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劲风骤起,吹得少女的道袍鼓鼓囊囊,四周竹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质若蒲柳,灰色的道袍松松垮垮得挂在那少女身上,她虽瘦削,但身材高挑,脊背正直;诡异得是她身后金碧辉煌的宫观,处在这样幽深的环境,格外不入,那少女站在观门口,活像一把招魂的幡,坚韧立在那,无依无靠,任风吹雨打。

    一双眼眸无悲无喜,像一汪死水,然胜在清明。

    是美人,但更似一尊木像,被她这么沉沉得看着,姜十二郎直觉脊背发凉。

    但走,没有这个道理,他从来都是个善于克服恐惧的人,若有半样令他惊惧的事物,他的做法自然是向前直面它,看清楚事物的本相,那便能无所畏惧。

    于是他抬靴要向少女走去。

    ’啪‘

    少女面无表情得退回宫观,将观门狠狠一关,他被拒之门外。

    他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劲风已吹过,只留下寂寞地雨声淅淅哗哗。

    他堂堂“姜郎驻马半刻停,引得满楼红袖招”的姜郎,竟被一名不知是人是鬼的女冠深深嫌弃了。

    李炤炤紧紧压着门栓,堵在胸膛的浊气才全然呼出。

    活见鬼。

    小稻最是胆小,秋观又手无缚鸡之力,胆大善武的掩冬送兕子下山,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此处名为皇家道场,可实际上无人巡视,也无人把守,若是出事,圣人才不会为她讨回公道,那女人更是拍手叫好。

    不管那少年是人是鬼,都不能让他靠近一步。

    她可要好好活着,活到那女人再也提不起虐打她的木棒的那天,活到那女人缠绵病榻,新帝登基后,她陈家被清算,穷困潦倒那天,到时候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这么想着,那张苍白的唇弯起一个不熟练的勾,可她一阵战栗,靠着门板缓缓下挪,抱住了自己的双膝,将头埋进膝窝,形成了安全的保护区,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受到一丝暖意,像一只幼兽在临近危险时扑进母亲的怀抱里一样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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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张奏疏撞开珠链,惹得大殿满是珠串敲打的回音,它被狠狠丢在了男子的头上,砸掉了他进贤冠上右侧一梁。

    他本躬身拱手,被砸后头埋得更深了。

    有高胖男子从珠链后俯身走出,既不谄媚,也不失礼;而后他立在男子身前,俯视着男子的头冠,不阴不阳得笑道:“即少一梁,便是天意,林中大夫,你捡回一条命,圣人恩准你任朝议郎,速谢恩罢?”

    进贤冠上二梁并侧,属五品官上,少一梁五品官下,天差地别。

    此刻只能被称为林朝议郎的男子心中无限悔意,凭酒后几言,一腔热血,便做了为人试探圣意的出头雀,一品升一品跌,均在数年汲汲营营。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降他官职已是警告,他还敢再上疏什么,只得连忙跪下磕头谢恩,然后告退。

    小宦拨开珠链,那高胖男子小心翼翼得迎了回去。

    金鼎香炉飘出袅袅婷婷的烟雾,绕着殿梁缓直升起。

    席地而卧坐在软垫上的男子轻抚须髯,看不出喜怒,只听他道:“齐王是愈发胆大了。”

    他无子是天下皆知的事实,任他如今再文治武功,百年之后也只能过继宗室继任,最合适不过的是他幼弟齐王的世子李奉。

    他日以继日,宵衣旰食才有如今万国来朝,百姓能够锦绣高歌的太平盛世,他年轻时曾上泰山封阐,那时人人称他治理天下的年号开始为开洪之治,一百个齐王又怎能敌过一个他,可如今人近晚年却抵不过一声无子。

    “仆高邑,听闻庆阳今日进宫了?”圣人话锋一转,周围宫仆皆松一口气。

    仆高邑笑着上前躬身拱手,“回大家,是耶!殿下一早便入宫请安了,现在娘娘那。”

    他尊称的娘娘正是当今宠冠后宫,艳绝天下的贵妃陈氏,当年长安的第一美人。

    “嗯……”想起长女,圣人心中一软,由衷发笑,那是蜜罐里泡大的孩子,他从她一丁点儿大时便抱在手中,到现今温吞如玉,风华端庄的模样,却也是要出降的人儿了。

    当时是两个孩子,长女他很是喜爱,只是身体萎弱,故取小名兕子,望她康健;另一个……不太记得清楚了,似乎又瘦又柴,不大好养活,他兼顾天下的同时,眼里只能看见一个孩子,假若是个男孩儿,那便是很好的事了。

    犹记当年贵妃有喜时,太医曾测是双生儿,这对当时还无嗣的他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国师更是断言后出生的那个有紫薇梦兆,贵妃言一女一子,为他与天下添个好,谁知最后竟是双姝。

    思忆及此,他有些怅然,若当时后面那个是个男孩儿,他如今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没有帝王愿意被胁制。

    “召十二郎来罢。”圣人不紧不慢得开口。

    仆高邑却有些犹豫,最后大胆拱手:“大家,十二郎告假,说是偶感寒邪,太医看过了,已服了药……仍是发热头疼胀痛,只怕觐见有心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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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十二郎赶在第二日宫门落钥时,淋得落汤鸡一般回来,晚春虽回温,可淋了雨又吹了风,又是一夜未眠,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加上那寒若冰霜的眼眸,灰袍飘飘的招魂幡,一直深刻印在他的脑海里,久久挥散不去,像中邪一样。

    越想越沉闷,头部越胀痛,终于不负众望,他病倒了。

    浓烟迷雾,依稀辨认出周围草木荒凉,他挥手拨散,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但姜十二郎依稀明白,自己进了那座紫竹林中辉煌又诡异的宫观,他摸索着寻找,盼望能寻到那个女冠,然后直面她的模样,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还是深林魅影。

    好容易进到有微弱光亮的小殿,却听少女一声嗤笑,始终不见人影,那声嗤笑只在四周飘散。

    他只能原地打转,像只幼狼寻不到前路。

    她提着宫灯,脚步无声地靠近他身后,素手攀上他的肩膀,“你来了,她便开心了,我终于能走了。”

    那根本不是少女该有的声音,是一个幼童的音质,年弱幼稚,却已经空洞幽灵。

    很熟悉,无比熟悉,他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为什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过?他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又听她一声叹息,她道:“平州,回家罢。平州,回家罢。”这回是少女的声音了,只是依旧空洞幽灵,无悲无喜。

    好机会,他趁机抓住那只素手,猛地回头,正是那少女呆滞木纳的脸,她定定得看着他,就像那日雨夜那样的眼神,述说着无限孤独寂寞,与凄凉,该是如此的。

    正当他要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时,她反手将他狠狠一推,他没有准备,跌坐在地上。

    遽然惊醒。

    姜平州大口大口喘气,他深知那绝对不是梦,他会再次找到那个宫观,然后克服这样的恐惧,寻找到那个少女,要一个真相。

    “唉呀,十二郎,你总算醒了。”那娇声呼喊着,不必看,也知她是谁。

    那身着锦袍宫装的女人,不顾端庄,甩着满头珠翠为他忙前忙后,又是抚上他的额头试探温度,见无大碍,又端起宫娥托盘里黑乎乎的汤药,一边喂他,一边喊道:“庆阳,快叫人传太医来,十二郎醒了。”

    李端端收起关心他的眼神,温顺地往外殿走去。

    好容易一碗汤药喝完,陈贵妃又从托盘里的精致玉碟里捻一粒蜜饯喂他服下。

    “娘娘,十二郎怎敢让娘娘操劳,”姜平州要起身向她行礼,却被她双手压回去,只得榻上向她拱手示礼,“多谢娘娘。”

    “十二郎,你我母子,何须这般。”陈贵妃满不在意他疏离的态度,只当他病中也这般知礼,于是愈发怜爱。

    见此,他只得又躺了回去,道:“娘娘,十二郎身子还有些疲惫,不能侍奉,万分抱歉。”

    “是了是了,你身子还未痊愈,吾已叫庆阳去传太医了,你好生歇着,晚些阿娘再来看你。”她笑着向外走去,神情满是怜爱与满足,倒像她亲生的儿子一般。

    门口的李端端这才有机会进来看望。

    她站在榻边好一番打量,温声问道:“你前两日去了何处?”

    姜平州本想敷衍过去,但见她神情认真,还是半起身,老实告知她道:“大公主,我也不知那是哪。”

    李端端心下一锤定音,难怪那日她下山时见有人跨马上山,还觉得身影熟悉,原来就是他,难怪淋一身雨回来,炤炤看似木纳不经心,可最是戒备细心,哪能留生人躲雨,误闯禁区不自知,这小子活该。

    姜平州见她面有笑意,试探道:“大公主,你知道那是哪?”

    “不知。”她板起面孔,严肃道。

    那便是知了。

    于是他牵住李端端的广袖,拉了又拉,晃了又晃,“阿姊,求您,告知我吧,我保证你给我说了,我不叫第二人知晓,我给你当牛做马,供你差遣,几年都成。”

    以往她心软,最吃这套,如今却不理会他。

    他磨了她许久,都不见她松口,也知那紫竹宫观不简单,心道,你不告知我,难道你就一辈子不去了吗?我总能找到机会跟着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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