己卖少了,摔七摔八地收拾东西要离场,气呼呼道:“悔?老汉我只后悔你不早点来,你说说你,怎么不早点来啊,白白让那个胖子赚了八十两,这钱给我多好。”
张岩无言以对,看了眼韩念娣,示意她还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
韩念娣泪已止住,盯着韩老汉眼睛都不眨,声音颤抖:“我才回家八天,你...就又把我卖了?”
韩老头将草席卷起来背在背上,听了什么笑话似地:“不卖能咋?你个女娃放在家里有啥用,就知道浪费我的粮食!”
韩念娣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大声哭喊:“我可以不吃饭,我可以干活,我说了只要不要再卖掉我,我愿意给弟弟当牛做马!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卖掉我?我...我也是你的骨血啊!我在你眼里还不如家里那头老黄牛?连它你都好吃好喝舍不得卖,我却被你卖掉这么多次,难道我不是个人吗?!”
韩念娣一向听话懂事,从没有和父母大声说话过。韩老汉跟见了鬼一样,吹胡子瞪眼:“好你个歪女子,敢跟你爹叫板了,看我不打得你皮开肉绽!”
韩老汉举起巴掌要扇她,被张岩掣肘住,冷声道:“别忘了,你已经不是她爹!”
韩老汉张着嘴说不出话,任由张岩拉着放声大哭的韩念娣,头也不回地离开。
周围的人见没有什么热闹可以看,也都纷纷散了。
张岩从未见过卖女儿还这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父亲,领韩念娣回马车的时候仍带着气,一把掀开车帘道:“穆隆额,你到外面来坐,让她进去和小妞妞一起。”
穆隆额应声答应,钻出去和张岩一起坐在外面。
陈静容扶着韩念娣坐定,掏出帕子来为她擦泪:“念娣姐,你别伤心了,那样的爹根本不值得为他哭。”
韩念娣打着哭嗝,扯出笑:“容儿,让你看笑话了。”
陈静容正帮她整理散落的碎发,闻言叹气:“咱们之间用得着说这个吗?”
她突然想到什么,露个脑袋到外面和张岩说了两句,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卖身契,郑重其事地交到韩念娣手里。
“念娣姐,你把它撕了。”
韩念娣看看身契,又望一望外面,犹豫道:“可是,先生花了一百两买我...”
“我舅舅也是同意的,你放心撕吧。”
“但...”
陈静容直接抢过来,帮她撕成一块一块,安慰她:“舅舅不缺这一百两,他也是想帮你才拿身契回来,这样从此你就是自由身了。”
一把将碎成雪花的纸块向上抛,霎时如天女散花一般,零零散散落了满头。
两个人指着对方满头纸屑的样子大笑,直到笑得肚子痛,才慢慢收住。
马车继续摇摇晃晃地向西行驶。
坐在马车里的韩念娣侧头看向睡在自己肩头的陈静容,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