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

    姜平州牵过她的手,将她揪紧的道袍捋平,道:“想与不想,某说了不算,李炤炤,这也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他手指抚上她苍白,透凉似冰的脸颊,轻轻刮蹭,“你与某同样身不由己。”

    李炤炤抬眸,视线划过他的瞳孔,柔和且无光,“姜平州,你杀了一个司监,但外界人一定认为是我杀的。”

    “圣人,娘娘怎么想的,你不想知道吗?”姜平州翻身,滚上她的偏榻,仰着头看李炤炤夜晚未眠时,目光所及的纱帐顶。

    “他们的想法无关紧要,但经你一事,一定有人盯上我了。”李炤炤侧目看他,见他的黑靴翘着摇晃,并没有沾到她的床榻,轻松口气。

    “他们的想法至关重要。”他漫不经心开口,目光紧凝着帐顶,继续道:“就算当时没有某,你也会动手的,从前敲竹杠的宦侍不是没有,偏偏你这次动了杀心,而某却帮你动了手,李炤炤,某知道你与谢公在谋划什么。”

    李炤炤泰然自若,她手掌划过腰间,揪紧道袍,仔细观察才能看见她腰间别了个手掌大小的小牛皮刀鞘,里面匕首欲出未出。

    她柔声问:“你知道什么?”

    姜平州翻身,手肘撑头看烛火照映出微弱光影的侧脸,她极瘦,下颚如刀刃锋利,他啧声:“纵使你们谋划成功,某能不能回家,也不是你说了算的,相信我,李炤炤,到时候定然是你要关着某了,所以,别对某做保证,某没兴趣听你说。”

    “圣人治下,单看长安,你觉得如何?平州。”李炤炤垂眸,手掌摩挲腰间道袍。

    “繁花似锦,鼎盛之势,万国来朝,载歌载舞。”姜平州话中带有嘲意,“咱们圣人认为,治下需仁德,对外需刚正,李炤炤,当时若是你动的手,圣人必不会挑选你为储。”

    “平州,我从未想过被挑选,我所做只是证明,非我莫属,”李炤炤微笑,“况且,无论是你还是我动的手,圣人都已然认定是我了。我同他说过,赶尽杀绝。”

    “难怪那日圣人已然对你好奇,可迟迟未召你下山,你至今无法正大光明出现在长安,原来是他不满意。”姜平州恍然。

    “他不满意,我便不要做了吗?”李炤炤嗤笑。

    她继续道:“长安以外,十大节度使执掌兵权,若圣人突然薨逝,仅凭世家手中府兵,足够扶持新帝登基,抵挡外势吗?姜平州,十大节度使,只有姜国公子嗣在长安为质,而你父亲有十一名义子,十二郎,你认为,仅凭你,就能牵制住朔方吗?”

    凡手中权柄分配不一,就有争执,有争执既可互相牵制,分配权柄之人稍微给些小恩小惠便能使其感恩戴德,然以身饲虎,并非长久之计。

    在位者,无雷霆之威严,无铁血之手段,假以时日定被先人饲养的猛虎吞噬殆尽。

    “所以你说的赶尽杀绝究竟是什么意思?”姜平州冷下暖热眼神。

    “就是你认为的那个意思。”

    李炤炤左手欲拔匕首,须臾间姜平州骨节分明的手便覆上她的手背,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使她无力拔刀,他哑声:“你想都不要想。”

    “在他的太平盛世下载歌载舞的,你以为都是什么人?若非先帝拨乱反正给他留下一个治理完善的朝堂,今日他便是提线木偶。”

    李炤炤双腿踢踏,在他身下挣扎,姜平州单手圈紧她两只手腕,单膝按压束缚住她的双腿,她便难以动弹,少女瘦削单薄,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将她轻易杀死。

    “赶尽杀绝保全的还是你说的那批人,天下大乱,世家府中有兵,族中有能人名士,反叛的节度使只会与他们合作,而非互相残杀,受苦的便是百姓,李炤炤,你不供神明,认定神明无法解救百姓苦难,可你更不该制造苦难,平白做了天下罪人。”姜平州紧盯着她腰间那把匕首,牛皮刀鞘,朴素简便。

    “幼时抚养我长大的乳母莫名其妙死于紫宸殿,我与她尸体同吃同住数月,无人问津,贵妃视我如恶鬼,圣人当我是空气,我出身金枝玉叶,□□灵魂卑如草芥,我是天潢贵胄,陈家给贵妃出的主意,几乎害死我,你说这是凭什么?”

    李炤炤赤红着双眼,她已然放弃抵抗少年的压迫,脑中却想着无数办法脱身。

    这是李炤炤头一次吐露心声,姜平州进一步了解她平淡外表藏着怎样疯狂的想法,他一时语塞,道:“你知为何某从不想回家,因为在长安被关押的并非是某,而是你。”

    少女不可思议看着他。

    他接着道:“某无法牵制朔方,但朔方心甘情愿被牵制。”

    “心甘情愿将你送到长安,做那女人身旁最为精美的金丝雀?”李炤炤语气嘲讽。

    “某心向往朔方,是父亲主动将某送入长安,你明白了吗?某从未感到被抛弃,因为某与朔方同心同德,而你,你明明有机会改变现状,却只想着你幼时卑怯,外界有多少弃婴塔,弃的都是哪些婴孩,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自以为关在元玄宫,是你生来的罪,所以你蒙蔽双眼,假装看不见真正发生的苦难,只将格局放在外势节度使。”

    李炤炤唇线紧抿,姜平州的话让她心脏砰砰乱跳,她几乎认同他的说法,可目光仍旧冷然盯着压制她的少年。

    姜平州未在意,他继续道:

    “没有百姓,你便什么都不是,你与百姓,同苦同悲,你本该是最能明白天下要什么样帝王的,纵使如今节度使外势掌权,你所做之事只能是拨乱反正,而非赶尽杀绝,你有能力将他们赶尽杀绝,可由穷寇制造的混乱,你却没能力安定,李炤炤,一个疯子,坐不稳天下。”

    “谢公教导你,你看不见谢公苦心,谢公求天下太平安乐道,你求陈家堕入地狱,毁去陈家,便有数万长安百姓流离失所,你可知陈家。”

    陈家,大魏第一商贾,先人子弟玲珑运转,垄断织造,建立平康坊歌舞妓行业,而后手中把持大半渡口,到这代甚至掌盐铁,因贵妃恩宠,封授公爵。

    灯光昏暗,少年目色沉沉若水:“别以为某不知你作何打算,把他们都杀光,你就能得到救赎了?你明明有更好办法分解陈家,你的噩梦并不能靠残虐得到平静。”

    他不再看她腰间牛皮刀鞘,而是将视线转向身下少女,沉吟:“你与夫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辜负谢公教导,有负谢氏满门的拳拳之心,你说你不善说谎,实则不然,全大魏,你是最善于伪装的人了。”

    “姜平州!”少女咬唇,这一声几乎用吼的,她从未这么明摆得展现过她真实的情绪。

    他们目光交汇,紧绷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姜平州小臂肌肉线条若隐若现,他视线紧凝李炤炤细长脖颈。

    李炤炤昂着头,任他观赏,她轻笑出声,这是一种无声的邀请,好像在说,随你杀我,杀了我你所担忧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个想法在姜平州脑中复杂交织,他一时想起她为李端端抚琴送嫁的风姿,又想起她当夜杀意分明的箭矢,最后他脑海中浮现一个幼童身影,观内那个道童,她上山时身边无人侍奉,只有两名挑选出的世家女,那个道童从何而来?

    “小稻哪来的?”他问。

    “你管她哪来的,就当我生的也成,当我捡的也成。”她答。

    他叹息,随即放弃所有想法,从她身上起来,“某原以为你是坦荡光明之人,可未曾想过你阴暗嗜杀,当某从未来过,元玄宫的一切,就当过往云烟,某再不打扰,告辞。”

    姜平州侧目回眸,背对着她的身影须臾间消失在小殿外。

    忽而一道耀眼惊人的闪光照亮灯光昏暗的小殿,仿佛要将小殿震开一个口,一串焦脆的响雷,惊得人头皮发紧。

    少女抱膝独坐在软垫,没来得及换的道袍还沾染着方才少年似骄阳的气息,湿答答的茶水黏在身上,她未有所觉。

    脑海混乱不堪,她从未享受过万民敬仰,不曾享受过万国供奉,她出生起微寒,贵妃视她如猪狗,凭什么要她去对眼前繁华盛景,将来风雨飘摇的天下负责。

    可天下还有兕子,还有夫子,还有谢若易,还有元玄宫众人。

    还有姜平州。

    她凝顾着那把羽扇,抬手去捧那个制作精美的木盒,纤指抚摸羽扇,不敢拾起。

    忽感面上湿润,她掩袖抚摸,广袖晶莹,她这才觉得眼睛酸涩,遂不管它,由着豆大的泪珠无声掉落在木盒内羽扇上。

    劲风骤起,未合上的殿门嘎吱作响,微亮烛火霎时熄灭,殿内空荡荡的,纱帐随风曳摇,黑暗的小殿中透着孤独寂寥。

    李炤炤整理着混乱思绪,欲起身去关门。

    风将蜿蜒曲折的闪电吹亮小殿,门外赫然立着名少年,光亮在他身后勾勒出一个高硕的影子。

    也映照出李炤炤晶莹的面颊。

    “某决定暂时与你和好一晚,你可不要受宠若惊。”姜平州抬靴进屋,径直帮她把殿门关上,只是视线一直未落在她身上。

    他自出观门起,便心绪不宁,跨着的红椒也不听缰绳命令,左摇右晃,内心涌动着无法摆脱的焦躁,犹如困在狭小空间中无法呼吸。

    他想起少女轻笑寒颤的模样,又想起她木然不惊的神色,眼眸微阖,驾马风姿,忽而闪电劈亮夜空,最后脑海中定格在初次见她时,她随风飘摇,犹如招魂幡坚韧。

    他想他会溺死在她深邃不见底的眸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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