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蕊的新戏《高原之极》，不在国内拍。

    “咱们这部戏的主要取景地，就是明天要进的拉达克藏区”，导演站在阿里昆莎机场，指着东方，“这地儿不属于中国，现在属于印度。1834年，英国支持锡克帝国入侵拉达克，即便人民奋起反抗，但这片地区还是落入了外国，再也没有属于过中国。”

    姜蕊跟着导演手指的方向，眺望远方，一层一层青灰色的山，人烟稀少。

    他们从北京出发，香港转机到德里机场，待了一晚，第二天才到拉达克。

    将近两天的时间，从东向西，十多个小时的飞机，落地这个“西藏以西，昆仑以南”的印控克什米尔高地。

    “咱们这个故事，讲的是女主来高原寻找存在的意义”，导演用手捋着自己的小胡子，高深莫测，“文艺片就是这样，思想是内涵，服务于传达故事的有效镜头，密集的信息以及冷门的只是内容”。

    “相信我，这部戏，肯定能拿奖。”

    在拉达克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梦。

    这个被白雪孤立的世界，远离喧嚣的喜马拉雅深谷，一群与世隔绝的藏族人，还有闯入这片天地的他们。

    剧组租的列城东边Skiu的当地民房，信号极差，或者应该说，根本没有信号，这边没有基站，想要跟外界沟通，都要开车去列城，才能连上信号。

    剧组其他人都苦不堪言，对他们来说，在这个海拔3500米，太阳剧烈，湿度极低，氧气稀薄的高原，连呼吸都是痛苦的，更何况生活。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剧组男主贴着墙根，站在阴影里，对着镜子，不要钱似的往脸上涂防晒。

    不过半个月，就连最重视护肤的男主角，也黑了一个度。

    他的人设是奶油小生，下了高原，变成个硬汉，经纪人肯定会杀了他。

    姜蕊站在阳光里笑笑，“没事儿，还有我陪着呢”。

    经纪人赵影这次没跟着上来，没人监督，姜蕊更不擦防晒了，人越发像本地人。

    还是导演看不下去，“咱这是个文艺片，你整得黢黑黢黑的，谁爱看啊，求你抹点防晒吧”。

    姜蕊这才不得不擦防晒，也多亏她底子好，没多久人也就白回来了。

    剧组在拉达克拍了两个月，才从高原下来，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的时候，所有人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外面再好，也抵不过家里舒服。

    带着尘土的空气，吸两口，也觉得醉了似的。

    因为去了个洗手间，姜蕊出来的时候大部队已经走远了，她也不着急，5号转盘那边已经没人了，她取了行李箱，拖着慢慢地往外走。

    过了转角，还没到出口，就听到嘈杂的人声，还有照相机的咔嚓咔嚓声。

    心里莫名地坠了下。

    跟着声音往外走，刺眼的白光，直直冲着她闪个不停。

    姜蕊本能地偏过头，但护栏后面的记者却不给她时间，每个人嘴巴都在快速地张合，声音一波高过一波。

    “姜蕊，请问你入行的时候给华天老总陪酒是不是真的？”

    “姜蕊，照片上被华天张总摸着脸的人，是不是你？”

    “姜蕊，听说你入行就是陈玄的情妇，那你去陪酒，是陈玄把你转赠给张总的吗？”

    五花八门的问题像是夏天突然来到的暴雨，密集到姜蕊根本来不及应对，她甚至分辨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些人在问什么。

    她陪酒？

    入行的时候陪酒？

    姜蕊站在原地，不管对面伸过来一根根长长的话筒，也不管正对着她拍个不停的摄像机，凝神想了好一会儿。

    她陪酒的。

    入行的时候陪制作公司老总，喝了很多次。

    这个她一直放在心里最深处，若无其事往上去了很多层枯叶，掩饰地像是从来没被开挖过的土地。

    但其实，那块土地早就被污染了，不会再有任何生机。

    又一批乘客往外走，姜蕊回头看了眼，高高低低的人群，眼里满是探寻，脚步迟疑地往外走。

    看到这个阵仗，好多人怀着好奇心停在门口，想要凑热闹。

    出站口很快就堵了，那群记者不嫌事大，更踊跃地提问。

    每个人踮着脚往前挤，想得到她的回答，脸上的表情夸张且狰狞，姜蕊攥紧行李箱提手，下意识后退。

    “小姐，麻烦您往前走，后边的乘客被堵住了”，值班人员过来催促她，姜蕊没有回头，脑袋一片空白，只是听从值班人员的话，拖着行李箱大步往前走。

    这些人，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小蕊儿，你真漂亮”，粗糙的、带着烟味儿的手，慢慢靠近她的脸，上上下下的滑动。

    她望着面前瘦黑的男人，看着他露出满口黄黑色牙齿的笑容，人止不住地打颤，右手紧紧抓住椅子边沿，才不至于吐出来。

    “咱们北方的姑娘，虽然不如南方姑娘水灵，但是这身条儿，没得说”，那双手，往下摸索着过去。

    -你不是科班出身，想要拿到角色，就得让老板们高兴。

    -这些老板不会怎么样，也就是打个擦边球，别把自己整得跟个贞｜节｜烈｜女一样。

    -你妈这情况就是个无底洞，拿下这部戏，起码两年的医药费不用担心了。

    姜蕊觉得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她甚至觉得自己的魂儿飘在头顶，看着乳｜房被握住，看着男人西裤蹭着自己的大腿，看着一杯杯灌过来的酒，竟然还笑得出来。

    直到五杯白酒、一瓶红酒下肚，整个人再也控制不住，跑到酒店外面吐得天昏地暗。

    人被记者团团围住，长枪短炮冲着她的脸，想要捕捉她任何微小的异常，放大当做报道的封面，以此来博取更多的流量。

    姜蕊像是大海里的一叶小舟，任这群人把她挤得东倒西歪，却说不出任何话。

    行李箱已经不知道被挤到哪儿了，姜蕊抱着头，沉默地往停车场走。

    “姜蕊，姜蕊，你说话啊？”

    “你不说，是不是就默认这件事是真的？”

    “你真的做过张总的情妇？”

    “是你的老板把你送给张总的吗？”

    人在极度压抑的时候，总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

    周边的声音消失了，整个世界安静地不得了。

    姜蕊猛然抬头，像是在看默剧，周边的嘴张张合合，却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最后还是赵影领着机场保安，带走了人群里的姜蕊。

    “小蕊，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你行程会泄露，本来是想处理好这些事儿不让你知道的。”

    “这个事儿是从一个不知名论坛上爆出来的，我们发现的时候，照片已经满天飞了，这照片……”

    赵影欲言又止，把手机递给姜蕊。

    他不知道照片是真是假，但是当年他的确听说过，钱多多很喜欢带手底下艺人，去各大老板的饭局上。

    姜蕊右手接过手机，随即又换到左手，放下右手，隐藏突然痉挛的拇指。

    一共两张照片，第一张照片里，隔着窗帘，隐约能看到有人把手放到了她的脸上。

    第二张，很大的雪里，有人把她放上车。

    两张照片，她的脸都清清楚楚。

    姜蕊把手机递回去，看到赵影眼底下的青黑，叹了口气。

    “我……”

    停顿了一瞬，姜蕊才又继续说。

    “没事。”

    她竟然能说话，只是听不见了。

    刚看着赵影的口型，大致猜到他说了什么。

    “反正你接下来也没什么戏了，就趁着这个空档好好休息下，这件事儿我来处理，你不用担心。”

    赵影舒了口气，他还以为姜蕊会崩溃大哭，但是看样子还不错嘛。

    姜蕊回家发现，家里竟然没有人。

    桌子上留了纸条。

    -我和你王姨去海南旅游了，十一回家。

    姜蕊笑笑，这大概是所有消息里，最好的一条了。

    自己在家倒也挺好，省得母亲发现，她听不见了。

    赵哥那天送她回家以后，也没再来过。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寂静。

    无声的寂静。

    姜蕊不知道干什么，每天她都盖个毯子，躺在阳台的摇椅上，看着太阳升起，看着太阳落下。

    除了偶尔买菜，她几乎不出门。

    小半个月过去了，某天她买菜回家，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才恍然觉得，原来她还在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