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

    “……成是成,”少年踌躇着开口,他骨节分明的手一下一下摩挲着光洁的下巴,细想好久,又道:“戌时成,白日,白日某有事。”

    “你看起来不像有事的人。”李炤炤语气平淡,甚至还有一丝诚恳认真。

    少年闻言一愣,他不自觉的放下手,又不老实地揪了揪自己头发的马尾,绕了好几个圈,半晌,才开口:“某真的十分繁忙,道长不知昭武校尉,日日都要守卫圣人身旁,可不就……”

    李炤炤难得眼神透露出一丝疑惑,于是,他握拳咳声,“咳,好罢,那日是某的,某的阿姊出阁。”

    李炤炤颔首,正是他的‘阿姊’出阁,否则她也不想下山。

    “我本想清晨下山,落日便回,只是苦于不知下山的路,既然你不成,便罢了。”她目光凝向手中木盒,还是那副木纳模样。

    姜平州却在其中看见一分遗憾,于是他拍着胸口道:“没有什么不成,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成。”

    “那可好,多谢你,平州。”李炤炤向他行了一礼,又道:“我从未见人婚礼,可清修之人难踏红尘。”

    姜平州被她一礼震惊得目光闪烁,于是更加大包大揽,“这有何难,我阿姊的……婚车队伍会从永嘉坊路过,然后在万宁成婚,某送道长下山,而后在永嘉坊最高的酒楼包一间雅阁,届时道长可在那俯瞰婚仪,如何?”

    “那再好不过。多谢平州。”李炤炤想扯一扯嘴角,但发觉还是难以向上弯,于是摁下颤抖的手腕,平淡放弃。

    身旁少年兴致高涨,自然发现不了她的异样,又拉着她说了好些西市东市的玩乐趣事,她注意力被转移,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良久,夜已近深幽,姜平州也知李炤炤这个道观不便留宿,遂向她告别。

    二人走到正大门时才看见掩冬定身在原地。

    李炤炤扭头去看姜平州。

    姜平州格外不好意思,忙上前解了掩冬的定身穴,躬身拱手向她致歉。

    掩冬刚解开定身,身子还有些酥麻,却也迫不及待握紧腰间佩剑,’唰‘得拔开,银光映射照亮少年白皙的脸。

    “掩冬,回去歇息吧,今夜辛苦你了。”李炤炤示意她先离开。

    掩冬虽不服气,可也只得听她的往殿内走去。

    “小道长,到时别睡懒觉,某可是一大清晨就会来。”少年笑嘻嘻得看她,又上马拉绳,行云流水,两不耽误。

    他握紧缰绳,扬长而去。

    像扬起一阵风,激得竹叶沙沙响。

    李炤炤就像以往目送李端端离开一般,目送姜平州离开。

    少年跨马姿态飒爽,她像是看得入神,连身后多一名老者,都没发现。

    许久,老者才缓缓开口,“无上恩,目的既已达到,心神就该专注于该专注的事。”

    李炤炤见是谢公,毫不惊讶地回首向他行了一礼,“夫子。”

    谢公不敢承她礼,于是虚扶她的手肘,示意不必多礼。

    二人相对静默多时,最终还是老者忍耐不住,先行开口。

    “老朽许久没来了,无上恩可有好好练字。”

    李炤炤引着他向侧门走去,“有,但总不得要领。夫子是许久不来了,外面的世界波澜起伏,贫道都不知。”

    “哦?”谢公目光闪过好奇,抚须轻笑,这可是个聪明孩子,虽早年挫折,但聪慧异常,点一知三,是除了谢若易外,他最喜欢的孩子,亦是学生。

    “夫子不用贫道多言,”李炤炤倏忽目色沉沉,语气冰冷,“夫子当初救下学生,是为了什么?”

    当初她噩梦惊醒,险些从断崖上跳下去。

    是这名路过的老者告诉她,生命犹可贵。

    既授她诗书,又教她明理,这才让她这几年不至于这般孤寂,有些许温情,可当她意识到,原来她也有机会逐鹿那个位置时,不由深深得怀疑……这名老者的出现是否过于巧合。

    谢公看着眼前这个脊背昂挺却又形销骨立的孩子,这个眼神……他神色一凛,更加坚定了自己当初的选择。

    于是他向李炤炤躬身拱手,“殿下以为,自己都学了什么?”

    史记,兵法,政要……原来如此。

    “崔公为博一个三代富贵,那谢公又图什么?”李炤炤并不制止他的礼数,反而连称呼都变了。

    “图天下太平安乐道。”谢公注视着她的眼神愈发清正。

    “那谢公便不怕寻错人?贫道区区坤道罢了。”李炤炤抿紧唇线,语气仍是木然。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老朽门生数千,文采斐然有之,为宦海沉浮有之,可无人像殿下,不疾不徐,仙人之姿,几年与殿下相处,说实话了解殿下甚少。”谢公神情平淡,从容一笑,“但也只有殿下这样的人才能均衡朝纲。”

    言罢,谢公便拱手告退。

    他曾任国子祭酒,勉强认可的学生数千,皆是翘楚,孙儿谢若易更是能够独当一面为下任谢氏家主,可他从未教导过储君,还是女子,更是个小小年纪就已然风姿卓绝的女子。

    “前路漫漫,夫子,小心脚下的路罢。”李炤炤算是认可他的说法,既然有人肯贡献自己,为她铺路,那何不抓紧眼前机会,摆脱眼下困境;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当初国师一言将她放在道观数年,她得以逃脱陈贵妃锉磨,却也终究不能自主,处处皆是樊笼。

    只因她生而为女,又占了不该她占的命格,因此她是个不受耶娘期待降生的婴儿。

    李炤炤打开手中的木盒,捻起一块雪白松软的糕子含进嘴里。

    甜腻腻的,一点也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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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又难怪。

    奇怪她总是神情木然,今日见她想笑不敢笑,一笑就浑身寒颤,便又觉得难怪。

    姜平州带着满腹疑团到了宫墙侧门,下马收绳,有宦官接过他的马绳,将马牵走,又来几名宦官搜他身。

    见无异样,便又放他入宫。

    此时天已然微亮。

    姜平州揉着惺忪的睡眼,满是疲倦得回了紫宸殿。

    他已然十三四,又领了官职,却仍旧住在禁宫之内的紫宸殿侧殿,幼时还无碍,可现今这样大了就很不合规矩。

    但这禁宫之内,乃至长安,乃至天下,只要陈贵妃高兴,便无事不合规矩。

    那个疯女人。

    姜平州无比恶意得想着。

    但进了正殿,他又换上一副笑颜。

    陈贵妃已经端坐在主台凤椅上,一下又一下得摇着羽扇。

    这种样式的羽扇是时下正流行的。

    没有皇后,她便是副后,于是她吃穿用度皆是最佳。

    比方说她手里的羽扇,便是拔了进贡来的西南孔雀的毛,又镶嵌数颗不同样式的宝石,就是手柄都是由最好的师傅在银制细根上雕刻了百鸟朝凤的图案,可谓奢靡。

    她与身旁穿着同样珠光宝气的锦袍贵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见姜平州进殿请安,神色一改疲倦,精神起来。

    “拜见贵妃娘娘,韩国夫人。”姜平州向主台的两个女人行礼,香炉里燃着呛人的熏香,脂粉味更是熏得一夜未眠的他头重脚轻。

    “吾儿免礼,一夜未归,是去了何处?”陈贵妃起身下了高台,目光爱怜得抚着他的头细细问道。

    姜平州自去岁,个头就顶了天得长,如今贵妃抚他的头,他也只能低头由她这个慈母想如何就如何,但总不适应,于是他几不可见的移开脑袋,撒痴道:“娘娘,谢二郎即将出任朔方,我与他交好,自该去送送的。”

    昨日谢若易才鬼鬼祟祟,今日拿他做筏子也不为过。

    谁知贵妃却娇容怒变,语气也粗重起来了,“他去朔方,你就是这般不舍!”

    好像说得不是谢若易,而是旁的什么。

    “哎哟,娘娘,小孩子互相交好,一起到大的关系,如今一个要走了,另一个舍不得,那不是再正常不过,您瞧您,跟孩子置什么气。”韩国夫人也拿着把羽扇,掩唇笑着过来打圆场。

    姜平州总觉得她眼神黏黏糊糊的,要多不正常有多不正常,他按下心中不适,也同陈贵妃说了好些好话,贵妃这才放他离开。

    只是他仍旧觉得有道目光,不,两道目光,紧紧凝在他的背后,他直觉恶心,只能加快脚步离开这个不速之地。

    待他一走,陈贵妃又沉下好不容易有了笑意的脸。

    韩国夫人还准备劝她什么,她却摆摆手,“姐姐不用说了,这事,没得商量。”

    她脸色阴沉,很是瘆人,韩国夫人见状也只能心道晦气,连忙告退了。

    陈贵妃转头就将那把羽扇砸个稀碎,殿内侍奉的宦官宫娥,纷纷跪下。

    她贴身的宦官,跪着挪到她脚边,劝道:“娘娘,何必管韩国夫人说什么,十二郎是娘娘的儿子,婚事自然越不过娘娘,再说了,十二郎还小呢。”

    “哼,到底不是亲生的,吾将对庆阳,乃至对二娘的一片心都给了他,可他懂什么!养不熟的狼崽子,自他刚入宫,吾便看出来他心不在这了,可这才该是他的家!”陈贵妃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吐露出声。

    宦官匍匐在她脚下,任一双绣鞋猛踢,也不敢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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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平州躺在榻上,跷着的脚一晃一晃的,愈想愈觉得恶心,他得想个万全之策,趁早离宫了。

    自他进宫后,国公府就被封闭;只有耶娘五年一次的回都述职,才能清扫开放。

    再这样下去,他迟早被豺狼虎豹吃的骨头都不剩,他自小耶娘不在身边,又要承受这个疯女人的时喜时怒……

    或许那位小道长也有这样的历史,所以才不爱笑,可那深山老林的,她上哪去碰到这些疯事呢?

    下次见到她,若有合适机会一定要问问。

    这么想着,姜平州安心不少,好歹下次也是个盼头。

    他终于能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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