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盏莹白灯光照射下，诺大的会议室变得通明透亮，一切心思无所遁形。
矩形长木桌中间一条金属银色横片，宛如楚河汉界，将两侧的人分隔开。
右边是焦虑不安的委托人和来自安淮市顶尖律所的八位律师，他们专业能力毋庸置疑，整齐划一的黑色西装，严肃正经的表情，特别是正中央的那张冰块脸，眼神犀利似刀。
不过，对面的也不是吃素的。亿禾集团法务团队也是相当出名，擅于颠倒黑白，只是这次违约是亿禾集团全责，态度明显温吞多了。
姜季卿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张律师。
他修长的指骨按在文件上，清冷的嗓音，句句一针见血，据理力争委托人的权力。
专业，强大，理智。
完美符合大众心目中律师精英的形象。
目前为止，会议双方关系融洽，和谐友好像是在聊家常。
律师团提出的几个要求，例如增加戏份，电影片酬翻倍，无条件负责删除泄露的影片。
亿禾都答应了。
除了……
“我方当事人要求亿禾集团公开致歉。”张律师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说道。
亿禾法务团低声交流。他们告诉姜季卿，董事会不同意公开道歉。
姜季卿挑挑眉，乖巧道，“既然是伯伯们的意见，我当然不会反对。不过我们有错在先，承认错误也无可厚非。”
“那小姜总的意思是……”法务团踌躇道。
她慵懒往后靠向椅背，笑道，“只能展示我们的看家本领了。”
那就是钞能力。
亿禾集团财大气粗，表示愿意以五倍违约金作为赔偿，私下和解。
五倍！那就是三千万。除了张时弈，律师团和委托人内心一惊，腹诽道。
万恶的资本家！
委托人内心矛盾不已，他虽然是一个二十三线开外的小演员，但是娱乐圈里的规则懂得不少，其中一条被奉为金科玉律。
【想在圈里混就不能和亿禾集团对着干。】
但是他倾注大量时间在这部电影上，如今原片被泄露，网友都在嘲讽他演技差，还有不少脱粉回踩的人，让他原本不富裕的粉丝量雪上加霜。
姜季卿看出对方的犹豫，轻笑伸出两指一翻，说道，“六千万，其实在我们来之前就联系各个平台删除片源，现在网上已经找不到那些片段，相信不用多久网友也就淡忘了。不过我们团队的失误给你带来不少麻烦，因此我方诚挚邀请你参加亿禾最近在筹划的综艺节目。”
综艺圈的粉，要比在一个电影的小龙套多得多。
很显然，委托人心动了，当即点头答应。
顿时，律师团脑海里的赔偿方案，辩驳语术，心理战术，通通派不上用场，拔剑四顾心茫然。
会后，委托人和亿禾握手言和，律师团多挣了八倍的赔偿金，皆大欢喜。
只有，张时弈脸色不虞，攒了一腔闷气堵在胸口。
偏偏姜季卿临别前当着众人面前，还故意撩拨。
“张律师，我刚刚忘记夸你了。”
【张同学，我今天忘记夸你了。】
一如当年，惯会讨好人，张时弈都能猜到她下半句会说出了。
她停顿半刻后，扬起灿烂的笑意，真挚道，“穿西装的你真是帅气逼人！”
果然如此。
对于姜季卿的赤裸裸示好，他的沉默简直令人不堪忍受，脸上冷得快要掉冰碴子，其余没有任何神色变化，甚至没有多看姜季卿一眼。
姜季卿倒无所谓，当年她追他的时候，这人就是这样冷静自持。
她摆摆手，笑道，“各位今天辛苦了。张律，后会有期。”
冠鑫律师团笑而不语。
电梯门缓缓关闭。
杨子骏揶揄道，“要是被告都像小姜总这样好说话，我们律所肯定能早日暴富。你说对吧，张律？”
张时弈甩了一记眼刀，冷笑道，“我劝你放下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杨子骏笑得更欢，心想醋劲这么大，就这还同学呢！
这边，张时弈回到办公室，颓然坐下，仰头靠在办公椅上静止不动，像一座破败的石雕。
【张时弈，我们分手吧。我根本不喜欢你，再也装不下去了。】
【从此以后，我们死生不复相见。】
张时弈眼底闪过一丝嘲弄，他要是重蹈覆辙，那和一只狗有什么区别。
此时，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张时弈重新带上眼镜，逐渐看清那人的长相之后，脸色一愣，随即冷声道，“出去。”
门边竟然是去而复返的人儿。
姜季卿一只手背在身后，瘪瘪嘴委屈，“可是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好吧好吧，这么凶，我走就是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她走得比乌龟还慢，一边嘀咕。
“不知道这里隔音怎么样，我站门口说话，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清……”
张时弈额头青筋一跳。
“站住！”他不情不愿道，“给你三分钟，一次性说完，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奸计得逞后，姜季卿立马笑起来，酒窝若隐若现。
三分钟？她没听到什么三分钟啊。
她对这间办公室处处都感到好奇，睁开一双大眼睛，东瞧瞧西看看，时不时发出惊奇的声音，即便得不到任何回应，像是在演独角戏也照样兴致勃勃。
张时弈忍受不了她这样的态度，一副对他很关心的模样。
“姜小姐，过了这么多年，演技还是那么差。故意设计这久别重逢的戏码，请问意欲何为？”
姜季卿鼓掌惊叹道，“张时弈，你好聪明啊。是不是天底下就没有你猜不到的事呢？”
丝毫没有被戳穿后的羞愧，甚至在沾沾自喜。
“此时转移话题并不高明，你知道的。”
这油盐不进的样子，简直比高中的时候还难搞。
姜季卿只好实话实说道，“我想知道这些年关于你的所有事。”
换来一声嗤笑。
“姜小姐，你似乎把我当傻子耍。”
张时弈猛地站起身，长腿两步并成一步朝她逼近，俊朗清冽的脸庞带了几分不符合气质的压迫感。
一退再退，直至无路可退。
“姜小姐，说句真心话，很难？”
咄咄逼人的话，却是用最亲密的方式说出来。
她彷佛禁锢于方寸之地，几乎紧贴在他胸膛，鼻息间都是属于他的气息，独特的木质香味，浓郁得让她无法呼吸。
他肢体语言告诉姜季卿，他是个君子。
可是他的灼人的视线，沉重的呼吸，还有一次比一次急促的吞咽声，都在宣示一个事实。
他绝不是表面所看到的，这般清心寡欲。
姜季卿心脏快跳到嗓子眼。她怯生生地抬眸，手指扣住张时弈的袖口，轻轻拉住。
张时弈审视的目光久久不动，她脸颊涨得通红，清澈的双眼忽闪着光，饱满的唇珠上浅浅的牙印，十分可爱。
缓慢低下头靠近那张，梦里一直渴望的唇。
她没有逃跑，也没有消失。
很好。
此时张时弈闭着眼睛，并没有看到对方突然勾起的坏笑。
啵！
下一秒，张时弈皱着眉头睁开眼，只见一朵巨大的向日葵，还有花瓣后那双笑眼，弯弯就像月牙一样。
他猛退三米之外，用力擦了擦自己的嘴巴。
又被她耍了！
张时弈浑身僵直，沉默着，带着屈辱和恼恨的眼神瞪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后槽牙。
恢复自由的姜季卿施施然走过去，右手拿向日葵，左手提下午茶，然后把向日葵高高举起，歪着头看他。
那张娇俏的笑脸讨好又无辜，虽然张时弈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你答应过我，只要看见向日葵就不会再生气。”
那是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两人趁着暑假去海边露营，为了不让她晒伤，他一个人来回搬完所有东西，最后不幸轻微中暑，枕在她的大腿上闭目养神。谁知道，有个不长眼的人给姜季卿送玫瑰花。
张时弈弹起来，脸色煞白还在强撑，三言两语极尽毒舌把那人气走了，不过耍帅的代价就是他很快就晕倒了。
再次醒来，就见到一捧巨大向日葵花束放在身边，姜季卿双手挂在他身上，仰着头哄他，“还生气吗？可是其他的花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
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出三个字。
曾经，向日葵也是他最喜欢的花。
这些记忆越甜蜜，越仔细，就越让人憎恨。
他背过身去，僵直的背脊撑起单薄的白衬衫。
张时弈苦笑道，“一切都结束了，姜季卿。如果你认为我还对你怀有旧情，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只希望这辈子都没有遇见你。”
“你有过后悔吗？”语调似乎隐含期待。
“……”姜季卿微张的嘴最后还是缓慢闭上。
良久，他的声音带着死一般的疲惫说道，“那你何必再来招惹我呢。走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姜季卿犹豫了。无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张时弈都是最无辜的那个，不该出尔反尔把他重新拉进这个宿命的漩涡，她都觉得自己卑鄙。
果然……还是行不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