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审讯

    过了立冬,南方漫长的夏季终于进入尾声,天黑之后的十三州市也终于有了凉意。

    神隐巷虽然是独立于现世的空间,但其藏匿在十三州市的夹缝之中,天色,气候,都随了这阴晴不定的南方大都市。

    好在这儿是全市异能力者与妖怪们的本营,以妖怪们为主的神隐巷夜市千灯照碧云,白墙黛瓦的宅子也映得一片火热,牛鬼蛇神与人类同框而游,活像是怪诞的百鬼夜行,夏末的凉气儿悠悠路过就被冲天的妖气吓得绕道。

    吆喝伴随锅气,好不热闹。

    熙熙攘攘的夜市边上,一座高耸的墨色塔楼如同定海神针般矗立。

    神隐驻十三州市异能安全机构,隐卫司。

    时间临近晚上七点半,到了隐卫司交接工作的时间,下班的年轻隐卫换下制服,和同事有说有笑地下楼,准备去夜市逛上两圈。

    一楼的楼梯边上是审讯区的走廊,路过时,年轻隐卫瞥见一间审讯室关着门进行审讯工作,不由得多张望了几眼,露出疑惑的神色。

    “最近有什么嫌疑人?”他扭头朝同事八卦,“用了乙级审讯室的规格,怎么也不是寻常妖怪打架斗殴的小事儿了。”

    与身为人类的异能力者相比,妖怪并不都习惯规则。他们纯粹得百花齐放,若是碰着个放得与自己不同的,指不定怎么就得炸起来,隐卫司的行动队三天两头就得从十三州市各个角落逮头破血流的妖怪来教育。

    “这回不是妖怪。”同事张望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才压低声音继续回答,“审两天了,是自己人。”

    “自……”年轻隐卫睁大了眼,第一个字没压住音量,赶紧捂嘴,“自己人?咱隐卫司?胆子这么大?哪个科室的?干了啥?我认识吗?”

    面对他连番疑问,同事顿了顿,随后一个一个掰扯:“是异能鉴定科的,你肯定认识——每次去鉴定科送物证取报告都能看见,在工位上吊儿郎当摸鱼那个小姑娘,沅箫。”

    年轻隐卫一听就想起来了,“她?搞错了吧?”

    正如同事的称呼,“小姑娘”沅箫是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娃娃,是从与异能毫无干系的普通人的大学刚刚毕业的新人,听说还是学中医的,跟他们隐卫司八竿子打不着,也不知道是怎么被鉴定科看上的。

    只是听说,这沅箫在单位里还有个兄长,担任异能侦查行动队的队长,也许她能被录用也有这一层关系。

    也有人说她和单位里某位部长关系匪浅……

    隐卫司三个部门,二十几个科室,连妖怪带无异能的后勤人员统共也就两百多者,风言风语都不至于太离谱,所以这些言论大概率是真的。

    这沅箫听起来就是个溜后门的摸鱼小姑娘,怎么都不像是有违律的胆子。

    同事摇了摇头:“指控是她向地下异能售卖异能药。”

    “谁的指控?”

    “医资科……唉,这个不重要,”同事感慨一声,“异能医疗资源只能在神隐的市场流通,对外的话需要层层手续,严格得要死。”

    年轻隐卫插嘴:“异能药嘛,让普通人接触会出问题的,更不要提地下异能那些亡命徒,鬼能想到他们会做出来什么事。”

    同事点点头:“所以私下售卖是查得很严的。若是谁执意违反这条律则啊,那只能说明这么干赚呗。”

    他伸出两根手指做出数钞票的动作,“怪不得沅箫不上进,有钱入口袋,哪用努力工作。”

    “借道。”一道声音从后头响起。

    两人在楼梯口八卦得紧,倒是没注意身后来了人,转头侧身,却双双顿住。

    来的是个高而结实的男人,年近而立,面容冷淡。他没穿制服,只一身笔挺的长风衣,毫不拖泥带水。

    “呃,哈、哈哈,沅队长,”年轻隐卫尚且没反应过来,同事已经尴尬笑着和对方打了招呼,“下、下班啦?”

    沅队长?年轻隐卫一下子回想起来同事刚刚说的“沅箫在单位里还有个兄长,担任异能侦查行动队的队长”,不由得心里一咯噔,这位不会就是八卦的正主之一吧?

    他刚才听见他们的编排没有?

    好在这位沅队长只略略一点头,什么都没说地绕过两人,往审讯区的走廊拐进去。二人尴尬至极地溜出几十米,出了隐卫司塔楼的大门才松一口气:“吓死我了,怎么说到就来。他是不是往乙级审讯室去了?你别说,看来兄长一事还真不假。”

    年轻隐卫拍了拍胸口:“他不避嫌啊。”

    两人没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再来个人把魂吓飞。

    “吃什么?”

    “阿牛家的炸串?想他家的酱汁一下午了。”

    “行,你占位,我先去隔壁买两杯冰莲甜茶。”

    审讯区的走廊亮着冷光,一片寂静,只有马丁靴和地面轻微的碰撞声回荡,随后停在在“乙”字号的审讯室跟前。

    沅榕盯着门板看了好一会儿,犹豫再三地抬起手,将要敲下去。

    审讯已经进行了两天半,按理说今晚问不出什么就该放人了,但沅箫却还不见踪影。担忧妹妹的状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闲人讨论的八卦和猜疑,沅榕作为兄长,竟然完全没有反驳的底气。

    他完全不知道妹妹做了什么。

    他想来看看情况,“避嫌”二字却像是绳索,将他敲门的手牢牢捆住。

    ……再等等吧。

    沅榕松开手,转身准备去外面。

    门却在这时候打开了。

    沅榕回过头,审讯室里走出来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光头大汉,额角有道疤痕,目光隐隐流露匪气。这人“碰”地甩上门,倚靠在门框上,冲沅榕一抬下巴:“晃悠什么呢?审讯没结束。”

    隐卫司有三个各司其职的部门,其中,负责解决异能冲突的名叫“将猎部”,将猎部手底下有个异能侦查科,异能侦查科有七个行动队队长,沅榕是其中之一,而面前的大汉则是同为队长的同事。

    名叫吴宋。

    坏消息是,沅榕和他并不对付。

    吴宋是个表里如一的粗汉子,死在他手上的罪犯并不在少数,也因动用私刑被异能侦查科的科长警告过好几回,妹妹落在他手上,这不得不让沅榕忐忑。

    担心归担心,他还是维持了表面的平静,开口反击道:“我并没有进去。”

    所以不算“没避嫌”。

    “你他娘别给老子掰那套文字游戏,”吴宋懒得跟他扯,“有事说没事滚,其他的作为罪犯家属就甭瞎打听了。”

    从“嫌疑人”变成了“罪犯”,沅榕仿佛天灵盖被狠狠撅了一下,他猛地沉了脸:“沅箫认罪了?”

    吴宋冷笑:“你认为呢?”

    妹妹虽然惫懒,但沅榕知道她的性子倔得很,想坦白的事儿不用人催,不想坦白的事儿,千斤顶来都撬不开她嘴。

    沅榕扫一眼吴宋的表情,认为他应当是还没问出想要的。

    “如果没有认罪,那你现在下定义便太早,吴宋。”沅榕的目光突然变得锋利起来,“年末考核在即,我希望你能实事求是,不要拿沅箫当升职的垫脚石。”

    吴宋抖了抖眉毛。

    沅榕收回目光:“我也没什么事,言尽于此。”

    吴宋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走出几米,冷笑一声,回身进了审讯室。

    审讯室里灯光昏暗,四周挂着镇压异能力的符咒与阵法,地上也绘制了一个巨大的阵图,阵眼位置被顶上一盏灯光打得雪亮,这是属于受审讯者的位置。

    在这样的光芒下,任何细微的动作表情都无处遁形。

    阵眼当中坐了个年轻的短发姑娘,双手锁在抑制异能力的手铐里,听吴宋进来的动静便抬起了眼。

    这姑娘被关了两天多,脸色暗淡发白,眼底青黑,但眼神依然清明,唇角带笑。

    她抬头看着吴宋,半耷拉着眼皮遮去大部分眸光,强光在眼底投射出一片阴影,与沅榕八分相似的漆黑眼眸流露出懒洋洋的桀骜和散漫。

    吴宋嗤笑——倒是和她哥一个模子出来的傲。

    “是沅大狗吧?”沅箫冲门口掀了一眼,对关怀她的兄长出言不逊,“那家伙够闲的。”

    “若我有妹子违律进审讯室,我亲自把她腿打折。”吴宋在审讯桌前站定,靠着桌沿插手,嘴角瞬间撇下来,“接着聊吧。说过很多遍,医资科有所有异能药剂师的信息,你再怎么避重就轻也逃不过他们的异能监管手段。出现在十三州市内的任何一株异能草药,都在他们的监管之下。”

    “嗯。”沅箫兴致缺缺地应答他。

    “而你手上,每周都莫名其妙消失一批异能草药,数量不多,但累积了三个月也不是小数目——到哪里去了?”

    面对对方的质问,沅箫轻佻地笑了一笑:“炼药损耗了,当柴烧了,我自己吃了——我说过了嘛,这么多理由,你挑一个?”

    又在胡说八道。

    吴宋面无表情,对她的回答不抱有任何期待。

    看吴宋不紧不慢的模样,沅箫闭嘴片刻,意识到对方应该找到了新的线索来指控她。

    行啊。

    她无所畏惧地挑衅:“捏着捕风捉影的猜测把我关两天,属实不明智。都是隐卫司的,谁也唬不住谁不是吗?有什么新线索不妨拿出来,过了今晚的时限,可就控制不住我了哦。”

    小姑娘有恃无恐的模样,让吴宋稍微琢磨了几秒,拿起桌上的水杯。杯子里的热水已经放凉,入口还温,滚入食道却已经微冷,让他感觉不爽快——迟则生变,再上一道保险比较好。

    “行。”他把杯子磕在桌面上,“我本来不想用的。”

    他伸出手,摸出一张血红的符纸,上面用玄色矿物颜料勾勒了复杂的阵图,颇为精妙的模样。

    沅箫的表情稍稍变了。

    “看来你认得。”吴宋走两步过来,“‘真言咒’,对于问题作谎或者沉默,便会遭到诅咒的侵袭,没几个人挨得过去。这不是温和手段,你现在认罪,还省得受苦。”

    他在审讯工作之中嘴脸总是凶悍的,能让他拿出这张符纸的嫌疑人还真是双手数得过来。这双手里没一个人能扛到效用结束,更不要说面前这年轻的姑娘。

    年轻的姑娘沉默须臾。

    “吴宋队长,”她抬起眼,语调略微上扬,仍旧讽刺道,“对自己的线索有这么不自信啊?”

    吴宋额角青筋一跳:“怪不得我。”

    手中的红符一闪,落在沅箫的额头,化作一个玄色的“言”字,虚幻地挂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吴宋没让她再出言不逊,扔出了问题:“11月7号晚上,你去了地下异能聚集区胡桃酒馆,去见谁?”

    胡桃酒馆是十三州市的地下异能聚集地,他们这些神隐公民,一般不会去那地方惹脏。吴宋拿到沅箫去那儿的情报,结合其瞒下异能药物的事实,忍不得怀疑这其中的关联。

    他以为沅箫在真言咒的恐吓下会识相一点,没想到她居然先笑了两声。

    沅箫讽道:“吴队,既然指控我对地下异能倾销异能药,那么这个线索可不够热烈啊。听说你们年底考核要到了,你准备屈打成招,然后拿我做业绩吗……呃!”

    讽刺的话语还未落下,这年轻姑娘的表情顷刻扭曲,猛地往前扑倒在地,指甲攥进肉里,手背上青筋鼓胀,浑身颤抖起来。只片刻的功夫她就满脸冷汗,额角的“言”字正在缓缓散发红光。

    吴宋漠然地注视这一切:“既然如此,我再问明白些——你把药卖给了哪个地下异能?”

    真言咒有十分钟的效用,会对不说真言的审讯对象发起几乎让人陷入疯狂的诅咒,贯穿大脑,浑身剧痛。

    只要说真言,诅咒便会平息,没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哈。”沅箫呛出一声冷笑,笑声已经走了样,尖细而痛苦。但她依然咧开嘴角,挤出颤抖的讽刺:“没证据瞎抓人的狗东西……咳,哈哈……也就会用这种法子,辞职别干了吧,丢人现眼……”

    吴宋额角青筋一跳,撸起袖子,伸手揪住沅箫的衣领提了起来。沅箫胡乱地掰着他的手却挣扎不出力气,手铐发出一连串叮铃当啷声响。

    “别逼我揍你。”吴宋压低声音,“也别让我问第三次,你把异能药,卖给了哪个地下异能?”

    “真想知道……”沅箫满眼都是血丝,脸上扭曲的笑意还是不减,“就别问我,自己去找证据,光头……”

    吴宋的脸色沉下来。

    “言”字红光更甚,几乎滴出鲜血。沅箫神情痛苦,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哑尖叫。

    隐卫司门口,沅榕似有感应一般回头往审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妮子……别出什么岔子。

    神隐巷的夜色下,现代的霓虹招牌与古朴的灯笼都亮了起来,把街区照得灯火通明。宽阔的街道,三四层高的小骑楼和飞檐古宅排排坐,店面一个挨着一个,人与妖在街上流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沅榕望着整个十三州市独一份的街景,依然难掩内心的烦躁。

    他倚靠在隐卫司门口,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卷叼在嘴角,还没摸出打火机,身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葱白的指尖在烟卷末端一捻,烟卷便燃了起来。

    “不谢。”对方说道。

    说话的是一名身穿隐卫司制服的橘发姑娘,眉眼弯弯,和和气气的模样。她熟稔地从沅榕的口袋里摸出一支新的烟点上,抽了一口,慢慢吐出烟雾:“你去审讯室了?”

    这和气的女人叫苏橘,沅榕的副队长搭档兼烟友。

    沅榕盯着她手里的烟,这家伙真是会占便宜。

    “光头吴可不好对付。”苏橘捏了捏冰凉的手,随口闲扯,“怎么一下子天这么冷了……我算了一卦,小沅箫和光头吴相克,是要吃苦的。”

    沅榕轻弹烟灰,眉头压得很低:“沅箫表面低调,实际上做事总乱来,迟早招来祸端。”

    他常常头疼。

    “啊呀,你管不住她的。”苏橘含笑说道,“卦象说了,她这辈子顺不了。”

    搭档安慰人的水平有待提高。

    “但是,榕哥。”苏橘又转头来,神色正经了些,“生为异能力者,不管去到什么地方都注定不能普通平安。你若把沅箫捏在手里,只会让她死得更惨而已。”

    沅榕默默地抽了一口烟。

    苏橘性格如此,从她口中只能听见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人生信条,这家伙对什么事情都不太在意,但他可做不到那般,吃饱睡好万事无忧,小事开怀大难开摆。

    难言的烦躁。

    他吐出烟雾,朦胧中,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和妖怪也模糊不清。

    突然,他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顷刻绷紧了身子,一把将苏橘从台阶边缘拽回檐下:“回来!”

    一道黑影闪过,随后碰撞的巨响传入耳朵。

    苏橘被沅榕拽得踉跄一步,但第二步就稳住了身体,顺带着把烟也掐了摆好御敌姿态,这才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双眼睛慢慢睁大来。

    隐卫司门前的空地上青石地砖碎裂,躺着一个四仰八叉的人。

    这人身躯扭曲得不成样子,而脖颈往上,一大半头颅不翼而飞,碎西瓜一般摔成了四散的血肉,星星点点红的白的到处都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周遭陷入诡异的死寂之中,下一瞬,人群爆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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