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半晌没听见回应，大皇子忍不住疑惑看去。
端景帝握住扶手的手紧了紧，下颌微绷，低沉又缓慢问道：“定了日期，就没有转圜，想清楚了？”
大皇子心中划过一丝怪异，来不及细想，点头应道：“是。”
端景帝眼神复杂，理智上知道这是件喜事，作为长辈他应该高兴，可心里却止不住酸涩。
片刻后，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叮嘱道：“成婚之后，夫妻就要同舟共济，楚家姑娘身世坎坷，云宏平日里多包容，莫欺负了她。”
大皇子错愕，不敢相信如此柔情的话语竟是父皇会说出来的。
感受到上首沉沉的目光，大皇子回过神来，郑重道：“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不会辜负楚姑娘的。”
端景帝这才颔首：“回去等消息吧。”
大皇子行礼告退，有一瞬间恍惚，这情形是不是反了？怎么像是岳父在叮嘱女婿？
到底谁才是亲生的那个？
待走出殿门后，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很是惋惜。
父皇爱屋及乌至此，他的好岳父为何去得这般早呢？
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端景帝低声道：“让钦天监监正过来。”
一直装柱子的谷盛，听了这话忍不住抬头。
陛下这是要……
视线触及陛下抿得平直的唇角，他一个激灵，躬身退去：“是，奴婢这就去。”
待将人带到，谷盛安静地缩在角落，放轻了呼吸。
钦天监监正陈奇还纳闷陛下寻他何事，就听见上首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
“何日宜嫁娶？”
陈奇精神一振，脑中飞快划过几个人名，值得陛下亲自过问的就只有——
“陛下，可是要算大皇子和勇勤伯府小姐的婚期？”
“是。”
陈奇心里一松，恭声道：“启禀陛下，自您万寿宴后，臣已经和几位同僚协同测算过。”
陈奇接下来侃侃而谈：“八月十三，宜嫁娶、迁居、出行，当属大吉；十月初七宜祈福、成婚，中吉；十二月二十宜合婚订婚，小吉。”
介绍完毕，陈奇很是知机地奉承道：“臣合过八字，大皇子和楚姑娘当是天作之和，这几个日子成婚都很合宜。”
端景帝端坐上首，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念到：“天作之合吗？”
陈奇脸上的笑容一滞，有些忐忑，陛下不会知道了这对准新人八字有些对冲，这三个日子是他和同僚好不容易挑出来的吧吗？
但这桩婚事可由不得他说不，自然是要捡好的说了。
“是的，当属珠联璧合，天生一对。”陈奇硬着头皮夸道。
端景帝沉默了。
隐形人一般的谷盛不由瞥了陈奇一眼，暗暗摇头，这可真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好，下去吧。”
陈奇偷偷觑了一眼，心中直打鼓，陛下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呢？带着无限疑惑离开了。
空旷寂静的大殿中，玄色龙袍的高大男子独坐上首，深刻的面容上像是覆了薄冰，眸中墨浪翻涌，透进来的日光半点照不进眼中。
小姑娘谈及婚事欢喜羞涩的神情和大儿子坚定求娶的摸样交错闪现。
端景帝闭了闭眼，再睁开只余冷寂。
“着内阁拟旨，婚期定为……”
*
午歇过后，楚沐玥洗了把脸，正对着铜镜用黛笔细细描眉。
院外突然传来忙乱的脚步声。
春桃皱眉往外张望了一眼，不知是哪个丫鬟这般淘气，还好小姐今日比平时醒得早。
“不会是有什么事发生吧，去看一眼。”
楚沐玥有些好奇。
春桃应了一声，径自往外去了。
没过多久，她掀开门帘，快步进来，神情紧张中又透着忐忑。
楚沐玥在镜中瞥见她匆忙的身影，越发好奇了：“什么事这般着急？
春桃：“小姐，圣旨来了！”
楚沐玥手上一抖，黛笔没控制住一下划拉了出去。
她看着镜中那弯曲如蚯蚓般突兀的一条墨迹，心里微沉，漫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有透露是什么事吗？”
春桃摇摇头，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道：“会不会是大皇子要对小姐不利啊，这可怎么办？”
联想到上次意外偷看到的场景，春桃忐忑极了。
楚沐玥也有些怀疑，思考了片刻，道：“陛下顾念父亲，大皇子真要做什么应当不会这般明着来。”
她拿起手帕擦拭脸上的痕迹，心里平静了下来：“去看看就知道了。”
春桃也有了主心骨，点点头：“奴婢服侍您换身衣裙。”
楚沐玥换了身见客的衣服，来不及装扮，素着脸朝正堂而去。
待她到时，除了有公务的勇勤伯和不知去哪儿混的大堂哥以及在外读书的弟弟，府上人都已经来了，祖母高氏更是早早到了在和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说话。
那人对她和善地笑了笑：“这是楚二姑娘吧？”
楚沐玥心里微松，看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她还来不及回话，高氏就接道：“公公好眼力，这就是老身的二孙女。”
传旨太监含笑点头：“人已到齐，奴婢这就宣旨了。”
高氏一脸慈爱，对着楚沐玥招呼道：“玥儿，快到前面来，和祖母一起。”
传旨太监亦笑着道：“圣旨就是给您的，是该这样。”
母亲柳氏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泛起了喜意，轻声对女儿道：“快去接旨吧。”
楚沐玥心里更沉了几分，陛下会下什么圣旨给她呢？该不会……
楚沐玥抿了抿唇，想到恩公，心中安定了一些。
她略过人群走到最前方，在高氏身旁跪下。
楚兰琪眼神羡艳，楚珍钏不甘心地瞪了楚沐玥背影一眼，被母亲扯了下袖子，这才收敛神情。
府上主子和仆从黑压压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三色为矞，鸿禧云集，皇长子孟云宏行孝有嘉，文武并重，年近弱冠，今有前南直隶布政司楚修越之女，行端仪雅，礼教克娴，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于八月十三完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举案齐眉，钦此。”
高昂的嗓音如闷棍一般，迎面敲在她头上，楚沐玥有些眩晕，耳边一直回荡着那几个字。
皇长子孟云宏……八月十三完婚……
她垂着头，神情一片晦涩，半点不见将要成婚的喜意。
“楚小姐，快接旨吧。”内侍笑眯眯提醒道。
楚沐玥脸色微白，看向递到眼前的圣旨，只觉那明黄色格外刺眼，有种将之撕碎的冲动。
楚沐玥迟迟不接旨，场面一时有些僵住，内侍看着她的眼神也带上了狐疑。
“你这丫头莫不是高兴傻了不成？”
高氏出声打破了僵局。
楚沐玥有些僵硬地看向高氏，高氏脸上挂着笑，眼神却暗藏警告。
楚沐玥又瞥了眼跪在人群中的母亲，抿了抿唇，到底是伸手将圣旨接过。
传旨太监立即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殷勤道：“楚姑娘，快起来，这地上凉。”
周围立即有机灵的丫鬟上前将人扶起。
楚沐玥垂眸：“多谢公公好意。”
传旨太监笑容更大了：“不敢当，您言重了。”
高氏含笑看着，眼神往一处扫了一眼，有婆子趁人不备伶俐地塞了个荷包过去。
传旨太监不动声色地塞进袖中，捏了捏，笑容愈发真诚：“府上好事将近，奴婢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说完，他拱了拱手，带着宫人离去。
高氏笑着吩咐：“去送一送公公。”
管事婆子一路周到送至大门处才罢。
却说这边楚沐玥拿着甚至，周围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火热又闪亮。
见她因跪在地上，裙子略沾了些灰尘，两个丫鬟极有眼力见地上前替她拂了拂，动作轻柔又殷勤。
楚沐玥点了点头，两人面上俱是一喜。
楚珍钏看得心里发酸，从来都是她在府中待遇最好，什么时候轮到楚沐玥了？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有的人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心里高兴疯了吧，面上还故意装样，挂着个脸给谁看啊？”
楚沐玥转头，定定看着她，眸光微冷。
想到楚沐玥的性子，楚珍钏心里发毛，外强中干道：“本来就是，难道嫁给大皇子你还不欢喜吗？”
楚沐玥挑眉：“你很羡慕？”
楚珍钏霎时就像被点了哑穴一般，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
苏氏接口道：“珍珍是替你高兴呢，她嘴上笨了些，沐玥别往心里去。”
楚沐玥嘲讽一笑，楚珍钏的心思只要不是个瞎子就能看出来，这样也好，那自己就好心送她一场机缘。
高氏扫了一眼：“好了，大喜的日子，别拌嘴。”
她转向苏氏，不豫道：“你也回去好好管教下女儿，像什么样子，还好宫人都走了。”
当着众人的面，苏氏脸上有些挂不住，羞愧应了，楚珍钏还想再说什么被母亲瞪了一眼，这才不甘不愿闭嘴。
高氏点点头，对着柳氏道：“圣旨赐婚，可不能堕了排场，时间又紧，老二媳妇就和老大媳妇一起准备吧。”
苏氏闻言，看向柳氏的眼神发凉。
柳氏一惊，没想到婆母竟会叫上自己，她习惯性就要推脱，但想到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点了点头：“好。”
楚沐玥有些欲言又止，但见母亲这般上心，到底没拦着。
罢了，总比母亲一天到晚呆在昏暗的小佛堂强，真有什么事祖母哪还有功夫在意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