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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侑x 你】邻座的臭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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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处亚热带,三月起始,天气便热得吓人。

    到月末的时候,这里久违地下了场大雨。雨甚至大到了有些过分的程度。这个地方就是如此,任何东西都或是太缺,或是太滥,无论雨天还是太阳天,都毫无分寸可言——没有分寸感的冲绳。不过自从有印象以来,我一直都在和没有分寸感的人与事物打着交道。因此应对这里的情形于我而言,不算太轻松,但也不到棘手的程度。

    “慢点跑——慢点跑!”

    因为大雨,正午时刻的天空也变成了黑色。

    低年级的学生们下了课便在走廊上疯跑。千点万点的雨沫斜斜洒过来,屋檐成为了摆设,只消站在空气里,整个人就会被濡湿。

    黑云沉沉地压下来,孩子们看见了,更加激动地大喊:“世界末日!是世界末日要来了!”

    “你们不许再跑了!藤田!阿彩!”

    我扯着嗓子大喊。可是对着已经玩疯的小孩子,说了也是白说。

    我昏昏沉沉地站在廊间,身侧是高喊着“世界末日来啦”的人类幼崽们跑来跑去。他们呲溜溜地滑倒在地,有的横冲乱撞时撞到我的胯骨、手上的泥就顺势蹭在了我的裤子上……

    在这样一副末日的图景中,灰蒙蒙的雨幕间还有一个身影在探头探脑。

    远远的,在保安亭边。

    那人正对着保安室里的大叔张牙舞爪,似乎在和大叔理论着什么。这样的家长时常会有,已经见怪不怪了。但他没有带伞,为了遮雨,傻气地将灰色卫衣的帽子扣在头上。

    我看着他想,明明是人形的——但竟然好像一只暴怒的跳蚤。

    看上去有点可怜。

    “世界末日!老师,世界末日来了!”

    孩子们吵嚷着,我的头脑轰鸣作响。而门口的保安显然被那人弄得有些不耐烦了,戴上帽子,气冲冲地从窗户口探出头来——“混蛋,你到底是要找谁!?”——声音大到站在雨幕这边的我都可以听见。

    雨点咚咚地落在大叔的帽檐上。

    “可恶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淋湿透的男人也急眼了,音量骤然提高,把这边追逐打闹的孩子都吓了一跳。

    同样的,我也被吓了一大跳——像这样的、与冲绳人截然不同的口音……腻腻地拖着尾音,浓重的关西腔。自离开兵库来到这里,除开自己嘴里说出的,已经许久没听到了。

    而且,就像这样的音色——已经不记得从何时开始、很久很久没有听过了。

    我看着雨中的那道身影,眉头皱了起来。

    这时有道雷劈了过来,“轰隆”一声巨响。

    我的心脏被轰得一震,而周围的一切,也因为这道雷的到来,骤然变得安静了。有小孩害怕打雷,先前还在打闹,后一秒,已经害怕地缩在了我的身后。

    “呜噢噢——!末日来了!末日来了!”

    孩子堆里那个最坏心眼的男孩只安静了一瞬,接着便开始咿呀怪叫。佯装十分恐惧的语气,脸上却是兴奋地笑着。

    我想告诉他们,当末日真正来临的时候,人们是不可能像这样笑得出来的。可我整个人像木棍一样杵在这里,不仅脸上笑不出来,也想不起要说些什么话了。

    雨中的男人顿了一顿。鬼使神差地,他的视线望向了这边。而我就在他转过来这个瞬间认出了他的脸。

    几缕被淋湿的金黄色刘海从帽檐下漏出来。

    他远远地站着,好像一只在雨水里泡着的、金黄色的麦香狐狸。

    “不是吧?……喂!”

    我借了一把儿童伞,一脚踩进水洼里。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我冲进雨里,身后的孩子们还在兴奋地叫嚷:

    “世界末日!是世界末日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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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破天气……!!你是怎么在这儿生存下来的?这个雨、这个雨……啊——脏死了!”

    “闭嘴!难道你不懂看天气预报的吗?!”

    宫侑说垃圾话好多年,哪怕已经到了大人的年龄,这点依旧没有丝毫改变。

    也是一如既往的任性。他先斩后奏地跑来冲绳,擅自打听到我所任教的小学后就直接跑了过来,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通知我一声。在这样一个雨天里……宫侑浑身湿透,甚至还被门口的保安大叔骂作“混蛋”,最后被我大发慈悲地领进门来。

    “我看过!只是懒得拿伞了而已。”

    听着电吹风呜呼呼的声音,我坐在办公椅上瞪着他,火旺得快把心肝烧焦,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好好,懒得拿伞!那你来这里,连说都懒得和我说一声吗?你至少要和我说一声的吧?”

    “这、这是我临时起意的旅行,没有规划嘛!你知道的,旅行,我一年难得有一次呢。”

    “你知道你的临时起意给我带……”

    我恶狠狠地看着他,一肚子抱怨的话。可是这家伙居然举着电吹风,转过身去背对我。他抬起胳膊,一点也不注意形象地开始用吹风呼呼吹腋下的衣服布料,金黄色的脑袋随之晃啊晃,模样嘚瑟极了。

    “给你带来多少麻烦是吗?好啦,好啦,我用脚趾想都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毕业的时候说好每年见一回,你躲到这破岛上就没影儿了,”

    明明擅自出现的是他,他却还挺不满地垂眼望着我,金色的睫毛长又长,跟着狐狸的眼皮眨呀眨,

    “你想想看——毕业以后我们都多久没见过了?!现在我主动来找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可我明明去年才毕业…”

    “说的高中毕业,不是大学!你心里其实很清楚的吧?”

    “麻烦精,快把电吹风还给我——”

    我狠狠地敲打宫侑的后背,一边伸出手去抢他的电吹风。颇有恼羞成怒的风范。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出去上课了,否则我一定不会表现得如此放肆。听隔壁桌的同事无意中说起过,初来乍到时大家私底下里讨论过外地的我,得出来的一致结论是,我看上去有点害怕男人。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害怕男人?原来大家对我有这样的看法。听见这些,心里不免有些惊讶。我为什么要害怕男人?尤其像眼前这种,只是因为想把吹风机要回来就吱儿哇吱儿哇乱叫一通的男人?

    “还没吹干呢,这样一直湿着我可是会感冒的……喂!你别动手抢呀!”

    “不准吹了,你这个噪音制造机!”

    “哈?”

    “我带你去外面买干的衣服。”

    “咦——咦?”

    “学校附近就有服装店。一会儿天放晴了会很热,你穿着这身会受不了的。中了暑我还得把你送医院去,那样就亏大发了。”

    宫侑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可是你不用上班吗?不用给那群家伙上课吗?”

    “得上班,但我不能不管你——也不能让你一直就赖在这里。你这个人,留在这儿对孩子们的影响不好。”

    宫侑露出十分不高兴的表情,但还是乖乖地关掉了吹风机。他凑近一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把话说清楚一点,我才不准备一直赖在这个地方。小学生臭死了!刚才经过教室,我在外面都闻到了。”

    “Plus,我给自己订了酒店,才不待在这里呢。”

    “是吗?自己记得订酒店可真棒呢,我是不是应该给宫先生颁发一朵小红花?”

    宫侑愤愤地“哼”了一声,然后将吹风机的电线卷好,塞进我的抽屉里。

    “别用对小学生的语气跟我说话!”

    “那你倒是别像个小学生一样。”

    在那之后,我带着宫侑去学校周边买了新的衣服。

    尽管他一直在抱怨,觉得那些衣服太难看、太配不上他。但当他穿着度假风衬衫与五分裤从试衣间走出来的时候,不得不说,这样的宫侑可比印在广告牌上西装革履的宫侑让人顺眼多了。

    “我的新衣服好丑哦。”

    “不满意?那不然你裸奔吧?热死和裸奔,你选一个。”

    “唔……嗯,一定要选的话,那裸奔吧。不就是你想看看我优秀的□□?绕什么弯子嘛,这点小小的心愿,我当然会大发慈悲地满足的。”话到末尾,他居然歪着头对我wink一下,笑了,露出吸血鬼般的那颗小小尖牙。

    “离我远一点……我不认识你!”

    我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到一边去,大脑嗡嗡作响——上班上得好好的,宫侑的到来给我平白添了许多麻烦,而他自己还不明所以!

    我本来应该对他很生气的,但一想到做出这些事情的是宫侑,又觉得一切突然变得合理起来——或者说,过去与他相处的时间多得太过分,以至于我被迫习惯了一些正常人本来习惯不了的东西吧。

    因为有我带着他,宫侑再进校时没有被保安大叔阻拦。原本我想那个词叫“狐假虎威”,可如果形容对象是宫侑的话,用狗仗人势貌似…也挺妥贴的?走过保安室时,宫侑的脸上带着在赛场上取得胜利般的笑容,这让我尴尬得脸颊发烫——我对大叔解释说,这是我不太懂事的中学同学。虽然二十好几了,心智发育尚不成熟。如果他刚才做出过什么无礼的行为,我代他向您道歉。保安大叔笑着说,“理解理解”,什么也没问就将我们放了进来。

    “我才没有做无礼的事情。倒是那个大叔——他说的其他话我没听懂,但我听懂他骂我混蛋了。”

    “那也正常。你应该已经习惯被各种方言和语言骂混蛋了吧。”

    他将手揣进口袋里:“少拐弯抹角地骂我。”

    天气开始转晴。方才在走廊上疯闹的学生们,都乖乖坐回教室上课去了。我回忆着他们奔走相告着“世界末日”的样子,倒挺符合我当下所处的情形。

    “哎…倒真像是世界末日一样。”

    “如果你指的是那群臭烘烘的小学生,那我十分赞同。”

    这家伙,他真的不懂世界末日意所指的是谁吗?

    不想让小孩子们看到他,所以我将宫侑赶进了办公室。他穿着花衬衫与短裤,在我的办公位上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去上课的时候,顺势使唤宫侑留在那里帮我改作业。

    虽然我对这个人的智商向来持有怀疑态度,但小学程度的作业他还是应付得来的。后来我打开学生的作业本去检查,发现这家伙作业竟然改得像模像样——并且保留了我改作业的习惯,他给每个得“A”的孩子都画上了笑脸。

    “什么嘛,居然有点像模像样的。”

    我翻着作业本,忍不住要夸夸他。而宫侑他就像小孩一样,在听见夸奖后得意地笑了起来,毛茸茸的狐狸尾巴也一并抬起来,在身后金闪闪地左摆摆右摆摆。

    “哼,那可不谈。”

    像只狗一样呢——这句不是骂人的话。

    我望着他的笑脸发起了呆——在当年,这样纯真的笑容是极为珍贵的。宫侑的脾气其实很差,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坐在他身边,他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给人看的。偶尔有笑容,大多是不怀好意的坏笑或嘲笑。一直以来,我总觉得宫侑笑起来必没有什么好事情。

    但凡对他了解一点的人都知道,坐在宫侑身边整整两年的我、简直是在挑战人类好脾气的极限。

    「如果不是在最后一年被升到尖子班,三年坚持下来,下一任诺贝尔□□的得主绝对是你。」

    冬天回兵库时和高中密友们聚会,不知出何原因,在饭局的中途聊起宫侑来了。

    不过也不奇怪,宫侑当年连同他那位双胞胎弟弟一起,在学校里就是两位风云人物,在聚会上自然成为热点话题。如今宫侑自己在体育界也是鼎鼎有名的大明星,简直是为饭局量身定制的谈资。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提起当年许多琐碎的小事,还聊到最后一年我的转班。原本大家都喝了酒,有些醉意地趴在桌上嘻嘻哈哈开着玩笑,氛围很是轻松,只是突然提起升班的事,我蓦地从微醺中清醒过来。

    「和宫侑坐在一起那么久,该说不说,你实在是太伟大了……」

    「学校这不是因小失大?收获了一位优秀毕业生,失去了拿诺贝尔□□名留青史的机会!」

    朋友们哈哈笑成一团。想当年,许多觉得宫侑很讨厌的时候,我都会狠狠把他教训一顿,我自己对他也算不上太好;如今回想起来,大家都在侃笑着侑的不是,我竟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宫侑啊?!

    ……

    或许我真是有一点害怕男人的。

    就好比面前这个,简直就是我命中的克星。

    面前的宫侑笑着笑着,似乎感受到了我一直固定在他身上的视线。他动物一样眯起眼睛看着我,笑容由纯真逐渐向邪恶的方向进化了——

    “移不开视线吗?——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大错特错了,根本一眼也不应该看他。

    这头自恋的蠢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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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宫侑当同桌是何种新奇的体验?

    ……呃,这个问题…该怎么说呢。

    我最宝贝的朋友绿桑,有一双懂得识人的慧眼。她在认识宫侑之后就十分认真且负责任地对我说:“这个人绝对是在房间里到处扔臭袜子的类型。而且,他一定会把内裤和衣服一起扔进洗衣机里洗。”

    讲真的?!听见这些话,我一下子警觉起来,开始反省自己、也反省自己的同桌——因为绿桑的话,极少会有出错的时候。

    我试图劝说自己:男生不会真像传说中的这么不讲干净吧!宫侑会不会把内裤扔洗衣机里可以另说,并且我存着侥幸心理,也不太愿意讨论这个话题。坐在他的身边,我虽然无法验证他每晚究竟会用什么方式清洗自己的内裤,但唯一可以确认的一点是,宫侑他确实臭臭的。

    这种话说出去,绝对会被迷恋他的女孩子们暴揍一顿吧。但时代赋予人发声的权利:宫侑确实是臭臭的,尤其在夏天的时候。

    学校里没有专门冲凉的地方,宫侑又很喜欢大中午跑去体育馆练球。到最后总是大汗淋漓地跑回教室,咕隆隆地喝水,然后坐在位置上闷一整个下午,想不臭都很难吧?而我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度过了两个汗臭味的夏天——找工作时非常想在简历上补充这一条,毕竟思来想去,这可是我的伟大之处之一呀!所以当他在我面前吐槽“小学生臭死了”的时候,我其实是非常想为那群孩子反击回去的,无奈要照顾到宫侑作为成年男人的尊严,只好作罢。

    【:宫侑他……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学校(扶额)】

    【绿桑:??!什么?】

    【: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凭空突然出现了。刚下班从学校出来,现在他命令我带他去吃饭。】

    【绿桑:……】

    【绿桑:啊啊……掐了一下自己,真不敢相信我们是活在现实当中啊……如此一来,你要保重!!】

    【:我会的……】

    【绿桑:既然又牵涉到宫侑,对不起,我又开始好奇这件事情了——我顺带问一句,就一句!(双手合十)】

    【绿桑:绝对、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

    【绿桑:宫侑他……现在还会臭臭的吗?】

    ……!

    好问题。

    我脑中的灯泡猛地一亮。

    宫侑他……我跟在他身后怀疑地吸了吸鼻子——除了空气本身的味道外,我什么也没闻到。那大概他就是不臭了吧。在宫侑身边难得地呼吸着清爽的空气,更何况是在冲绳这种三月份可以热死人的地方,感觉真的很不错。

    而当事人还在像皇帝微服私访般,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什么也没意识到。

    说起来,刚才在办公室里,我似乎在情急之下打了他的后背。

    打宫侑后背这种事情,我也是很久没敢干过了。

    究其缘由,也同样是在夏天发生的一段插曲:午饭时间,宫侑擅自抢走了我便当盒里的两块排骨,情急之下,我冲着他的后背拍了一巴掌——

    “噗叽”!

    记得绿桑告诉过我说,用拖鞋打蟑螂也是这样噗叽噗叽的爆浆声。她住在比我更南的南端,见过我没有见过的、会飞起来的超大蟑螂。

    如此这般的声音,希望大家永远也不要明白。

    如此这般的手感,就好像拍爆了一只超大号的调味汁包装袋,酱汁全爆在你手上。我低下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掌——那上面沾满了宫侑的汗水。

    “Wow!”

    尼斯湖泥巴怪宫侑定定地坐在那里,然后发出一声亢奋的怪叫。而我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抬着自己的手臂,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好恨他。

    “啊噢——这可不能赖我~”

    他笑得一脸无赖,

    “是你自己非要打我的!”

    现在回忆起这件事情,依旧好恨他。

    那天宫侑的出汗量大得惊人。但我仍然不太理解,明明都在一个队伍里训练,为什么北前辈身上就常年是清爽好闻的味道呢?尽管接触到北前辈的机会不是特别多,可是每一次,哪怕只是短暂的相处,他都宛若一缕清风,能将我的世界吹得一尘不染,吹得所有臭气荡然无存。

    「是侑的同桌吧?」

    自从和宫侑做了同桌,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如此温柔的声音了。可北前辈是因为宫侑才认识我——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对尼斯湖泥巴怪怀满了感恩。我极少有如此感激「坐在宫侑身边」这件事的时候。

    宫侑愤愤然,说我看北学长的眼神就像狐狸发现了山鸡。这个人,他从来只知道丑化我,也不想想自己——那天下午没来得及沾在我手掌上的汗,在他的白T恤上析出了一层盐的结晶。

    那是一种由视觉与心灵出发的双重震撼。

    从那时起,我变得开始惧怕男人的衣服。

    后来宫侑识破了我嫌弃他的眼神,也看破了我害怕他的衣服这一弱点。出于对被嫌弃的报复,他会带一件换的衣服来学校。训练过后换了衣服,还要把汗透了的脏衣服拿在手上,故意使坏地伸到离我的脸很近很近的位置。不会游泳的我,肺活量却日益强大起来。体育考试上,我的肺活量项目永远是满分。想来是拜宫侑所赐。

    和宫侑当同桌是何种新奇的体验?

    有些细节,至今回想起来依旧觉得相当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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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饿,我们去吃什么啊?”

    这个人,还跟从前一样——明明顶着一张帅气无比的脸蛋,却毫无风度可言。吃饭欲望相当的猛,嗓门相当的大,并且丝毫不掩饰自己是饿死鬼转世的事实,好像料定了冲绳岛民听不懂他讲话。

    “这附近有家轻食店,里面食物种类还挺多的。”

    一听到“轻食店”几个字,宫侑猛然停下来,马上转过头像遭到背叛的受气包那般瞪着我。

    “轻——食——?”

    “是呀,你们运动员不需要控制饮食的吗?”

    我毫不生畏,理所当然地回望着宫侑。而他继续瞪着眼睛,一副“你在逗我玩吧”的神情,对我的质疑置之不理。僵持得有十几秒,我开始服软妥协了。

    “那……生腌海鲜?”

    他这才转变方才恶劣的态度,眼望着天空歪了歪头,好像在说“这还差不多”。如果再不给我一点笑脸,那可就太说不过去了——我是对虾蟹过敏的体质,一吃舌头就会发痒,喉咙肿得说不出话来。就算去了生腌店,也只有看着他大快朵颐的份,最多可怜巴巴地在旁边拿小勺子吃海胆蒸蛋。冲绳的朋友都说,这简直就像快餐店里的baby food。

    “这才像话嘛——都告诉过你,现在是我的休假时间~”

    这家伙,明明身为现役运动员,但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控制饮食的抗拒。

    “好吧。但先约法三章:如果你不幸吃坏了肚子,本人概不负责。”

    “不用你负责任,我们运动员的身体可都是一流的。”

    宫侑说这句话时神情十分得意。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非常整齐的牙齿。

    ——说到牙齿。

    我记起高中时宫侑有关牙齿的一件趣事来。

    因为终日与小孩子们相处,我的人生充满了由牙齿堆砌出的趣事:前不久班上的藤田在课上悄悄啃饼干,却把松动的牙齿崩掉,带着血直直飞上讲台来。数学老师原本在为他们做得一塌糊涂的作业大发脾气,一个没忍住,破功笑了出来。

    十七岁的宫侑虽然不会崩掉自己的牙齿,却会将包饭团的紫菜吃到牙齿上。不仅宫侑自己没有发现,与他一道来上学的治君,宁可沿路盯着他的牙齿忍着笑,也不愿意提醒他一句——宫治同学虽在表面上比侑乖顺许多,实际与他都是一样的狐狸心眼,坏得很。不过如果是侑偷吃了治的饭团,那就另当别论,是宫侑自己活该。

    总之,门牙上带着黑黑的紫菜,宫侑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将书包甩到我身边,开启了他新的美好的一天。那片紫菜不大不小,刚刚把牙齿覆盖住,以至于我刚看见时以为他去拔牙了——或者是被人打成这样也说不定?

    如今宫侑在自己的领域出了名,应该庆幸往日同桌是个品行端正的人,不至于去写一本《宫选手丑闻录》大捞一笔。想起宫侑缺着门牙对我说话的样子,我在他的身后走着,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疑惑地回头:“你这家伙,没事儿突然笑什么?”

    尽管我心里的小人在疯狂呐喊:「别说!宫侑会不爽的!别说出来!别对他说!千万不要说呀——!」但我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声音:

    “我记起……我、记起来……哈哈哈哈!”

    “什么啊?!”

    “你以前偷吃宫治的饭团,把紫菜粘牙上……”

    “然后呢?”

    “所以看上去没有门牙、而且…一上午没人提醒你……!哈哈哈哈哈!”

    “我真受不了你!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笑的?!”

    宫侑猛叹一口气,好像我才是我们俩中间更幼稚的那一个。回想起当时宫侑宛若磕掉一颗牙齿的傻样,我在大街上笑得直不起腰。宫侑叉着腰在一旁十分嫌弃地打量着我。半晌,我笑得累了,他默不作声地凑近了一些——

    “喂,冷静下来没?——我问你个问题?”

    “对不起啦!!您请问,请问。”

    “你……能把这种事情都记得这么清楚,莫不是一直在暗恋我吧?”

    “……”

    “咳!咳咳!咳!咳!”

    刚大笑完,被他这样一问,我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宫侑忙不迭地连连后退避开,好像我是什么病毒传染源,疯狂向外推着手掌:

    “哎呀——真是服了你、服了你!这么大反应是搞什么!好吧,当我没问……!!”

    我大声咳嗽,手握拳头,故意用力捶着胸口。你怎么不接着问下去呢?——突然之间大脑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个危险的想法。可就算他再问一遍,我猜自己还是会给出大差不差的反应。

    “所以认真的——我们晚饭到底去哪里?”

    他突然切回吃饭的话题,让我的大脑一下警觉起来。

    “刚才不是答应去吃海鲜了吗?宫大人又有什么新想法?”

    我停下来,叉着腰警告他,

    “天气这么热,你可不要瞎折腾我!”

    “哈?认真的?可我记得你是海鲜过敏吧,”他穿着大花衬衫闪亮亮地站在路的正中央,回过头来,眉毛快拧成一团,“过敏了我还得把你送医院去,那我不是亏大了吗!”

    什么?

    我猛地拍住心口,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宫侑他,居然还会记得我对海鲜过敏?

    “干什么啊……”宫侑撇了撇嘴,声音小下来,“干嘛用那种临死之前的眼神看着我…?”

    语言的艺术……宫侑同学在语言的艺术上是登峰造极。我被气得青筋暴起,举着胳膊如同铁臂阿童木一样冲过去,给宫侑的肩膀上结结实实来了一下,疼得他嗷嗷直叫。

    “少说话多积德,我是感动成这样的!蠢侑!”

    宫侑在他认识的大多数人眼里都是个极度自我的人,但他时而又会在人意料不到时表现出关心,实在是矛盾体中的大矛盾,狐狸中的大妖精。

    每年接近夏秋交际时都是流感高发期,天气时冷时热无常变化,比宫侑还要神经病。

    高三时我升了尖子班,那群人不知为何,整齐划一的比短鼻子狗还要怕热,空调常年开在十六到十八摄氏度之间,又因为成绩好、脾气大,老师们总是惯着,结果是病了一个又一个。

    我跑到原来的班级和朋友吐槽:“那群成绩好的人简直没有冷感神经,在那个班上学习,感觉像生活在北极。”

    流感肆虐,原来的班上座位也空了大半。朋友说他们一部分人是真的生病,一部分人则是趁乱逃避学习——我说这总比带病坚持上学来得让人有安全感。病毒加传染加冷气,真感觉自己生活在漩涡正中心。和朋友说着说着,目光下意识飘呀飘地去寻找教室里宫侑的身影——总感觉他会趁乱加入翘课的队伍呢。装病翘课去练排球,应该是这家伙会干出的事(如果北学长不管他的话)。最后我却在意想不到的角落里看到宫侑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身影。虽然没有在学习,但也老老实实待在班级里。

    据说在我转班之后,这家伙接连气走了三个同桌,最后被安排到空调旁边的单人单座,终于熄了火。

    他的睡姿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左腿翘在课桌下面的横栏上,右腿诡异至极地扭曲着、绕在椅子腿的后面。每一次都这样睡,每一次睡醒了都要发出可与比格犬一较上下的哀嚎——腿麻了、动不了了、胳膊也麻了、你帮帮我呀!

    我笑出声来。

    “笑什么呢?”

    坐在对面的朋友拖长了音质问我。我的视线在宫侑身上停留的时间过长,引来朋友满脸狐疑——不妙。我想要收回脸上放肆的笑容,不料演技太过拙劣,脸上的表情非哭非笑,同样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形状。

    ……太不妙。

    就在那天的晚自习开始前,我的座位上凭空出现了一件XL号的男式校服外套。

    不知道是哪个糊涂蛋放错了位置,但愿他们运动的时候没有穿着外套。我默默祈祷着,小心地用食指和大拇指捏起外套的一角——嗅嗅、再嗅嗅——嘿!这真的是男款校服吗?味道居然香香的。

    你属狗的?拿到什么东西第一件事居然是闻一下?现任同桌满脸嫌弃望着我,就像昔日的我望着自己的同桌,世间定律不过如此,嫌人者终被嫌。然后他推了推那副高达一千度的厚重眼镜,望着天回忆回忆,告诉我把衣服留在这里的人貌似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个子很高,半截头发染成不伦不类的黄毛……

    “他似乎是有说过名字吧……但我忘了。”

    我抱着校服傻住了——学校里不伦不类的黄毛诚然有许多,但会把外套留在我这里的,除了宫侑还能有谁呢?想起宫侑坐在空调边香喷喷睡大觉的样子,我当即想要把外套拿回去回去还给他,可上课铃十分不巧地打响了。

    “人家一片好意,你就收着呗……不要的话你给我,我也冷着呢。”

    现任同桌用力吸了吸鼻子,将身上的外套又裹紧些。整个班的异形之中,我们是两个怕冷的大冤种——这群空调恶霸,只顾自己凉快,丝毫不管他人死活。哪怕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宫侑从体育馆练球回来都快热成狗,最多也就是把空调扇叶扒拉下来自己顶着冷风吹个几分钟……糟透了,这样是属于同行靠衬托吗?可是在这一刻,我突然想念起宫侑,怀念起坐在他身边被他气得脉搏突突的时光了。

    腿上搭着狐狸侑香香的外套,我坐立难安地挨过了半个晚自习,在中间休息铃打响的瞬间拎着衣服冲了出去。我下楼跑回原来的班级,让同学帮忙叫一下宫侑。他出来时还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不出意外的话,刚才那二分之一个晚自习他一定又是完完整整地睡过去了。他穿着单薄的白色短袖,一双狐狸眼先看看我、再看看自己的衣服,接着又看我,然后慢慢悠悠从后门走出来、堵在那里,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哟,你从北极逃出来了?”

    “我不要你的外套,你自己把衣服穿好。”

    我无视宫侑怪里怪气的腔调,把外套推给他。

    霎时间,宫侑的表情有如清晨五点的日出,分分秒秒都有色彩变化。待机状态,懵,尴尬,恼火——宫侑的表情变幻好似灯光秀——最后他涨红了脸,显而易见地生气了。

    “干嘛?!这可是我最香的一件衣服了!”

    声音洪亮,感情激烈,颇有排江倒海之势。走廊上休息的同学与隔壁班老师都看向我们——我默默拉起戴在下巴上的口罩遮住脸。

    真好,这下全世界都知道宫侑的外套是香的了。

    “我没有……这不是香不香臭不臭的问题,”我哭笑不得,宫侑犟着脖子准备要和我吵架,我只能拽着他的胳膊让他小点声,“你的声音都变了,我怕你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

    宫侑撅着嘴,满脸怀疑地看着我,一副不知道受了多大委屈的模样。

    “你现在坐在空调旁边,我看到了。”

    宫侑轻轻哼了一声,这样才算原谅我。

    “坐在空调旁边有什么,真男人从不怕冷。”

    我听到“真男人”这样的字眼就忍不住直翻白眼:“那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其实听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了快要生病的趋势,但他坚持要让我把他的外套留到放学。

    “……是阿治,是他往我的饭团里下了毒。”

    他抬眼望天,而我的余光瞥见某处银色的身影一闪,赶紧躲开。

    “谁闲着没事给你下毒?”被莫名cue到的宫治同学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很早之前就在这儿了——话说回来啊,送给女孩子的外套不到一小时就被退回来,很没面子的吧?”

    还不等我开口说点什么,被点燃引线快要炸开的宫侑就对准宫治同学的屁股抬起了脚——宫治的屁股挨了一脚,不甘示弱,所以也坚决不会放过侑的屁股。最后结果显然易见:两人在班级门口华丽地干起架来——谅谁也不敢在一过道老师的情况下闹起来,但对象一旦换成宫侑宫治两个人,一切又突然变得合理了。

    在借外套事件发生的那个星期,宫侑虽然有些感冒的征兆,但依靠强大的抗体撑过去了。隔了一周,因为流感病毒太强大,他最后还是生病了。据说宫侑压着嗓子挂着鼻涕跑去排球部训练,被北学长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

    听说宫侑病了,我想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也应当去看看他。上学时我在自己的柜子里备了许多药,以备不时之需。想起他上次哑得像唐老鸭一样的嗓子,我翻出梨膏糖去训练的地方找他,他却已经让队长赶回家去了。北学长训练时看到我在大门口探头探脑,大概知道我来是为了找宫侑,中途短暂地下了场。那家伙,一点也不懂得关照自己的身体——一提起关于宫侑的事情,向来与我没有太多话题的北也忍不住数落了他两句。

    拿着满满当当的糖盒从体育馆里走出来,那一刻我的心里却空空的。我不明白这样的空空是从何处来,明明有宫侑在身边的时候,我都会嫌弃他太吵了才对。

    绿桑说,我这样一定是因为喜欢上他了。但我想,绿桑指不定也会有出错的时候。

    喜欢他?不会吧?

    ——喜欢那只傻傻笨笨的臭狐狸?

    -

    冲绳之旅并不简单。

    我发现,自己似乎被某只麻烦的狐狸缠上了。

    宫侑来这座岛上度假,与我本来是没什么关系的——我一不是他的导游,二不是他的亲戚。更何况在学校里还有一屋子叽叽喳喳的小孩要管,我能在他刚开始帮他买衣服、请他吃饭,应该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可是宫侑他……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在宫侑来到冲绳的第二天,下午五点半,当我像往常一样带着班上的孩子们到校门口、准备一一和他们说再见的时候,一个引人注目的高个摩托男高高抬起胳膊,冲我招了招手。车身的金属漆黑得发亮,发动机呜呜作响;而驾驶他的人用头盔将自己的脸掩得严严实实,在一众孩童艳羡的目光中高抬头颅,对自己的英俊潇洒了然于心,自内而外散发出夺目的自信之光。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辆车,出现在我们学校略显寒酸的大门口,实在是过于显眼了。昨天在雨里和宫侑用方言吵架的保安大叔,今天却是笑眯眯地望着我,还挂着一副“我都明白”的表情慈祥地冲着这边点点头。

    “来,上车。”

    在我望着摩托车发呆时,宫侑像所有动作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潇洒地抛给我一只头盔,让我坐上他的后座。被家长牵着离开的小朋友们走两步都要好奇地回个头,先看看宫侑,再看看我。

    只那几眼,我就知道自己贫瘠到可怜的感情史,在第二天的课间里一定会被这群八卦的小孩拉出来反复探讨研究。

    是的。做老师的头疼之处在于,不仅你的家人与同事会关心你的感情生活,你的学生们也会,并且更甚之。对于找出“老师究竟会和谁在一起”的答案,比学习时钻研错题还要认真执着。

    “这群小孩都在看我们。”

    “你也知道?看到他们眼睛里的八卦之光了吗?”

    在宫侑的威逼利诱之下,我一边对他说着话,一边唯唯诺诺地跨上摩托,就连他准备带我去哪里也不知道。只知道要赶紧抓稳座位——不知道宫侑什么时候学会骑摩托车,总感觉不太靠谱的样子,不能太相信这家伙了。

    “——明天你就是他们课间八卦的新主题。”

    “不是吧,小学生就这么八卦?”

    宫侑发动了摩托,一溜烟从方才回头看我们的小孩边上开了过去。我恼火地叫他在学校旁边开慢一点,他却用自以为酷酷的语气让我相信他的技术。真想对着他的后背掐一下。可是为了我的生命安全,最后还是作罢。

    “得了吧,你小学的时候不是这样吗?”

    “嗯……”

    宫侑放慢速度,思索片刻,

    “说的也是。不过他们能八卦我和谁呢?”

    “……你觉得呢?”

    “哦——”他故意把这个圆嘴音拖得很长很长,“这样的话不是挺好吗?”

    宫侑闷在头盔里笑了一下,微微压了压身子。摩托车开得更快了一些。我的手从座位上松开,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服,似乎这样可以得到更多的安全感。宫侑虽然遮着脸,沿路也吸引来不少行人的目光——如今他也算是和公众人物了。可是还和从前一样,爱玩爱闹,不变的显眼包。

    “对啊,”耳边风声越来越大,我提高了音量,“是挺好的。这样起码他们不会再说我和他们体育老师了。”

    “体育老师?”

    宫侑的声音比我更大,

    “那你让他们罚抄,罚站,罚留堂——不过以前倒真有这样的说法,班上的体育委员总是暗恋英语课代表之类的…”

    早年网上总在流传这些,本来以为宫侑满眼满心只装得下排球,没想到他也会知道这个。

    “你也信这个?你高一的时候貌似也当过一年的体育委员——那你暗恋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吗?”

    宫侑居然认真地思考起来:“说不定真的有过噢!不过我们那时候的英语课代表是谁来着……?”

    “是永井同学哦,总是在校外找混混打架,吵起架来嗓门比你还大的那位。”

    我憋着坏在后座偷偷地笑,宫侑则是生气地在前面大叫了起来:

    “你——太过分了!”

    他报复性地猛地加快速度。猝不及防的一瞬失重,我惊呼一声,紧紧搂住了他的腰,整个人几乎贴在宫侑背上。夏日炽热的温度混合着他的体温,因为紧紧地靠在一起,我感觉到他的腹部骤然缩紧,呼出长长的气——他笑了。

    “你这个疯子!刚才那样万一我掉下去怎么办?!”

    “你那么惜命,才不会掉下去呢——这不就没掉下去吗?”

    “那是因为我反应快,我——”

    本来没有太生气,但一听到宫侑说话就忍不住要生气了。环顾四周,已经到了一条空旷的街道,正是下手的好时候。我恶狠狠地用头撞了一下他的背,头盔摁在额头上,自己也是有一点痛的,所以更加生气,

    “准备好,我要戳你腰了!”

    “喂!哪有你这样的!?”

    车还稳稳开着,只是前座传来宫侑的惨叫声。

    这回终于轮到我赢。

    后来的每一天,宫侑都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甚至混熟了几个小学生,像狐狸一样笑眯眯地和他们打招呼。

    短短几天时间,宫侑骑着摩托车带我去了好多地方:在网络上火爆的烧烤摊、某部大导演成名作的取景地,还有据说是渔民们用来供奉神明的庙宇……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搜罗到这些地方。惭愧的是我在冲绳待了这么久,居然一次也没有去过。

    宫侑毫不留情地戳破我太不会生活,而彼时的他正在烧烤摊前搬着一把凳子,皱眉看着油污的地面不知该坐在哪里,又引来周围客人一众调笑的目光。

    “您累不累啊?将就将就坐下来吧,又不是让你坐在地上。”

    “才不要,”宫侑提着塑料板凳贴着屁股,长了尾巴一样在小小的场地里晃来晃去,“这里是海鲜,腥的;这里是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内脏!”

    我无语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卫生了?”

    “……”

    宫侑无言,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从你说我是尼斯湖泥巴怪之后开始,满意了吧?”

    尼斯湖泥巴怪……好久远的名字。不是什么好名字,没想到宫侑会一直记到现在。想到这里,我的心中突然对宫侑充满歉意,觉得有时候自己简直对他坏极了。

    宫侑的性格很坏,而我的性格很好——但凡认识我们的人,都是毫不怀疑地相信着这点的。只是旁人眼里宫侑性格的缺陷,时而也可以成为他身上可爱的地方——就像那群刚上小学、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小孩子,虽然幼稚、吵闹、爱惹麻烦,但总会有将教师节贺卡偷偷藏在作业堆里的时刻,总是有让人被他们打动、不得不爱他们的地方。

    “话说回来,这次你打算在冲绳待多久?”

    待宫侑终于勉勉强强地坐定,我转移了话题,同时也为了减轻自己一部分过去给他起外号的负罪感,

    “其实不一定非要和我一起,有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想去什么地方?”

    宫侑拧起眉头:“你为什么要突然这样问?”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不在冲绳岛工作,宫侑还会不会选择来这里度过他的假期。明明对这里更为熟悉的是我,作为来访者的一方是他,却总是他在门口等着学校放学,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到处玩——与其说是他在度假,倒不如说是我。如果出来玩一趟还要迁就我的工作时间,那样对他来说实在太不值当了。

    “你看,如果是你自己一个人,那就根本不用考虑我什么时候下班,不用考虑有没有临时召开的会议、有没有家长找来攀谈。你其实可以有更多时间,去更多想去的地方。”

    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宫侑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直到我为他分析完利弊,发言完毕,他才将目光转回摆在面前的玻璃杯上。

    他举起面前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啤酒,又将它放下。

    “你们当老师的,讲话是不是都这么烦人?”

    面对宫侑对我职业的攻击,我第一次没有做出反击,只觉得在某一刻他的情绪突然消沉了下来。再想说些什么逗宫侑开心,他却专注于吃盘子里的荤食,懒得再理我了。

    “哼,不理就不理。”

    我刚拿起筷子,而宫侑在这时眼疾手快地从我碗里抢走一块甘梅炸鸡。

    看着宫侑大口大口吃饭,我突然记起他很爱吃甜食这回事。吃芝士焗扇贝与生蚝,要把上面的芝士酱与色拉酱吃得干干净净,而我向来是受不了那些腻腻的味道的。还有费尽千辛万苦、挨了不知道多少打从宫治同学那儿抢来的金枪鱼饭团,有次我从宫侑手里夺食尝了一口,也觉得欣赏不太来。这么爱吃的一个人,最后却选择去做职业运动员,想必要牺牲不少东西吧。

    宫侑送我回教职工宿舍的时候,我突然问起宫治的现状。他说治如今开了一家饭团店,生意好到不行,小小的店被女孩子们围得水泄不通,不知道她们是冲着饭团还是冲着人去的。我说那是因为宫治同学长得很帅嘛。况且,我们在学校的时候,那些同学们来看你们的排球比赛也不全部是因为喜欢排球呀。

    “……可是明明阿治的脸和我是一样的。”

    “所以我夸宫治同学也是在夸你嘛。”

    我微微偏了偏身子,想要透过头盔观察宫侑的表情。他向后看了我一眼,目光刚刚碰上又躲开——他的眼珠子简直和狡猾的狐狸一样灵活。然后他撇了撇嘴巴,还是满脸不高兴。回来时我不再死死抓着座位不放,而是抓着宫侑的衣角。如今的他,身上总是有淡淡的柠檬香气;今天一起吃了烧烤,所以取而代之的全部是油烟的味道。可尽管是那样的味道,当他骑着摩托车带我在夜色中奔驰时,我竟然有了在后面紧紧抱住他的冲动,甚至从心里开始期待着宫侑可以突然加速吓我一下——但他这次没有。

    我这是怎么了?

    入夜我难得地失了眠,对绿桑提起近期发生的种种。我告诉她当自己坐在宫侑的后座的时候,居然会有一种快乐到想要笑出来的感受——就像当年怀里抱住他的外套,尽管嘴上嫌弃嫌弃,内心却是欢愉的。绿桑在屏幕那端沉默良久,然后她说,宫侑的心思她猜不清楚,但就我而言,她一直觉得我是喜欢着宫侑的。

    其实你是喜欢宫侑的——像这样的话,绿桑在若干年前也说过的。只是那时她说的是「喜欢上」,而如今变成「喜欢着」。

    这是真的吗?

    我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让自己像卷叶虫一样,一点一点蜷缩起来。越是闭着眼睛,往日的种种越是逮着机会浮现在眼前,赶也赶不走,忘也忘不掉。心里实在是乱极了。

    如果这种情感是喜欢的话,那喜欢一个人,未免也太折磨人了。

    -

    第二天到了放学的时间,宫侑却没有出现。

    今天就和宫侑刚到冲绳的那天一样,天空阴阴沉沉的,下着连绵不绝的雨。

    雨点在天上纷纷扬扬,孩子们换上家长带来的各色雨衣,让暗沉的天地之间多了几点缤纷的色彩。我收回放到远处去的目光,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到学生的身上,保持着温柔的笑脸,像往常那样一一对他们说再见。但保安大叔投来的眼神让我无法假装无事发生的样子。到后来,学生们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叔干脆直接走出保安亭到我身边来,问:“你们吵架了吗?”

    我们吵架了吗?

    我摇摇头,说,“根本没有的事呀。”

    不排除天气恶劣让他出行困难的可能性,我一直等他到六点半,可是宫侑依旧没有出现。

    我撑着伞蹲在校门旁的铁栅栏边,脑子懵懵的。虽然宫侑一直以来总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是在这几天却是雷打不动地会准时出现在我眼前。明明昨天是我自己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的,在今天期待着他能够照旧出现的人依然是我。

    人真是种矛盾至极的生物。

    【:宫侑!】

    在理性与感性的双重鞭策之下,我还是给他发去了消息。

    【:你跑到哪里去了?】

    消息几乎在发出去的一瞬间就由灰色的“未读”变成绿色的“已读”。只是等待良久,他却迟迟不回消息。

    【:宫侑?】

    【:宫同学?】

    【:……侑大帅哥?】

    【:我知道你看到消息了!再不回我就把你的好友删掉!】

    已读。

    对方正在输入……

    我等待着他会说出什么话来,可是又过了许久,对方状态显示“在线”,消息却还是没有发过来。

    这家伙,究竟在闹什么别扭?!

    【:好同桌,你不会是被绑架了吧?】

    【:这样下去我报警了哦?】

    ……

    …

    叮咚!

    【宫侑:你这个蠢女人,吵死人了!!】

    【宫侑:你不是嫌我天天去找你很烦吗?】

    【宫侑:今天我自己有安排,你和那位体育老师玩去吧!】

    ……

    什么?

    因为宫侑隔着屏幕也能闻到的满满火药味,我被吓得抓耳挠腮——我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了?那时候想要表达的根本不是“你很烦”的意思呀!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宫侑总是能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钻牛角尖。有时候想,他的记性要是没这么好、脑袋没有这样灵光就好了——他这样究竟是属于脑子转得太快了,还是太慢了?

    【:蠢狐狸,我什么时候嫌你烦了?】

    【宫侑:你昨天不就是那样说的?】

    【宫侑:让我一个人去玩,故意把我支开。从我来的第一天你就这样想了吧?!那时候你是不是管我叫噪音制造机来着?】

    【宫侑:还有每年明明要回兵库两次,但从来都没有找过我,参加同学聚会也是一样……】

    我暗自叹气:可我参加的是姐妹会……

    【宫侑:还有高中最后一年,你和那个四眼田鸡做同桌,心里其实松了一口气,觉得终于摆脱我了吧?你对那些臭烘烘的小学生都比对我有耐心,还说没有嫌我烦?】

    【:停停停,打住……怎么连高中的账都翻出来了?】

    【:不管你怎么想。我郑重保证,绝对没有觉得你烦,从来都没有。和你当同桌很开心,坐你的摩托车和你一起出去玩也很开心,回兵库不找你玩是因为怕打扰你工作,昨天晚上说的话也绝对不是想要支开你的意思。】

    【:让你一个人去玩只是客气话。只要你愿意,你在冲绳待的这段时间我但凡有空都可以陪着你。还有,四眼田鸡是不好的话,以后别再那样说人家了。】

    打完这两段话,我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在学校里哄小孩本来已经很难,但哄宫侑简直比哄小孩还难。

    而这一次他的反射弧比之前还要长。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屏幕那端的他才缓缓打出三个字——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赶紧说,不过最近台风天就要来了,今天又在下大雨,如果你现在跑到了太远的地方,还是早一点回来吧。

    这次他回复得很快。

    【宫侑:哼。】

    【宫侑:我就不。】

    ……

    这只大崽种。

    我恨恨地想,果然一点好脸色都不能给他看。

    -

    待我洗漱完毕换上睡衣,宫侑却又突然来了消息。

    【其实……我今天一个人去了海边。】

    【风有点大,雨也有点大,所以现在头痛痛的、嗓子也痒痒的,好像是发烧了、】

    在这样的雨天跑去海边?!

    这人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我的脑袋“boom”的一声整个炸开,急火攻心地敲起键盘,准备把他好好骂一顿;可紧接着宫侑发来一张模糊不清的小表情包。

    我将图片点开——一只委屈巴巴的流泪小乌龟正冲我眨着眼睛。这个人,他甚至在小乌龟的脑袋上涂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发型。宫侑傻,但小乌龟可爱。

    看着留了宫侑版本发型的流泪小乌龟,我心中的怒火竟荡然无存。

    ……天哪,我真是太没出息了。

    我一边恶狠狠骂着自己,一边叫了车去宫侑住的酒店,坐上车时才发现自己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一定是宫侑把他的冒失和笨蛋因子都传染给我了。

    只要遇上和他有关的事,我总是会变得慌里慌张、忙手忙脚——平日里我从来不会这样的。

    当我提着退烧与感冒药,拜托酒店前台接待帮我在电梯门旁刷一下房卡时,恍若回到了听说宫侑染上流感的那个下午。那时天气已经转凉,但四五点钟的太阳依然把皮肤灼得发烫。北信介学长递给我一瓶没有开封的矿泉水,告诉我宫侑已经回家;最后我攥着那瓶矿泉水回到教室,心里觉得空空荡荡。

    而此刻的我,穿着尴尬的米菲兔睡衣,局促地站在电梯里。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在知道他生病后所做出的第一反应都是要赶紧到他身边来。毕竟像宫侑这样大汗淋漓过后会对着空调猛吹,夏日里因为怕热,没节制地吃冰吃到拉肚子的人,是永远都学不会照顾自己的吧。

    -

    宫侑病倒在床上,看上去像快要死掉一样——额头上粘着儿童降温贴,脸色也苍白得吓人。他不愿意吃我带来的药,一定要让我去翻他的背包,说那里面的夹层有专门给运动员吃的退烧药。

    “运动员对这类药也有规定?”

    “那当然了。”

    宫侑回答得无比肯定,我没有百度一下的时间,也不知道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单纯在拿我寻开心。

    我不太习惯去翻别人的东西。可是当我质疑他“书包明明就在你床头前,连动一下手的力气都没有吗”的时候,他就黏黏糊糊地拖着撒娇般的关西腔糊弄过去,甚至用被子捂住了头,大喊着“不听不听”,丝毫不像个成年人的样子。

    “好吧,我帮你找找。”

    无奈之下,我只好去翻他的书包。书包拉链打开时,宫侑还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我一边让他快出来别把自己闷死了,一边问他那些药究竟在哪个夹层。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记得?”

    “这种事情你怎么能不记得?难道不是你自己清的行李吗?”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

    拖着长音的话语从被窝里闷闷传出来。宫侑这种无赖的样子,让我想起班上明明就是没有写作业、但偏偏要扯自己是忘了带的学生。就算知道他们是在哄骗你,但一时间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对策去对付——更何况如今我面对的,是一个因为在海边玩水淋雨着了凉、并且还病得不轻的大麻烦精。

    “……好吧。”

    从后往前,我开始一个夹层一个夹层地寻找。虽然刚才教训宫侑时很厉害,但我自己过去也和他一样,时常陷入找不到东西的窘境——喜欢把小小的耳钉装在书包夹层里,可忘记究竟放在哪一个夹层。马虎鬼宫侑与少年痴呆的我——如今我有了进步,宫侑却没有。我至今还记得,自己通常是从后往前地找,宫侑的习惯则是从前往后。

    翻到大概第三个夹层,我的手指碰到一板硬硬的东西。我以为是散装的整版药片,所以将它抽了出来,可随即映入眼帘的是——

    一张照片。

    一张拍立得相纸,颜色偏暗沉的。上面印着宫侑、我、宫治三人的合照。

    宫侑掀开一点点被子,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打量着我。我捏着照片朝他看了一眼,一时间却是无言。

    “你……找到了吗?”

    想起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花了我一些时间。

    那是在高三即将毕业的时候。那时因为人际关系与升学压力,我度过了一段相对压抑的时光,夹在一派食不言寝不语、时时刻刻都忙着学习的人里,内分泌失调,额头上长出许多难看的闭口和痘痘。

    拍毕业照那天,我拍完班级合照就逃也似的想要回到教室里。可是宫侑丝毫不明白女孩子对自己外貌的窘迫心理,隔着几个班级也要跑过来,一定要拉着我合照。

    在快门按下的瞬间,宫治也捣乱地冲进镜头,被拍成一团模糊的幻影。这样一来,两个人的合影就变成三个人的。宫侑原本是开心地笑着的,在意识到宫治闯进来的那一刻,表情变得有如恶犬护食,愤愤然想要咬对方一口。

    “你别不说话啊!这样、这样我很害怕哎…”

    宫侑已经把整个脑袋从被窝里探了出来。他突然一下变得精神了很多,简直不像个病人了。

    我接着翻第四个夹层,终于找到了宫侑的退烧药片。其实它与我买来的是同一种,但刚才我拎着药进来的时候,这个人显然连药盒子上印着什么都没注意看。

    他本来就是要让我找到这张照片的。

    我问他:“为什么想让我看这个?”

    宫侑掀开被窝,背对着我倒在床上,别扭地不愿意再直视我的眼睛。就像这样,宫侑背朝我躺在床上,而我在桌边注视着他。我们相对无言良久。

    在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我悄悄将照片收进了自己的口袋,并且决定再也不要把它还回来。而就在这片刻之后,宫侑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说,我就是故意想让你看到的。

    “所以,你觉得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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