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草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半是不可置信，半是觉得老天有眼让她重来一回。

    这是1992年，她16岁，在读高一，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回顾她上辈子磕磕绊绊的一生，蒋小草奇迹般的不再感到愤懑了。

    从记事起，她就被送给了大伯家，大伯告诉蒋小草因为她有弟弟了，她父母不要她了。因为大伯母一直没能怀上，正好缺个孩子，所以收养了她。

    后来没多久大伯母怀上了，她就被送到了二婶家，二婶早年丧偶，但是人好，收养了蒋小草后拿她当亲闺女养，送蒋小草读了小学，又读了初中，可没成想才考上高中，二婶就得了场大病去了。

    15岁的年纪，已经养不熟了，于是没人要她。

    蒋小草迷茫着给二婶处理完后事，便被二婶的哥哥姐姐赶出了房子——这天下之大，没有一处是她蒋小草的家！

    她实在无处可去，小心翼翼找到了父母家。虽然同村，但蒋小草二婶家和父母家隔的很远，从记事起就没怎么见过父母，倒是见蒋大山更多一些。

    蒋大山是个村霸王，蒋小草偶尔下雪回二婶家给他撞见总少不了被他拿石头砸，砸完还要给他钱，如果不给就一直砸，蒋小草见了他就害怕。

    而对于父母，蒋小草除了委屈，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虽然只有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才见上一面，生疏得很，但书上都说了，血浓于水呀。

    蒋小草在父母屋前从早上徘徊到下午，还是没敢敲门。天擦黑的时候，她父亲母亲竟然带着蒋大山一起从外面回来了，蒋小草这才意识到其实白天屋里根本没人。

    蒋小草躲进墙角的阴影里，还在犹豫该怎么和父母亲说自己没地方住的事，就听到他们在讨论自己。蒋小草二婶走了的事儿村里都知道，现在全村都在议论蒋小草以后会上谁家去，她父母还能不能把她认回去。

    她父母自然也知道这些议论，此时也在聊这个话题。具体怎么说的她这会儿已经记不清楚了，大致意思就是蒋小草从小就在外面，不能算作他们家孩子，蒋大山才是他们唯一的种。要是蒋小草非要回来，他们就给蒋小草找个人嫁了，左右不会影响家里生活。

    蒋小草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后来，是家在京市的舅舅听说了她考上了市里的高中，愿意帮她一把，让蒋小草借住在自己家。

    因为成绩好，再加上家庭情况特殊，蒋小草申请到了每个月90元的助学金。每月领到钱，她自己留十块钱生活费，其他全都交给舅妈当作住宿费。

    在市里上学，基本见不到村里的人，蒋小草觉得挺好，她在村里走到哪都尴尬。只有蒋大山阴魂不散，蒋大山从小就不上学，身上沾着社会混子的习气，蒋小草在市里上学的时候他也经常在路边堵着要钱，给了钱还要挨他的骂，但不给钱会直接被他拿东西追着打。

    她有一回实在没办法去了附近的派出所报警，蒋大山一说他俩是姐弟，俩人就被打发出来，说家务事不管。蒋小草不知道怎么解释，他俩确实是姐弟，还是同村，可是她从小就是在别人家长大的呀，这也能算是一家吗？

    那会儿蒋小草的生活费刚刚够她吃早午饭，晚上还得赶回舅舅家做饭，每次被蒋大山要了钱，她就得饿半个月肚子。支撑她活下来的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考学，考出去，然后再也不回来，彻底摆脱这样的生活。

    蒋小草成绩一直很好，能在京师一中读书的同学都不差，但她回回都能考年级第一，老师也说了，只要一直保持下去，就能上最好的大学。

    然而理想还没来得及实现……

    蒋小草没再往下想，现在的她不想为人渣坏了好心情，上天还是公平的，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这辈子，她蒋小草绝对不会再任人宰割了。

    蒋小草上辈子重获自由之后将将22岁，为了养活自己，她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缝纫工。小服装厂按件计工资，她每天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八点，一个月能挣500块钱，她那会儿腿还是不舒服，想着再攒攒钱就去治腿，没成想第二年就是下岗潮。

    她带着攒下的一万块钱到了海市，那会儿腿脚更显跛了，服务行业基本都不要她。于是她做起了服装批发生意，本钱少，挣得也少，但日子还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她刚开始那几年赚的钱都拿去治腿，但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是真的治不好了。因着治腿，她头两年没买房，到后来，房价越来越高，蒋小草直把批发干成了自己开服装厂，才赚上了买房的钱。

    重来一回，她再不像上辈子那么单纯，也不会那样柔软了。她得想尽一切办法武装自己，考好大学，过好日子，再狠狠收拾蒋大山这个人渣！除了摆脱原生家庭，惩治恶人，她还要好好爱护自己身体，早早买好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审视当下的92年，蒋小草只觉得处处都是商机，甚至有些心潮澎湃起来，在这个年代创业可比2000年之后容易多了，是真真的“遍地是黄金”。

    但此时此刻，她既没有成年，也没有钱，一切都还得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稳住高中剩下的两年，顺顺利利通过高考才是。

    这么想着，早读结束了，第一节课是语文。

    语文老师五十来岁，穿着藏蓝色的女士衬衣，下半身是条麻布半裙，她怀抱着一沓卷子，最上面一张有标红的痕迹，应该是批改过的。

    这节课讲卷子，老师留下了最上面那张卷子，剩下的全都发了下来，余小雅很快就拿到了她的试卷，上面用红笔标了101，她小小地松了口气，嘀咕道：“还好还好，上100了。”她说完把卷子摆在两人中间，又对蒋小草说：“小草你和我一起看吧，你的肯定被老师拿去当示范卷了。”

    蒋小草点点头，轻声对余小雅道了谢。余小雅的字体很清秀，整张卷子其实只有两个阅读题没得满分，可惜作文跑题了，作文材料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小子安知壮士志哉！”，余小雅写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小草，你说我怎么回回都读不对题呢。”余小雅看着作文就发愁，忍不住叹气。

    “这种题目可以这样分析，你看前句后句都在讲‘志’，基本就可以确定这是主题词了。接下来你给主题词扩展一下，写志气、志向都可以，或者延伸到梦想也不会离题太远的。”蒋小草其实也忘了高中作文是怎么写的了，她思忖片刻才说。

    余小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出笔记本把蒋小草说的记了下来。

    蒋小草这会儿听不进去老师讲课，于是不自觉地盯着余小雅的侧脸发起了呆。

    她在思考为什么前世天天在电视里看到余小雅的时候不记得这是她高中同学呢？明明两人现在还是同桌呢。

    同桌……蒋小草模模糊糊想起来，她高二的时候好像是换了一回同桌来着，因为原来的同学请了好几个月的长假，再回来就跟不上学习了，只能留了一级。

    蒋小草前世闷头搞学习，后来就和余小雅没了联系。再后来疲于奔命，高中时候的人和事基本上都忘干净了。

    余小雅后来的演艺之路走得颇为坎坷，虽说演了十几年的戏，真正火起来其实只有最后那几年，而且好景不长，只才火了两年，便被曝出丑闻，说她插足别人的家庭，再之后就是余小雅自杀的消息了。当时社会上对余小雅骂声一片，说她死有应得。

    又过了两年，有人站出来为余小雅平反，拿出了视频和录音证明余小雅当时是被冤枉的，她身上的污名才得到洗刷。只可惜这个发声来的太晚了，多少看客已经忘了余小雅这个人了。

    这么想来，她俩的命都挺苦的，如果有机会，她也想改变余小雅的命运。

    感觉才发了一会儿呆，下课铃就响了。

    第二节数学课也在讲卷子，现在应该是高一的期末，各个科目都开始复习冲刺了。蒋小草依然和余小雅共用一张卷子，她这回仔细看了高一的数学题，每个题都隐约有思路，但公式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看来回去之后得好好补补课，她现在的脑子里基本不记得高中的知识了。

    午饭是在食堂吃的，蒋小草打了一个素菜，汤和米饭都免费，一餐下来只要两角钱。

    余小雅家里条件要比蒋小草好很多，她打了两荤一素，然后把两碟荤菜放在两人中间，示意蒋小草也吃。两人才开吃不久，余小雅身侧又坐下一个人，蒋小草抬头去看，是个白白净净的男生。

    “王子奇，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呀。”余小雅毫不客气地把男生餐盘里的一个荤菜也端出来，摆在三人中间，又埋怨道：“哎呀，你今天怎么就打一个菜呀，我还想着蹭你的饭吃呢。”

    王子奇冲着余小雅笑得温柔，蒋小草想起来她高一的同桌有个很好的发小，应该就是王子奇了。后来余小雅留了一级，蒋小草和她没了交集，也就再没留意过王子奇了。

    听到余小雅的埋怨，王子奇眉峰微蹙，脸上从微笑转为苦笑：“小雅，我家没钱了，以后得尽量省着点花。”

    “怎么回事？”余小雅见他不似开玩笑，不由问道。

    “我家食品厂是我爸和他老同学合伙开的，一般情况下谁拉到了订单，钱就先打到谁的账上，月末再一起分账。前些日子这个老同学账上到了上一笔大订单的钱，但是他没分账，直接卷款跑了。这会儿食品厂正要给供货的企业转上半年的货款，家里所有能卖的都卖了还是不够，以后我们全家都得勒紧裤腰带还债了。”

    王子奇说完叹了口气，余小雅已经大叫起来：“怎么能让你们家还债呢？报警把那个可恶的老同学抓起来呀！”

    “没用，已经立案了，可是现在找不到人。”王子奇摇摇头：“我爸说不能因为一个渣滓败了我们整个厂的名声，这个债我们必须要还。我们家其实已经把厂子都卖了，钱还是差点。”

    “厂子都卖了，你们欠了多少钱呀？”

    “将近一百万呢，现在东拼西凑了五十万，剩下的只能慢慢还了。”

    蒋小草听着暗暗咋舌，这个年代的普通工人家庭，比如她舅舅一家一年下来才挣六七千块钱，除非王子奇家能快速东山再起，不然剩下的五十万肯定那么好还。

    “我其实在想，要不干脆不读书了，直接出去赚钱好了。”王子奇闷了半晌，突然开口，他语气坚定，倒真的像是考虑好了。

    “你说什么？我不同意！”余小雅直接站了起来，把周围同学都吓了一跳。

    蒋小草听完第一反应也是不同意，她伸手拉余小雅坐下，开口劝道：“我也觉得你得再考虑清楚，五十万确实有些骇人听闻，但是以你家的人脉和你爸的为人，生意总能再做起来，这个钱一定是能还上的。可读书这件事是能影响你一辈子的，假如你现在不读，再过10年你家生意又好起来了，到那时候你想读还能再读吗？”

    蒋小草说的是真心话，上辈子没能上大学是她心里永远过不去的一道坎，这辈子她势必要弥补上辈子的缺憾，她也不想王子奇就这么走上退学的不归路。

    王子奇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这个情况要是还继续读书，下学期的学费都得和亲戚借。”

    “我给你出！我有压岁钱呢！”余小雅急急忙忙道。

    “我有个办法，或许能赚到钱。”蒋小草思考一下，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