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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苇京治x你】听我悄悄说

    “慢慢地靠近我,没关系,我不会触碰到你。”

    -

    天气依旧炎热。彩的婚纱店才刚刚翻修完毕,有挥之不去的油漆味道,暂不对外开业。我依照彩的指示换了好几条裙子,背后出了薄薄一层汗,有几绺头发缠成了一小团。她替我解开,然后催促着让我站到镜子前。

    我端详着镜子中穿婚纱的自己。

    “果然最后还是它——说过的,这套就是为你量身定制。我一直就在等着你回来穿上它呢。”

    彩在身后搂着我的肩膀,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在婚礼上穿婚纱的样子?你总是四处跑来跑去,也是时候安定下来了。”

    我低下头笑了笑,低头时看见那串珍珠项链在脖颈上散发出温润的光。社交软件开始显示ip地址之后,所有留意我社交账号的人都知道我已经回到小樽。学生时代认识的人们散落在世界各地,日本的大多数也是留在东京。彩是我小时候在老家的玩伴,也是第一个要约我出来的人。

    实际上近些年来我一直没去过太远的地方。

    放弃掉钢琴以后我去学习绘画。因为早些时日也钟爱去世界各地旅行,脑子里装下过许多模糊不清的风景,开始画画后,就可以将它们通通用画笔描绘出来。我把已完成或还是半成品的画作发表在社交账号上,其他人或许是因此觉得我总在各处游荡。就连彩也是这样认为的。当她这般问我时,我并没有反驳她。

    但其实,我已经许久没有离开日本,甚至没有去过除小樽以外的任何地方。镜中的人似近又远,那图景虚幻到甚至不像是我自己。

    镜子在反光。婚纱店橱窗的玻璃明净,因为下意识躲避着彩的问题,我将视线瞥向镜中的别处,却见到其中映出一个未曾预料过的身影。起初模糊的,我只感觉他的视线落向这边。极少男人会在婚纱店前流连驻足,而他站在橱窗外,动也不动。

    好像。

    在看清他面庞的瞬间,呼吸停滞住。就像有混着冰块的水没过心脏与肋骨。

    在清一色的纯白中,灯下伫立着质感冰冷的塑料模特,水晶与珍珠纱、乔其与塔夫绸……而那个人在门外静默地站立着,目光似汹涌过后又归于平静的黑潮。他看起来不一样了,戴上黑框眼镜又换了装束;但我仍可以认出他,只是有点不相信罢了。

    是赤苇。因为时间相隔太久,在意识中无声地念出他的名字也会卡壳。

    赤苇京治。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彩注意到我神色的变化。

    正午艳阳高照,街道寂寥无人,唯有他出现得突兀;彩随即也发现了这个人,指尖轻巧地离开我的胳膊,留下几圈湿冷的螺纹。她匆匆走过去拉开门,然后怀着歉意地告诉他:抱歉,先生,我们今天还没开始营业。不过您可以在下周二之后过来。

    “不是的,我——”

    彩本身比我们年长两岁,就像一头威风的金色母豹,她是个兼具美丽与攻击性的女人。面对这样对自己下了逐客令的彩,赤苇看起来似乎也慌乱了片刻,但很快,他又恢复惯常的镇定。

    “抱歉打扰到您,但我并不是来看婚纱的。”

    说完这句话后,赤苇的目光越过彩,重新回到了我身上。而彼时的我还站在原地,僵直得像只木偶。

    衣服的束腰让我喘不过气来。

    彩回过头,看见我们两个的神情,终于明白原来他与我是认识的。

    「等我一下。」

    婚纱的材质带些冷感,布料沙沙贴在皮肤上。身穿着婚纱站在他面前,内心的窘迫像糯米团团了起来。我朝赤苇竖起食指,比了一个“1”的手势。他在外面朝我笑了一下,会意地点点头。

    “那请先进来吧,店里有冷气,现在外面实在太热了。”

    彩将透明的门全部都拉开,招呼赤苇进来;而我提着长长的裙摆,在同一时间躲回到油漆气味更重的更衣室里,重新扎起头发,换回自己原本的衣服。

    彩说这件婚纱是特别为我设计的。此前我们聊过很多。她说她过去也给自己设计过一件婚纱,只是如今却开始犹豫是否要就此步入婚姻。在一起六年有余的男友,她想要和他分开了。那个人明明读的是警校,毕业后又进到警察局里工作,身材却一日较一日地臃肿起来,让她望而生厌。

    我想那倒不是身材臃不臃肿的问题,仅仅是因为彩不再爱他了。既然感情淡了,那不如就分开吧。可是彩却摇摇头说,其实也找不到一个说分手的理由啊。无论性格还是家庭条件,我们两个人都是很契合的,想再找一个这样合适的怕是难了。

    我沉默地听着。婚纱、婚礼、婚姻、爱情……它们于我而言是极为复杂的东西,我已经有许久没有再肖想过这些事情。把自己撇得远远的,对于彩的事情,那也不予评价。

    那么赤苇呢?

    我突然想到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他当上了编辑,像他那样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很好。至于其它方面的事情,我对赤苇京治也是一无所知了。

    走出更衣室之前,我取下戴在左耳的助听器,悄悄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

    赤苇京治是怀着一种碰碰运气的心情来到小樽。

    也会有掺杂工作的成分。他来这边,也是代表公司拜访一位深居简出的老漫画家,为报刊的新专栏做准备工作。

    八月暑气还未散,多数人都不愿意负责出外勤的任务;而让赤苇答应这份差事的原因则在于小樽。

    不久以前,所有的社交软件都突然开始显示ip地址。说从此以后方便了的人也有,对此怨声载道的人也有。在众多繁杂的声音中,赤苇突然想到这件事情——因此并不抱期待地点开她的主页,仅仅是好奇她如今在哪个地方。

    毕业后不到两年,她突然拉黑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起初赤苇以为被拉进黑名单的只有自己一人,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惹得她不高兴。可是一连换了几个账号,有自己的也有借用熟人的,消息也全都发不出去。他这才明白她是下定决心在网络平台上消失掉。

    只是,背后的原因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约莫过了一年多,所有人才又突然被她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那时起她开始频繁地发表自己的写生画作品,有时是在山间,有时是在海边;异国他乡的街头也会有。赤苇并不去问这些年间她经历过什么。他知道了当下的她过着一种离自己很远的生活,但想,只要她是快乐的,那便是最好的。

    直到他可以看见。他点开她的社交主页,望见她头像下面那行浅色的小字。

    日本,小樽。

    所有同事听见“小樽”的第一反应,都说那离东京实在是太远了。足足九百多公里的路程,大夏天的过去多麻烦呀。赤苇京治却并不觉得这有多远——东京到小樽,乘飞机不过要一小时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出发前,他在家翻出高中时的笔记本。扉页的透明壳里夹着一张边缘齐整的字条,不太平滑的纸张,墨水在当时她落笔的瞬间就晕开了。这是从一张表格上裁剪下来的。那时是在课间,她匆匆赶赶填完信息表就跑了出去。等抱着一胳膊零食回来再看表格,才发现自己将地址栏错填成了自己小时候待过的爷爷奶奶家。

    事后她去找班长要了一张空白的新信息表,原来填过的那张旧的不知所踪,她亦没有追究它的去向。它实则是到了赤苇的手上。他望着纸上潦草写出的“小樽”,想难怪她说话时偶尔会带点北海道方言。赤苇替她涂抹掉其他信息,唯独自己留下这样一小块——他至今也弄不清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只是当下就那样做了,不带任何思索的。

    如果让她知道的话,大概也只会觉得他这个人特别恐怖吧。因此,赤苇并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

    “你好?请问你是……”

    循着字条上所写的地址,赤苇来到这里。为他开门的是一位身穿藏蓝色和服的老人,满头华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身上有很重的书卷气。并不算太大的院子,搭了葡萄架,盆盆罐罐里栽着各色蔬果,一片生机盎然。

    “初次见面,我是朝雾的同学。”

    赤苇恭敬地低了低头,再抬起头来时,直对上这位老妇人的眼睛——她的眼睛正透过镜片打量着他,兼具着好奇与怀疑两者的目光,就好像他们曾经认识。老人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问:“你是从东京来?”

    朝雾过去所认识的人多半在东京。老人推了推眼镜,走向他的步履有些蹒跚;赤苇伸出手扶了她一下,说,是,我从东京来。老人了然地露出一个笑容。

    “你是……赤木同学?感觉很眼熟呢,似乎在那孩子的毕业相册上见过。”

    老人神色中的锐利之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馨的柔情。赤苇有些惊讶。

    “我是赤苇京治,”

    读音是相似的,不过是Akaashi而不是Akagi。他接着问,“您认识我?”

    “啊,真的是你。”老人笑了。“抱歉记错了你的名字。过去常常听她提起你呢——怎么会想到到小樽这个地方来?我以为她和以前的同学都没有联系了。”

    是全部没有联系了。

    赤苇差点就要说出来。可是说出来,就好像是在怨恨她。而自己对她的经历一无所知,就算偶尔会觉得恼火,怨恨也是不应该的。

    奶奶为赤苇指了一个方向,说真不巧,朝雾今天有事出去了。庭院里爷爷的自行车已经闲置许久,链条有微微的生锈——如今他们出门多半是靠双腿行走。

    奶奶把有些生锈的自行车借给他,他骑上那条街道,心怀着愿望却看似漫无目的地骑着。日光将他的脸灼得发烫,小腿肌肉传来微微的酸涩感,让赤苇回想起从前在社团里训练的日子。

    有冷气从身侧的店铺漾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刺鼻的油漆味道。赤苇捏住刹车,发觉自己是停在了一家挂着“暂停营业”牌子的婚纱店前。

    然后他看见她。

    她穿着婚纱站在那里。他看见的是她的背影,而她透过镜子,眼神的光直直照进他的眼睛里面。

    忽然之间,赤苇京治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冬季蛰伏很长时间的动物,突然暴露在了阳光底下。

    ……

    她看上去同样惊讶。直到陪在她身边的女人对赤苇下了逐客令,她朝他比了一个手势,让他等一等。

    再走出更衣室时,她穿着最简单的衬衫与牛仔裤。她轻轻拍拍赤苇的肩膀,说,好久不见,然后问他是否愿意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天。赤苇答应了,他们和婚纱店的老板告别。

    推开玻璃门后,她走在了赤苇的右手边。

    “恭喜你。”

    赤苇看着她,觉得她的面容较之前并没有太大变化。稚气到过分的学生样,丝毫不像是一个快要结婚的人。

    可是,她为什么会一个人来试婚纱呢?那个会和她结婚的人呢?

    那个和她在一起的人,会让她独自一人来挑选婚纱吗?

    赤苇的心乱极了。

    “是准备结婚了吗?”

    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神情有些困惑。她许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突然地想要绕到他的另一边去;身后传来汽车鸣喇叭的声音,赤苇轻轻握住她的胳膊拦住了她。

    “……你快结婚了吗?”

    换种方式,他又问了一次。这样的事情,可却要一遍又一遍地问她,还要做出一副仅仅是在寒暄的样子。赤苇想,这怎么不算是一种残酷呢?

    看上去有些难堪地,她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她轻轻将胳膊从赤苇手中抽了出去。

    -

    高中时我在草稿本上画满黑白琴键。

    入学第一年的联欢会上,我和高三的学长四手联弹,表演的曲目是《花之舞》。在那之后,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了我能拿得出手的不止有优秀的成绩。班主任评价我为方方面面都优秀的学生,曾经有好几次,她邀请我到家中为她的儿子辅导钢琴。

    钢琴这个东西,就像养在鱼缸里、几天不喂就会自己饿死的金鱼;一段时间不去弹它,手便生得像从未学会过。繁忙的课业与特长双重压迫,我的高中生活因此过得很辛苦。这点赤苇是知道的。

    那时候我的座位与赤苇只隔着窄窄一条过道。他在左边,我在右边。当我将黑白琴键画满了纸张,神经紧张地用手指在上面弹来弹去的时候,赤苇将脑袋探过来,想要看看我究竟是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我在虚空练琴。”

    “练琴哪有像你这样练的?”

    他笑了起来,

    “钢琴不弹出声音,连音乐的乐趣也没有了——为什么不去学校的琴房呢?”

    我皱起眉头:“琴房?可是我没有琴房的钥匙呀,钥匙只在音乐老师那里,借来借去的多麻烦。”

    “谁说一定要钥匙才能进去了?”

    赤苇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睁大了眼睛,浓黑的眉毛也跟着眼睛一起上挑起来。不少人都说排球部的木兔长得像一只活脱脱的猫头鹰,可是我觉得赤苇的模样偶尔也会像枭,不过与木兔学长是不一样的种类。他环顾着四周,确认没人后才开口接着说——好像在说着只有我们两个人能知道的秘密。

    “今天中午没有训练,我们一起到琴房去吧。”

    我答应了他。他勾勾嘴角,笑出轻轻的气音,然后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赤苇摊开的草稿纸上有刚才解到一半的方程式,他拿起笔,就接着之前断开的地方算下去,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到了中午,我们在琴房门口碰面。

    我从来没想过赤苇是会翻窗户进教室的这类人,况且这还是间学校平日里不让学生进来的教室。他轻车熟路地从外面推开窗户,很轻松地跨到窗沿上,然后跳了下去。

    嘭的一声响,是琴房独有的木质地板。我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到,还傻愣愣地杵在外面。直到赤苇敲敲窗户叫我的名字,我如梦初醒,又赶紧左看看、右看看,做贼一样——午间空无一人的操场与教学楼一层,真害怕从哪个地方突然窜出一个老师来。

    赤苇朝我伸出手。

    “快,快过来。”

    枭谷学园的女生夏季校服是裙子,大幅度的动作不太方便,赤苇搬来一把椅子让我踩着下来。末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又认真把椅子和窗台上的鞋印与灰尘擦掉。

    中午的琴房不用开灯,已经被阳光照了个透亮。空气中细小的灰尘清晰可见,那台施坦威的钢琴在房间正中央散发出宛若黑珍珠般的柔光。我走过去揭开琴盖,在琴椅前坐下;而赤苇依然留在窗边,倚着那把擦拭干净的椅子站着。

    “赤苇同学,我一直以为你是好学生呢。”

    赤苇扬起眉毛,颇为惊讶的样子:“难道我不是吗?”

    “你刚才是不是带我翻窗户来着?”

    “谁说翻窗户就不是好学生了。”

    赤苇用手轻轻带了一把窗帘,薄薄的影子在房间中轻盈地晃荡起来。然后他走到我身边,胳膊搭在面前的钢琴顶盖上,整个人逆着光线,目光顺着跳动的尘埃与光粒坠上琴键。手指还未开始跃动,赤苇的目光却有重量。有短暂的一瞬,我在恍神,似乎听见钢琴自己开始演奏的声音。

    “记得踩那只可以弱化声音的踏板。”他提醒我。

    “我知道的,”

    我有些意外地抬头看着他,

    “赤苇同学也学钢琴吗?”

    这样的话,练习一些四手联弹的曲目也不是不可以。我如是想着,赤苇却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不会钢琴。碰巧音乐课学过而已——你一定又在偷偷开小差吧?”

    音乐课啊,那确实是一节也没认真听过。我吐了吐舌头,对赤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你想听点什么?”

    他认真地想了想。

    “你今天早上在草稿纸上弹的是什么?”

    今天早上?

    我咬起嘴唇,努力地想了想。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

    如今的我,正和昔日的邻座赤苇京治并肩行走在小樽的街头上。这个世界就像被施过魔法一样。当头脑中突然涌现出这段记忆,一架被涂得色彩斑斓的钢琴便在接下来的一刻出现在眼前了。是城市街头的涂鸦钢琴。

    “去看看吗?”

    赤苇看向我。

    时隔多年,我又一次坐到钢琴前面。如今却是怀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心情了。我沉默着,而赤苇的沉默更甚于我的。我既不问他为什么会到北海道来,也不问他为什么会骑着爷爷的自行车。赤苇同样小心翼翼拿捏着我们之间相处的分寸,和那时酝酿好一场小小的阴谋却装作无事发生一样。

    在马路边,赤苇那个问句的嘴型——我听不见,所以赌那是一句最普通的寒暄。摇头,点头,应付过去。明知这是一种欺瞒,却执拗地想要在他面前粉饰自己身体上的缺陷。

    曾经,在他人眼里,我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我揭开琴盖,问他:“你想听点什么?”

    心一紧,又忙不迭地补充:“不过就算说了,我也不一定会弹的。我已经很多年不摸钢琴,以前背过的谱子都忘得差不多了。”

    “……是吗。”

    赤苇说,可惜了。然后他沉默了很一会儿,告诉我让我弹自己最熟悉的曲子就好。

    陌生又熟悉的黑白两色。天地之间,被日光照得晕眩。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向下按出第一个音。因为是在夏天,我想弹一首《菊次郎的夏天》给赤苇京治听。

    sol-do-re-

    仅仅三个音,我突然意识到这架钢琴是设在一家咖啡店旁。店里店外,坐在桌前吃甜点、喝咖啡的人们,在听到钢琴的声音后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老人的、孩子的、年轻男人女人的……这些视线,于我而言与绳索无异。它们密不透风地缠绕在我的心脏上,叫我窒息,叫我恐慌。

    曾经我是一个渴望站在聚光灯下的人。但现在的我早已失去了站在灯下的勇气。我想我一定是忘记踩上中踏板,只是我自己所听见的声音远不及他人听见的那般响亮。

    音乐戛然而止。

    -

    “不行。我做不到。”

    她的声音在轻轻颤抖。咖啡馆外面的人全都看了过来。赤苇握住她摔在琴键上的手——那只手颤抖、冰冷,掌心全是黏腻的汗。他在她耳边轻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如果你不想弹,这次我来弹给你听,好不好?

    好。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她说,好。那你弹给我听。

    为什么?

    心脏撕扯着,传来微微的疼痛。

    可是为什么?

    曾经她是最钟爱站在灯光与焦点下的存在。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变成现在的样子?可是她自己不说,赤苇也不敢去问。

    赤苇缓缓松开她的手,看见自己的手指落在琴键上。他记起他们如今的关系,似乎这样的触碰也有所越界——观察她的神情过后,好在她没有表现出太在意。只是就在这一瞬间,赤苇京治记起了多年前的自己——灰尘簌簌的琴房里,他站在钢琴前注视着她。夏天的正午,炎热逼人,两个人的脖颈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她看着他的手,说你这个人最大的兴趣居然在打排球。这么漂亮的一双手,用来弹钢琴其实是刚刚好的。

    可赤苇想告诉她的是当你在台上与那位学长四手联弹的时候,我有多么渴望擅长这门乐器;当我站在你的面前,却只能遗憾地说出“不会钢琴”的时候,我的内心同时充斥着一种喜悦,另外还有一种懊恼。

    喜悦,是只因这一刻是属于我们两人的;懊恼,是懊恼着自己没有办法再多靠近你一星、一点、一些。我的手总是用作传球递球,中间生出许多摸起来不太舒服的茧。想要与你四手联弹,却不会;想要替你拨开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却不敢。你坐在我的右边,下午两三点过后,阳光会从你那侧的窗户洒进来。看了一半的小说被你折起页脚关起来,我看着你的侧脸,就连呼吸也变得很轻很轻。如今触碰变为一种悲哀,那不怪你,尽然是因为我在你前几年的生命中缺席。

    她屏息聆听。捕捉声音于她而言就像在悬崖边握住一块光滑的石头——然而她还是听见了。那声音在她耳边、在她心底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或许因为那不仅仅是一种声音。

    圣诞快乐,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为冬日所作的音乐,却同时也是这夏日的终曲。她仰起头,阳光将眼皮照得泛白、透明;在八月,她感到自己的世界好像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所有苦痛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忽而缺失,天地寂静下来,满眼满心,想到的唯有过去的他们与过去的自己。

    她的成绩优异,所有科目里唯有数学一门有些差劲。那时班里的差生们总是借她的作业去抄,头发染成叛逆颜色的、抽烟打架喝酒样样都沾的,她来者不拒,与谁都能相处得友好融洽。赤苇京治总是坐在她身边冷眼旁观着。

    她把自己擅长的科目做到最好,可是常常回避着最棘手的科目。变为数学老师的重点观察对象,她的苦恼一日更甚一日。

    突然有一天赤苇对她说:“如果我也想借你的作业,可不可以?”

    她被赤苇问得一愣——赤苇是从来不借其他人作业的。况且,他也不需要。他问她时的语气更像是试探而非请求,所以她回答,可以呀。你想借哪一门?

    “数学。”

    “数学?”

    她瞪大眼睛望着他。

    “不可以吗?你都借给他们了。”

    他的声音小下去,听起来竟有些难过了。因此她赶紧把数学作业递过去,说没问题,只要你没问题我也就没什么问题。看见赤苇对着她的作业在自己的作业上写写画画,感觉十分不可思议,而且难免有些担心——如果明天错了一模一样的题,被老师揪出来可怎么办?

    临近放学的时候,赤苇把作业本还了回来,还十分礼貌地对她说了“谢谢”。她翻开作业本,却发现上面有许多题目都被赤苇用铅笔圈了起来。在错题的周边,赤苇用铅笔批注了解题思路与一两步详细的过程。他在借用她作业的同时顺道为她检查了错题。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赤苇都要“借她的作业抄一抄”,她羞于让他看见自己漏洞百出的解答,所以也暗自开始狠下功夫。

    赤苇总是用自己的方式救她于水火。

    哪怕在这件事情过去很久之后,她还会把它说给奶奶听。奶奶许多年一直待在小樽,从未来过东京,可是从她的言语里能够想象出一个赤苇京治——但凡提起京治,奶奶总是连连点头。只是每当奶奶问起“你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她总是支支吾吾搪塞过去,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是她,是她主动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割裂开的。

    高中毕业后的一年零八个月,那时她尚还住在东京周边的出租屋里。就在她用钢琴练习自己新编的曲子的时候,她的邻居家发生了爆炸。

    邻居家有两个小孩。他们一个叫幸子,六岁;另一个的名字叫紫藤,只有三岁——他们都在那场爆炸中丧生。事发时他们的父母并不在场。她被爆炸的冲击力推到地板上,捂着滋滋往外冒血的耳朵拨通了火警电话。后来当她头上缠着绷带,看见那对年轻夫妇在孩子们的葬礼上哭得肝肠寸断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可她有时甚至怨恨这万幸。爆炸的声音穿透墙壁,震碎了她房间里的玻璃。玻璃碎渣扎进她的脸里,巨大的爆炸声让听力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她的左耳几乎听不见了。当她戴上助听器,重新走入人群,他人投向她的眼光已然异于往日。她意识到自己是人群中的那个异类。哪怕旁观者看不出端倪,病痛烙印在身上,那些缺口唯独她自己了然于心。

    赤苇的琴声温柔得像雪花。在这夏日的烈阳之下,方一出现,即刻又融化。他们并肩坐在钢琴凳上,肩膀不时短暂地贴在一起,又迅速分隔开。

    浩大的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赤苇和她。

    -

    赤苇说他还会在小樽多留一日,到后天才会离开。

    “那,要去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吗?”

    我说,既然你已经看到了现在的我糟糕的一面,至少也要看一看我好的方面吧。

    如今我与朋友一起开了间画室。起初只是安安静静地画画,后来有天一个在外面玩得满脸脏兮兮的小孩从门口探出头,问,姐姐们,你们收不收画画的学生?

    我们相视,然后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有了第一个学生,接下来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每个孩子都是形态与色彩各异的花卉,在不算太长的时间里,我寡淡而抑郁的四季突然被他们装点起来。如此更迭,辗转反复,又是许多年。

    带赤苇到画室的时候恰好快要课间。见到有陌生人光临,好奇心重的孩子们都躁动不安起来,朋友因此稍微提前了一点下课。一下课,孩子们都叽叽喳喳围了过来,最小的一个被我抱了起来,他在我的怀中,亮晶晶的眼睛与赤苇相看对方一眼,然后害羞地笑了。

    “告诉老师,你们谁以后想当漫画家呀?”

    “我!”

    “我!”

    “还、还有我!”

    他们踊跃地举起小手,手心手背上还有方才那节课糊上去五颜六色的水彩。我将目光投向赤苇——他脸上的神情温柔得更甚往日。我知道他一贯是喜欢小孩子的,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也擅长和有小孩子脾气的大人打交道。

    “我旁边这个哥哥是个漫画编辑,专门和漫画家们打交道的——是不是很厉害?”

    “哇——”

    孩子们的眼睛齐刷刷亮了。

    赤苇笑了起来。

    “我是赤苇哥哥。以后你们画出了自己的作品,可以第一个交给我看。”

    “那——是你厉害,还是阿朝老师厉害?”

    “嗯……当然是我比你们老师厉害一点点。”

    赤苇说这话时看向我,玩笑地眨了眨眼睛,就这样成功地与不到六岁的小不点们打成了一片。朋友在一旁倚着墙壁看我们,微笑着冲赤苇点点头,就算认识。

    孩子们在课间疯闹着。我突然提出要做一个课间游戏,让他们回教室里拿出自己的水彩笔。

    “想换一块新手表吗?”

    问题一出,孩子们便知道我想和他们做的是什么游戏。纷纷回应着,然后低下头,在自己的手腕上歪歪扭扭留下彩笔的痕迹——我有一次百般聊赖地在自己身上这样做,无意被其中一个孩子发现了。从此他们都知道了,在手腕上画手表,是一件老师都爱玩的、很好玩的事情。

    安顿好学生们,我看向赤苇——而他的表情也如我所愿。

    看似成熟稳重的赤苇京治,实际上也有许多孩子气的时候。有一年学校办嘉年华,我去帮忙摆摊发放奖品。摆摊回来后累得灰头土脸的,只是偶然对赤苇提了一嘴,你们排球部的木兔学长精力也太充沛了,奖池里就那么多奖品,他一个人就赢了不少回去呢。

    “木兔学长?嗯……不奇怪。这相当符合他的风格——他都赢了些什么?”

    “我想想看……水杯、橡皮糖大礼包,还有他说‘不赢到这个今天绝不会回去’的——一个迅猛龙形状的卷笔刀。”

    “噗…”

    赤苇笑出了声音。

    “是吧?现在越来越体会到你的不容易了。”

    “不过,话说回来——”

    他突然话锋一转,放下笔看着我,

    “你是管奖池的,没有留一点什么礼物给我们吗?”

    “我们?”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那不是成挪用公款了?而且我也没有多想要那些奖品。”

    “可是我还挺想要的呢。”

    看赤苇的表情,他又在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了。我憋着笑,也就着他的意思配合下去:“好吧,那你想要什么?”

    赤苇十分认真地回答说,但凡是奖品,他都想要。

    “那好,”我说,“特等奖是一块手表。既然是给你,当然就要给最好的。”

    让我凭空变出一块手表来,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从抽屉里翻出一支黑色记号笔,对赤苇说“把手伸过来”,他也乖乖照做了。我猜从记号笔被翻出来的那一刻起,赤苇就应该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只是赤苇与我,我们之间从来分不出究竟谁的鬼点子更多——他的或是我的,最后总以一方配合着另一方闹腾而收尾。赤苇将手伸到我面前,我捧住他的手背,在他的腕上歪歪扭扭画出表带、表盘。再看一眼悬挂在黑板前的时钟,照着当时的时刻画出指针。

    这是嘉年华的特等奖。

    我骄傲地说,怎么样,还不赖吧?

    赤苇仔细地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了很久,最后把校服外套的袖子放了下来。

    “是还不赖。我会好好珍藏它的。”

    多年前的无心之举,多年后被一群从未料想过的孩童重复着。一种令我分辨不出的情感爬上赤苇的眉梢,我问他,难道你忘记了吗?他说没有。

    ——只是我没想过,你还会记得。

    赤苇的神情似乎是落寞,而那兴许也是我看错了。

    只是当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的时候,心中似有冰川崩落,悄然无声的山谷,回荡出叮咚几声融水的滴落。

    我当然记得。

    我对他说,我当然记得。那声音轻不可闻,就连我自己也听不真切。孩子们手中的笔还没有停下来,就像时间。时间的车轮碾过跌落在地上一整个铺开的我,鲜血簌簌从七窍中流出。从冬到夏,从夏到冬;在某一年的八月,我睁开眼睛醒来时看见一个大雪纷纷扬扬的世界,然后时间随血液一同凝固住。

    “……在想什么?”

    赤苇问我,将我的思绪重新拉回现实中。

    我望着他,许久。然后我告诉他,谢谢你来小樽看我。

    -

    「如果你也能喜欢我就好了。」

    一直以来,赤苇都是怀着这样的想法与她相处的。

    如今他可以确定自己是为了她来到小樽。不是为工作,不是为老漫画家,只是她。仅仅是她。从东京到小樽的距离也并没有那么近,九百多公里的路程,一小时三十分钟的飞机,再算上去机场与候机的时间……在一个已经成年了的世界里,这是一笔多么庞大的时间成本。

    三天的期限将满,他要回到东京去了。他为她编造一个不期的相遇,只是想要看一看她如今过得究竟好不好。身穿婚纱的她,坐在街头钢琴前哭泣的她,在色彩斑斓的教室里被孩子们簇拥着的她……并不完美带着豁口的她,就像他们有遗憾却完整的故事。赤苇从来不奢求它是完美的。

    曾经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近,仅仅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他在左边,她在右边。他只用微微侧头,就可以看见每一个存在于旁人眼前却并未被发现的她——上课时托着腮打瞌睡的她,把橡皮筋摘下来缠在手指上玩的她……过去与现在,明明是同一个人的影子,交错相叠,却如何也重合不上了。

    赤苇曾经拿着讲台旁的白板笔,在桌上写她的名字。她像只好奇的小动物一样凑过来看——他难得有这样慌乱的时刻,手忙脚乱地捂住,故作镇定地对她说自己是在做物理实验:用白板笔在桌上写字之后再把水泼上去,字会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浮起来。说话的时候偷偷用手掌蹭掉自己写下的名字,桌上、手心,都留下一团模糊不清的黑。

    她知道后觉得好玩,吵着闹着也要试试。赤苇将笔递给她,她兴致勃勃地攥着笔,却还没想好要写什么字——所以干脆地,写下“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

    她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点水在桌子上,然后兴奋地叫了起来——会浮起来,真的会浮起来。而赤苇望着她笑眼弯弯的样子,却只想紧紧闭着眼睛,让言语化作泡沫一样在水中散开。

    她不会明白。她可以坦坦荡荡地在桌上写下赤苇的名字,但反过来赤苇却不能。所以赤苇常常想,要是你也喜欢我就好了。

    ……

    她至今没有考驾照,所以是叫了出租车送赤苇到机场。过安检前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告别,只是她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赤苇一下。柔软的头发蹭在赤苇的脸颊上,在那一刻赤苇手表下的皮肤传来宛若灼烧的疼痛感,眼圈也随之变得泛红。他们对彼此说的是“再见”,但未来是否真的会再见,谁也不得而知。

    会幸福吗?

    赤苇京治拖上随身携带的小行李箱。过安检时工作人员翻出了他放在兜里忘记拿出来的一支钢笔,拿在手上端详许久才放行。他在那一刻想起那日街头涂成彩色的钢琴,想起多年前她跳动在琴键上的指尖与跑调的音——电影里说,那其实是自然正挣扎着回到过去的形态。跑掉的音,是大自然修复力的鸣响。

    他想起她站在镜前,透过水银的反射与他相见。回忆在某一刻被敲打成一个坏掉的琴键,钢琴坏掉的琴键、提琴断掉的弦。多少年前的月亮触不可及,沉默是无底深渊,残留的一点声音也消失殆尽。

    他留给她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站在原地,他始终没有回头;当她转身离去时,他却无法克制地回头望过去了。

    会幸福吗?

    坐在机翼旁的座位上,赤苇扣上安全带,然后,摘下了一直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在它所遮盖的那处皮肤上,有一个黑色手表纹身。表盘的时间停在十一点四十。正是她画下这个图案的瞬间。

    冰凉的表带攥在手里,炽热的痕迹印在身上。他不看着腕上的纹身,而是望向窗外,就像在看着一个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在那里有轻柔的风、欢笑,与低语。

    飞机钻入云间,渐渐远了。

    那就好好和夏天告个别吧。

    赤苇京治闭上眼睛,沉默着,在无人的思绪里轻声说了一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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