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时弈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彷佛没有气息的木偶。
许久之后,直到轻微关门的声音抽走身上最后的力气,他不堪重负般头抵着墙,勉强支撑不至于倒下。
扶着墙一步步走到窗前,眼里充满极度的悲伤看着一身白裙的姜季卿下楼梯,打开车门,然后离开。
她还真听话,说不出现,就真的消失无踪,连入梦让他看一眼都不肯。
既然如此,那就永远离开他的世界。
可是总有人提醒他,姜季卿的存在。
当晚,他在律所加班到晚上十二点才回家。保安大叔突然喊住他,说张律师要注意身体,记得吃饭。然后给了他一包曾经高中的时候最爱吃的梳打饼干。大叔也不揽功,直接告诉他是一个女娃贿赂他,要帮忙保护张时弈的安全。
紧接着,杨子骏自作聪明,科普姜季卿的事迹,告诉他的,还全部都是他早就熟记于心的事。
还有合伙人,其他同事,清洁阿姨,似乎整个律所都成了她的传信人。他们喜欢叫她小姜总,小美女,笑得甜滋滋的丫头等等无数个称号。真不知道姜季卿给了他们多少好处,还是她天生就惹人喜爱。
张时弈以为躲在办公室里就好。
可是,书桌上,白瓷琉璃花瓶里供养一朵明艳的向日葵。这朵花生命力简直出乎意料的顽强,明明他不管不顾两天两夜,依旧娇艳欲滴,生机勃勃。
【张教授,要把这朵向日葵清走吗?】
今早阿姨进门打扫的时候,顺便问了一句。
【不用,放着吧。】
忘不了,又见不着。比过去四年更折磨难熬。
手指勾了勾明黄色的花瓣,花朵轻轻一颤。指尖收拢虚握成拳,几乎碰到鼻尖,张时弈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另一边,亿禾集团顶层。
采光极好的总裁办公室,巨大弧形木桌上,同样摆放一朵向日葵。
自从良心发现后,姜季卿就没有再打扰张时弈。
她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每天都在拜访董事会的成员。
当然,不是去劝这群老狐狸改变阵营,联合她一起对抗母亲。
毕竟与虎谋皮,无异于饮鸩止渴。
另谋出路,才是正道。
这些年,她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才让他们相信自己是个安分守己的提线木偶。
看着手里几个眼线找到的情报,姜季卿微微一笑。
等他们发现木偶也会挥刀的时候,那表情一定很精彩。
叮铃铃!手机突然响起,她接通之后才发现是律所的杨子骏。
之前姜季卿帮他拿到两张演唱会门票后,这人就自告奋勇当眼线,此时特意通风报信说,张时弈带着一个女人去游乐场玩。
姜季卿豁地蹦起来,出大问题!
她迅速换了一套衣服,赶往游乐场。
“喂,我到了,你记得他们两个穿什么衣服吗?……哦,一身黑和一身绿是吧。谢谢你。……找不到啊,周六太多人了。……不用不用,我自己找就行。”
烈日下,姜季卿带着鸭舌帽,巨大的墨镜,踮起脚脖子伸长,奔走穿梭过一个个游乐设施,像沙丘上一只视察敌情的狐獴。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横穿而出。为了避开他,姜季卿一个急刹车。可是在惯性下,她还是控制不住往前撞。
“大哥!对不起啊……”姜季卿尖叫道。
瞬间腰上一重,那人猛地收紧手臂,极其强势将姜季卿圈在怀里,揽在她腰上的手掌烙铁一样滚烫。
一切都发展太快,等姜季卿反应过来挣扎的时候,纤细的腰被强劲的虎口掐住,将她直接按在原地。
“别动。”熟悉的低沉声音近在咫尺。
张时弈?!
而那位差点和姜季卿撞车的大哥一脸茫然,“大妹子,秀恩爱也正常,用不着道歉啊,我和我老婆也爱秀。”
呃……
“那祝你们幸福?”姜季卿憨笑道。
“谢谢咧!你和这兄弟也要幸福啊。”大哥雄厚的声音,十分老实真诚。
这次轮到张时弈点头致谢,两人目送大哥越行越远。
“啊!我的帽子!还给我!”姜季卿蹦蹦跳跳都够不到。
“回答我一个问题,就给你。”张时弈低头凝视她,“那天,你是不是来听过我的课?”
这都能被他发现?
“是或者否?”张时弈俯身。
两人的脸凑得很近,姜季卿抬起下巴,骄傲道,“对啊,我就是为了看你专门去上课。不行吗?”
张时弈面无表情把帽子盖到她的头顶,没再说话。
“小弈,这是谁?”一个女人温柔地说道,她手上还牵着一个小男孩,长得和张时弈极像。
姜季卿瞪大双眼,惊讶道,“啊!!!张时弈你……”
“那是我侄子。”张时弈沉声打断,“别瞎想。”
女人揶揄道,“小妹妹,你是小弈的女朋友吗?嗯……不是吗。哎呀,小弈你行不行啊,要不要表姐教你追女孩?”
张时弈皱眉道,“不必。既然已经找到姐夫,就不打扰你们一家三口共享天伦,再见。”
说完,拉上姜季卿的手腕就走。
“明明是你嫌弃我们影响你二人世界吧!”女人笑道。
“我们要去哪?”姜季卿迷茫问道。
“摩天轮?旋转木马?还是观光小火车?”张时弈提议。
“那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戏。”她嘟囔,伸手扯了扯张时弈的衣摆,“游乐场好热,我想玩那个,极速漂流,那里凉快嘛。”
张时弈果然一脸不赞成,“太危险了。”
“你可以保护我。”姜季卿还是坚持,又拉了拉他的衣摆。
“……好吧。”
人工水道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女高音,在整个场馆回荡,颇有维也纳高音合唱团的力量。姜季卿没想到人工漂流都这么刺激,随着一个急转下落,再次吓出高八度尖叫。
下了船,她被扶到一旁坐下,脸上的水珠都分不清是眼泪还是自来水。
低头看向眼前的人,他捧着自己的手,用手帕把一根根手指擦干。
酥酥麻麻,好像一根羽毛撩过一样。
姜季卿痒得缩了缩手。
“别动。”张时弈语气平淡,动作却不容后退。
然后他细致擦过手心,手臂,脸和脖子,神色严肃动作一丝不苟,像是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快去吹干头发和衣服,别着凉。”
姜季卿脑袋晕乎乎,直觉今天的张时弈比以往都要霸道,但是又想不出个中缘由。
“哦……好。”
他的目光冷峻紧随女孩的背景,手臂青筋突起。
没想到,第二天她没有感冒,倒是张时弈生病发烧了。这个消息同样由金牌情报员杨子骏提供。
于是乎,她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包里还装满各种药,相当艰难来到目的地。
按门铃前,姜季卿先是形象管理一番,确定妆没有花,完美!
“怎么是你?咳……”张时弈看起来很惊讶。
单手提起两大袋食材,侧身让她进屋。客厅里只有简单的摆设,一套木制餐桌,一套木制茶几和长椅,几个必备家电,还有随处可见的全家福。
一家三口的照片上,儿子继承了父亲的沉稳气质和母亲精致的容貌,看起来养眼又和谐,温馨而美好。
看到那些照片,姜季卿神色有一丝不自然。
“谢谢你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张时弈有气无力道。
他看起来很虚弱,嘴唇发白,浑身冒冷汗,手撑在餐桌上重心都压在左手。
“这时候还逞强,真当自己是钢筋铁骨呢。”姜季卿走过去,“我怕我一走,你就一命呜呼咯。乖一点,去休息好吗?”
她伸过手去牵他。
“抱歉。”然后张时弈直接搂住她的腰,轻声说,“我有点站不稳。”
“没关系,我喜欢你搂我的腰。”姜季卿脸不红心不跳说出很羞耻的话。
今天,她阔出去了!最好能在他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拿下他。
帮他盖好被子后,张时弈突然拉住她的手,迷糊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姜季卿笑眯眯回答,“等你病好了,我再告诉你。”
“……”张时弈眨眨眼,那双冷冽的眼睛水汪汪就像泛起波澜的一泓清泉。
怎么看怎么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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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姜季卿在烹饪方面,确实没有什么天赋。
她想做四菜一汤,起初陈妈还打包票说问题不大,然后看到姜季卿的干蒸鲈鱼,黑块焖鸡肉之后果断改口,说大小姐生病的人还是吃点清淡的比较好,比如白粥青菜。
姜季卿觉得这两样不够营养,打算在粥里加点海鲜和肉类,还有瑶柱和鱼翅。不出意料被通通否决。
“陈妈……我想在粥里加点胡萝卜。”
“皮蛋和胡萝卜不能一起吗?那我把那条鱼放进去呢?”
“为什么也不可以……”
张时弈倚在厨房门边,听她低声嘟哝,噗嗤一声笑了。
“你怎么起来了?快去休息。厨房重地,病号勿入。”姜季卿又把他推回房间。
“煮熟就可以了。”
“病号不许质疑大厨。”
万幸的是,这顿饭还算成功,毕竟没有引发急性肠胃炎。味道嘛……就不要强求了。
姜季卿监督他吃完饭和药之后,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
闷汗的过程很辛苦,张时弈一直紧皱眉头,满头大汗浑身发烫。姜季卿第一次独自照顾病人,六神无主手忙脚乱,总是害怕他烧坏脑子,每隔几十秒就测一次体温。
有几次体温飙升到三十八度,她慌乱拨通陈妈的电话求救,听到不能连续服用布洛芬之后,该用物理降温。
每次冰袋都不敢放太久,十来分钟就取下,用毛巾帮他拭汗。
皇天不负有心人,体温终于降下来,再也没有反复发烧。
张时弈恍惚之间,看到熟悉的人儿忙碌的身影,好几次想伸手握住她都没有力气。
是梦吗?
大概是吧。如果真的伸手,她大概又会消失不见了。
那还是不要醒来更好。
可是她很着急,姜姜好像哭了。
瞬间,张时弈大脑一阵清明,抬起沉重的眼皮。
他的身边的女孩已经睡着,她缩成一团抱住自己,头发乱蓬蓬,脸上红扑扑,眼尾处还挂着泪珠,看上去像是受了欺负一样可怜兮兮。
手指勾了勾她的脸蛋,指尖晶莹的泪珠在莹白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是苦的。
抚摸她的头发,眉毛,眼睛和红唇,每一处都那么柔软,每一点都轻易牵动他的心弦。这次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自甘堕落。
为什么要回来呢?
你知不知道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姜季卿觉得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好像被巨蟒缠上动弹不得,可是它的体温不是冰冷,反而很热,比火焰还要炽热。
她不安地动了动,然后听到一声认命的叹息,随即身上的重量消失。
许久之后,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张时弈,你好点没?”姜季卿伸伸懒腰,揉了揉眼睛走到厨房。
身穿墨蓝色睡衣和黑色围裙的颀长男人,左右开弓,一看就很擅长的模样。
“醒了?”张时弈温声道,“过来洗手吃饭。”
姜季卿朝他勾勾手指,张时弈马上俯身过去。
“嗯……好像是真的退烧了。你在煮什么,为什么可以煮得这么香?”
“四菜一汤而已。”
“嗯!这块牛肉好好吃呀,教教我!我想学做这道菜。”
张时弈摇摇头,“不许再偷吃,你还没有洗手。”
“小气鬼。”不知道姜季卿指的他不肯教呢,还是不让她尝。
昏黄灯光下,所有一切都镀上暖光,温馨又美好。
姜季卿吃一口就眯起眼睛,模仿美食节目里那些夸张的表演。
“呣~好好吃呀。”
张时弈浅笑不语,继续把菜夹到她的碗里。
好久没有认真品尝食物的味道,原来是这么美味可口。
姜季卿郁闷戳了戳肚子,今晚好像吃得有点多。
做饭这么好吃的厨子,不娶回家真的太亏了。
她沉默回到房间里,收拾背包。
张时弈站在客厅,扫视一轮,立马脱掉围裙丢在桌子上,皱着眉打开鞋柜。
还好没走。
她的不告而别,哪怕有一丝苗头都会令他本能心慌。
卧室里,张时弈慢慢蹲到她前面,两人正好能平视对方,“发什么呆?”
姜季卿欲言又止,心想,该不该趁现在挟恩图报呢?
张时弈抿抿唇,眼里闪烁亮光,“你还记得今天说的话吗?”
“哪句话?”她显然心思不在这里。
张时弈眼底浓郁情绪翻涌,提示道,“你说等我病好了,就告诉我那句话。”
“哦!你说这个啊。”姜季卿站起来,走向窗边抱手沉思。
该不该现在就求婚呢?
在她掠过那瞬间,张时弈周身气息瞬间阴沉下来,漆黑眼底没有一丝光亮。
她在逃避。
沉浸在自己思绪的姜季卿浑然不觉危险已经悄悄来临。
“啊!”姜季卿突然尖叫。
随后被硬生生往后拉,直接跌坐在床上,更准确的说法是,跌坐在张时弈的腿上。
而他们都坐在床上。
她完全吓蒙,不敢往后看,不敢动,不敢说话,只能用眼睛偷瞄玻璃上的两个交叠的人影。
模糊的倒影慢慢俯身低头,与此同时,颈间温度越来越高,沉重的呼吸一下一下洒在裸露的肌肤上,最后温热的触感轻柔又极具存在感。
姜季卿想要弹起来,腰间的手却捆得死死的。
“你不是说,喜欢我搂你的腰吗?”张时弈低低呢喃,声音沙哑低沉。
更要命的是,他的唇一直贴在她的脖子上,每说出一个字,似抚摸,似吮吸,似亲吻,黏黏糊糊,抵死痴缠。
她好像被张时弈传染了。她生病了,心脏砰砰乱跳,全身通红酥麻,轻轻颤抖,四肢乏力毫无戒备地依偎身后的人。
这副予给予求的模样,让作乱的人骤然加重力道,喉咙发出难耐的低吟。
他掰开那只紧握的小手,强硬插进指缝和她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拖着那纤细腰肢往后靠,容不得两人之间有一丝空隙,宽厚的肩背把她整个人藏在怀里。即使如此亲密无间,他都没有逾越雷池半步,一直游离在颈间和耳朵,仔细闻嗅那股甜腻的蜜桃香味。
姜季卿脑袋空空,胡思乱想。
“好痒!”她侧身一躲,怎么还带舔耳朵的。
两人视线交接,都看出对方眼底意乱情迷。
“姜姜……”心底的欲望快要控制不住,全身紧绷,哑着嗓音低语。
修长的手指缓缓插入她的发间,托住姜季卿把她放倒在柔软的被褥上,男人沉重的身躯就这么覆盖上去。
一切都在失控的边缘。
这根理智的弦随时断裂。
“嫁给我,好不好?”他不能这么欺负她,结婚之后……至少要结婚才行。
姜季卿瞳孔收缩,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闪过震惊,惶恐和内疚,唯独没有喜悦。
“姜姜,你愿意嫁给我吗?”张时弈不死心地重复一遍,语气似乎有点低声下气的祈求。
女孩渐渐绽放笑容,眼睛熠熠有神,甜得泡在蜜罐里的糖果。
“我愿意!”
随即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紧紧环住,抱在怀里。
张时弈沉醉埋首在她的肩窝,闷闷道,“谢谢。”
姜季卿迟疑地回抱,脖子湿润的感觉让她心头一凉。
明明如愿以偿,为什么心口反而堵得慌,一点都开心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