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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尾铁朗x你】是但求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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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家的阳台上放着一只很大的不锈钢盆子,盆里有两只绿毛龟,过去是我父亲养着的。论岁数,它们比已经工作的我还要大上许多,比起还在上高中的弟弟就更不用说了。

    父亲十分看重这两只龟,每每都是亲自喂食、换水,带它们出去晒太阳。家里的人向来不吃动物内脏,他便把熬汤用的鸡鸭肉禽之类的肝脏单独取出来,细细剁碎了,做成饲料喂给乌龟们吃。奶奶不喜欢动物,对阳台上那只不锈钢盆子向来是视而不见的;直至父亲去世的那年,她开始克服着厌恶的心理,亲自去照顾那两只龟。她为它们喂食、换水,就同父亲过去在她的注视下所做的一样。这样一照顾便是十年。十年里,我念高中、大学,从家里搬去了离工作的地方更近的公寓;弟弟则从时刻牵着她衣角、跟在她身后的小孩,长大成了日日忙碌于学习与社团活动的高中学生。过去不受待见的两只龟,渐渐地也被她视为家人。

    十二月的倒数第二个周六,我像惯常那样回家探望奶奶和弟弟,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比较特殊的是这天也是奶奶的生日。我在下班路上去蛋糕店取前天订好的无糖蛋糕,因此耽误了一点时间;拿到蛋糕后匆匆忙忙开车往回赶,好几次险些闯了红灯。

    只是怎样也没想到,推开家门之后看见的第一个人会是黑尾铁朗。我拎着保温袋在门口呆滞地站了好久,直到弟弟关上电视机叫了声姐姐,才后知后觉地收回落在那人身上的目光,想起要换拖鞋。彼时黑尾铁朗正蹲在阳台上看盆子里的乌龟,听见开门响声之后站起来,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我蹲下身换鞋子,他又低下头去看水里的那两只乌龟。

    “奶奶今天过生日,喜欢家里热闹一点,所以我把黑尾哥也喊过来了,”

    弟弟接过我手里的保温袋,看清里面装着的是干冰与蛋糕后“哇”了一声,笑着对我说,“姐姐你也买了啊!黑尾哥也带了蛋糕过来,而且看上去还要比你买的更大一点呢。”

    那是。我想,因为事先不知道他要来。如果知道黑尾也会来的话,肯定要再订大一点的——不过那样再加上他带来的,就更加吃不完了吧。

    奶奶在厨房里听见了,远远地就开始夸赞起黑尾来:“不管怎么说,先吃铁朗买来的那个吧。铁朗这孩子知道我有糖尿病,还专门买了不带糖的蛋糕,实在太有心了。”

    “虽然不带糖,但加了木糖醇也是有甜味的。奶奶要是喜欢这个味道,以后可以让白石自己学着做。”

    “我把另一块冻在冰箱里了,明天早上要是起得晚可以拿这个当早餐,”我冻好蛋糕,从碗橱里拿了碗筷走出来,明知黑尾所指的是自己,还是故意地问一句:“黑尾你刚才说让谁来学?白石说的是姐姐还是弟弟?”

    “我不知道,谁的时间比较多就说的是谁。”

    如今的黑尾尤其懂得讨老人的喜欢。他关上阳台的门,懂事地走来接过我手中的一摞瓷碗,轻手轻脚将它们摆在桌上,没发出一点声音。我则跟在他后面将筷子放好,余光有意无意打量他,心想这人上了班以后简直像是转性了,不过多半是装的。

    以前上学一起值日的时候,想让他主动帮点忙简直是见鬼。他向来只做完自己的那一份,好几次值日表上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擦黑板,但黑板太高,我站在椅子上也很难够到最顶端——这个时候他宁愿站在旁边笑嘻嘻地看我一个人干着急,也不会自觉过来搭把手的。除非我主动开口求他。有时候看他一脸欠揍的表情就知道,他知道我做得吃力,是在等着我去求他;往往心里就变得更加硬气,坚决不开求助的口。谁想黑尾会像现在这样,殷勤得简直让人耳目一新。

    “当然,如果姐姐和弟弟都没有时间,奶奶想吃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好,我给您送来。”

    我拉开一张椅子,对他作出一个“请坐”的手势:“你蛮懂事嘛。要不把现在的工作辞掉,来帮我们家做食品采购如何?我会付你钱的,绝对不亏待你。”

    “咦——你确定要这样?我的雇佣费可不便宜。”他也配合着我,顺势像个老板一样,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油嘴滑舌,其实加不加木糖醇,大部分无糖蛋糕都难吃的很。吃蛋糕只是走个生日的过场而已,谁会真心喜欢它的味道呢?这样心说不过是种习惯性的玩笑话,我在内心其实是十分感激他的。我垂下视线,注意到他的右手手指上缠着绷带,中指与无名指并在一起,弯曲不得,于是手上每一个动作都显得笨拙。

    奶奶在一旁轻轻笑了起来:“跟两个白石说都没有用,他们姐弟两个在生活上都懒的很,平时愿意烧壶开水给自己泡碗面吃就不错了。”

    既然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奶奶也将黑尾当自己的家人。看他们一唱一和得热闹,要说他们是亲祖孙,若我只是个旁观的外人,也绝对会相信的。

    最初是奶奶在家犯了胃痛的病,难受得厉害,给我打电话过来说恐怕得去医院了。可弟弟在学校上晚自习,没办法赶回家;而我在宠物医院值班,刚给一只小仓鼠做过麻醉,准备上手术。为了一只仓鼠顾不上自己的家人,而仓鼠的主人正着急地在我身边掉眼泪——兽医的工作有时戏剧化到让人哭笑不得。那时候我刚和前任分手,闹得老死不相往来,要他帮忙是绝对指望不上的,所以只好去拜托黑尾铁朗。他送奶奶去医院,陪着她看医生、做检查,一直到半夜,最后又把她送回家。就这样,奶奶和他认识了。

    后来奶奶对我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情,颇为愧疚地说自己还将黑尾错认成了我一位前任水川先生。她说好在铁朗那孩子并没有计较什么,只是告诉她自己的名字——「话说回来,他当时面上虽如此,心里面会计较吗?你还没说你们是什么程度的朋友?他知道水川和你什么关系?」

    她机关枪似地提问,又提到水川,我心下总是觉得尴尬的。水川是我众多前男友中的一个,性格不温不火,长相不好不坏。比起我刚分手不久的上一任来说,水川算是个很好的人了,只是却怎么也不应该和黑尾铁朗混淆起来。

    奶奶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和一颗焦急的心,对我的每段感情都关注至极,希望有天我可以找到一个好的归宿,有个人照顾,也免去这般辛苦。她总对水川抱着让我觉得难堪的好感,以至于将眼前的黑尾错认成他——她向来都希望我能和水川结婚的,只是我让她失望了。

    如今知道黑尾铁朗这个人的存在之后,她对水川的执念便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可我告诉她,「黑尾他是我的高中同桌,我们认识了很多年,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你怎样也不能往那个方面想。」

    很好很好的朋友,我那时是这样对奶奶说的。弟弟只在旁边听着,问了一句:“黑尾铁朗?是我们学校那一届排球队里打主攻那个?”如今他在音驹的校队里打副攻手的位置,对有关排球的事情都挺上心,大概也听说了不少前辈的事迹。我点点头说是,奶奶坐在摇椅上愣了一愣,喃喃地说:“主攻?铁朗他是搞运动的啊?搞运动行业,那也挺辛苦的。跟你做医生一样,不轻松啊……”

    此刻黑尾铁朗正坐在我身边,低头专心吃着他碗里的鱼肉。

    从记忆里抽离出来时,无论近期或是十分久远的记忆,总会有种恍若隔世之感;这样近距离地望着黑尾铁朗的侧脸,呼吸着近距离的他呼吸过的空气,隔世之感便愈发强烈。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从何时知道奶奶有糖尿病这回事,又是如何让奶奶知道他自己喜欢吃鱼而非吃虾。正如奶奶说的那样,他的工作不轻松——原本我与家人已经给他添过一次麻烦,如今他屡屡关心,未来恐怕又会招致更多麻烦。他在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明明与他认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得而知。

    今天黑尾穿着红低领毛衣与黑裤子,翘起来压不下去的头发如故,却还是与我认知中穿运动服、穿黑西装的黑尾铁朗有种强烈的割裂感。他极少穿红色的毛衣,至少我极少见他穿。以前音驹的队服确是红色,可在毕业后工作的这些年里,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西装革履的——总穿着的白衬衫的领很高,脖子通常只露一半出来;今天突然见他露出整个的脖子,便会觉得不同于寻常了。黑尾身上有一种不是香、但闻起来便会想到秋冬季节的羊毛纤维的气味,余光里映着红色,亦是很温暖的。他吃鱼,每做一次吞咽的动作,喉结就十分明显地滚动一下。

    弟弟端着碗,在餐桌另一侧不动声色地带着笑意打量我,似乎要把我盯出一个洞来;平日里我总在弟弟面前拿出长姐风范,此时此刻,竟真的被他盯得不自在,只有将仅我自己知道的、偷偷摸摸的注意力从黑尾身上拿开,才会真正觉得心安。

    “对了,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我的手,”黑尾嘴里还含着米饭,含糊不清地说,“前几天关车门的时候不小心夹到了,没什么大事。”

    我点点头说没伤到骨头就好。看见他手边的杯子空了大半,我准备站起来替他添一些果汁,弟弟这时却在餐桌那头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他说黑尾哥是打排球的人,手上的伤很要紧,一定要好好养伤,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我的腿为站起来已经使了些力气,现在又重新坐回椅子上。黑尾偏过头,大概是看了我一眼,又把视线放回弟弟的身上。他说自己不像平时打交道的那些人是职业选手,而且自从工作之后,也很少有时间可以用来打排球了。

    “嘛,工作忙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以后黑尾哥有时间就可以找我一起,我来给你托球!”

    弟弟一提起排球,整个人就变得神采奕奕的。他朝我抬了抬下巴,又对黑尾说,

    “去找我姐也不是不可以的。她这人虽然不怎么爱运动,但唯独对排球还有一点喜欢呢。”

    “是吗?”黑尾颇为讶异地挑起眉毛,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对这可是一点喜欢都没有。”

    他说完这句话就定定地看着我,一秒、两秒,视线也不过停留了短短一瞬,却让我觉得他想说的实际上不仅于此。我没有理会弟弟,也没有理会他,但终于站起来拿到了那盒苹果汁,从他面前拿走他的杯子,手背与包裹他手指的棉质绷带轻轻刮蹭了一下。因为站起来,全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觉得不自在却要强装自在,最后还是淡淡地反驳一句:“怎么可能一点喜欢都没有呢?”随后琥珀色的液体哗啦哗啦倒入他的杯子,大力地落在杯底,溅出几滴;晃晃荡荡停在杯口,终于是满了。

    “人总不可以一辈子不运动。”我补充道。

    他迟疑了一下接过杯子,说谢谢。

    “不用谢,”

    我总觉得那一瞬的迟疑不像是黑尾一贯的风格,低着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明明又理应说些话,于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

    “一会儿吃完了蛋糕,我开车送你回去吧。今天天很冷,你的手又不方便。”

    奶奶很快地替他答应了,嘱咐了“晚上开车要注意安全”“不可以为了抢时间闯红灯”……诸如此类的话。嘱咐完一大堆,又让我下楼开车的时候顺便倒掉家里的垃圾,外面太冷,免得她待会儿还要出门一趟——如此一来,根本没有给黑尾作出回应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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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开车门,黑尾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我的副驾驶上。

    “别坐副驾驶,你去后排我身后这个位子吧,那里比较安全。”

    他手握着车门把手,门刚关了一半便停住了。寒风与街边油炸丸子的香气一起吹进车里来。我不喜欢吸进冷空气的感觉,所以顺手从包里掏出一只口罩戴上。

    “哪里有这么多讲究?之前几回那么多人,都是我坐在你副驾驶的。”

    我可以理解,对于黑尾铁朗来说,坐在副驾驶大概是种常态。平时和客户或者投资方在一起,他要么是坐在驾驶位的那一个,要么就是坐在副驾驶——人们往往会让信任的人坐在自己的副驾,但却绝对不会让贵客坐在这里。以前听教授讲汽车文化,讲到车上的位置这件事,他说往后你们上班了要知道,请自己的上司上车,总不可能替他们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请他们做到副驾上去。为什么呢?说白了,司机遇见事故,第一反应绝对是本能地要保护自己——方向盘一转,那最先遭殃的自然就是副驾驶上的人。那时我坐在台下,表情与身体木木的,怨恨着教授为什么不快点把幻灯片切换到下一页。我想到父亲在高速上发生的车祸——全车人都幸免于难,除了坐在副驾驶上的他。那时开车的是他最好的朋友,父亲怕朋友晚间开车会打瞌睡,专门坐在他旁边,只是想要陪他说说话。

    所以后来,只有在能百分百保证自己精神状态的情况下,我才会选择开车。黑尾坐在我身边的两回是因为同学聚会,三四个喝醉酒的人挤在车的后排,根本没有空位。我开车很慢,十分钟的路程让我开,会平白多出五分钟的浪费来。他不知道的是在路上的每一秒我都很紧张。和上学时为了不在课上睡觉狂吃薄荷糖一样,我在车内后视镜上挂着一袋干薄荷,车内香水也选的是薄荷味——所以冬天呼吸了冷空气,鼻腔会被刺激出有如被冻住的感觉。

    “那是因为人多了没办法,”我瞥了他一眼,说,“副驾驶上能不坐人的时候,就尽量不坐。你到后排去,关车门的时候小心点,别又把自己夹到了。”

    他见我坚持,也没再多说什么,乖乖挪到后排去了。后排座椅上有我的工作笔记,上面记录了我治疗过的每一只小动物。我给小动物们画速写画,在旁边记录下它们和它们主人的名字,有时连带着主人也画几笔。自实习以来,每一年都几乎可以记录一整本,今年尤其多,不到月底就把一本写完了。所以换了崭新的笔记本,才刚记薄薄十几页,一下子就可以翻完。

    我回过头,正准备跟黑尾说把我的笔记放好别折坏了,转脸却发现他将脑袋搁在了我座椅的肩上,正一脸痞样地冲着我笑。鸡冠头上的乱发,有几撮已经戳在我的额头上面,触感比记忆中还要硬一些,大概是抹了摩丝的缘故。

    “鸡冠头男,你头发戳到我了。”

    “噢?那不好意思咯,”

    这人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身上却是一动不动,还指着脑袋为自己的发型辩解道,“我不是鸡冠头,鸡冠头这里的头发是剃光的。我这里的头发还在呢。”

    “好好好,时尚大师,你说得都对。”

    我无奈,只好把脸转回来,不再去理会他的头发。然而不理会似乎让黑尾变得愈发变本加厉了,更往前凑了一些,说话时甚至会有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我不算敏感的体质,所以忍过第一下就没什么了;加之他一向与我没什么距离感,除开我谈恋爱时还知道要避嫌,其余时候就和上学时趴在我面前和我讲话的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奶奶家那两只乌龟还挺可爱的。”

    “长得像绿色皮质树懒一样,哪里可爱了?”

    黑尾“噗嗤”地笑了出来:“不是吧,绿色皮质树懒?你还真会说。”

    他笑时,落在脖子后的气息就变成了从他的齿间出来的气流。虽然没有回头,视线落在亮亮的街灯所照射出的亮亮的街道上,我只是从听觉和触觉两方面,不仅可以判断出黑尾铁朗的笑容的形状,而且能够想象出他在自己身后笑起来的模样。在这个红绿灯口停下,踩下刹车,车轮就沙沙地在地面上摩擦;红灯亮起,红红温暖的光线照射进眼睛里,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亦是挂着笑的。

    “其实那是两只绿毛龟。以前龟壳毛绒绒的时候,我也觉得还挺可爱的,”

    忽然之间感觉有点热,我将车里的暖风向下调了一档,才继续说下去,“后来有段时间奶奶身体不好,我把两只乌龟接到家里让水川帮忙照顾。结果我一回家,发现乌龟壳上的绿毛全不见了。水川以为它们壳上长的是霉,用钢刷把绿毛全刷下来了。他还问我,‘乌龟们是不是被洗得很干净呀?'——乌龟壳从此秃咯,光想想这件事都快被气死。”

    “我以为水川是个多聪明的人呢,你当时不是还差点准备和他结婚了吗?”

    黑尾此刻是笑得说不出话来了,因为被刷掉毛的绿毛龟,或者因为我悲剧收尾的罗曼史。我过得越惨,黑尾铁朗笑得越狂,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所以我早就不在乎了。

    我如今还是独身,是因为自高中开始就没有一段感情可以被圆满地画上句号。这些年来黑尾见证了我和各形各色的男人恋爱,看我甩掉他们或者被他们甩,每每用带着戏谑的目光旁观着,待我作为一个失恋者、挂着满面泪痕向他寻求安慰时,他总是表露出“早就知道你们会分手”的态度,安慰几句也是敷衍。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自己对那些人也未见得多喜欢的;只是我太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伴侣,无关他是谁。我像需要一棵树一样需要着一位伴侣,对于所谓“爱情”的希望,早就被现实磨灭得干干净净。

    “水川至少是个好人,后面的两任比他更糟糕。最过分的那个把自己包装成富二代,第一次带我去高档餐厅吃饭,点了一桌子菜就装作肚子不舒服溜去厕所。我在座位上等了他半个小时,才发现他把我的电话拉黑然后跑掉了。那餐饭花了我两个月的工资,我真的好恨他。”

    “哈,我看是你平时牙尖嘴利得罪了什么人,对方专门雇了这么个人来整你的。”

    “随便咯,”我耸耸肩,说,“反正我已经不在乎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知道我是没办法好好谈恋爱和结婚的。干脆这辈子就封心锁爱,一个人也挺好的。”

    “你才二十多岁,怎么就知道自己以后会一直一个人?”

    就在这时黑尾的声音蓦地清晰起来,之前他说话一直仿若在嘴里含着一块糯米糖,也没有太认真的。

    “说不定打算养一只猫或狗,这样也不算一个人了。”

    我下意识地要去看他,却想起来他此刻在后座,伏在我的椅背上,从后视镜里亦只能看见他身上的红色的毛衣、向前弓着的腰和背。

    “怎么,你不准备考虑一下我吗?”

    什么话,明明在说养猫养狗的事,竟然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牵引到自己身上。

    我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变化了,好在戴了口罩,黑尾是看不出什么的;只是口罩已经戴了太久,薄薄一层水汽液化成水珠凝在脸上,感觉闷闷的,需要更多的空气。

    他骤然这样问,明明是最最平淡宛若唠着家常的语气,话语落在车厢里却似乎可以激起回声。

    我宛若心脏遭到重重一下抽击,一时之间,差点就要踩下了刹车,让车在马路正中央停下。就在我差点踩下刹车的那个瞬间,大脑中涌现出许许多多的想法——也许我不应该由两只绿毛龟牵扯出情感的话题,也许在那之前我不应该做许多事情、说许多话。我想到如果就像我对奶奶说的那般,“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不可以往其他方面想”,我们之间本应规避情感的话题。

    “黑尾同学,”

    我向右偏了一下方向盘,避开后方想要超车的车辆,

    “你把我给弄傻了——是在这个路口转弯,还是在下一个?”

    “下一个路口转,”他答道,“原本是两个都可以的。但这个路口最近在施工,路很不好走。”

    我将口罩捏紧了些,点点头说知道了,接着感觉到座椅靠背上一松。黑尾铁朗向后倒在了他的座椅背上,随后他憋着坏的声音从身后幽幽飘来。他表现出有些幽怨地说,随便问你一句而已,怎么吓得半边身子都僵了。

    “跟我在一起就那么吓人啊?”

    “这得问你以前的女朋友,”我笑着答,“但我倒也没被吓到半边身子僵掉。下次可别开这样的玩笑了。”

    “还以为你驰骋情场多年,早就不怕了呢。”

    话罢,他没事人一样开始在后排座位上四处打量起来。我猜他一眼就看见了放在那里的工作笔记。我用的笔记本是一种最普通的线装牛皮纸笔记本,因为从国中开始就一直在用,用习惯了,工作以后也没有变过。

    听见黑尾将本子拿起来的声音,我告诉他这是我的工作笔记本,想看可以打开看看;他问我这是什么,可不可以打开看——二者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所以谁也没有必要再回答谁。我们一言一语,说话问话,刚才他不经意所提起的,我想那大概真的只是个玩笑吧,也就轻飘飘地被掠过去,谁也不再提起了。

    黑尾开始翻看我画满速写画的笔记本,而我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开车;数到第二个路口转弯,后面又是个性急的司机,停顿的时间稍久了点,他便狠狠地按了两下喇叭,震得我耳朵与大脑里鸣声不断。期间弟弟打来电话,我用车里连接的蓝牙接听了,原来是奶奶和他在关心黑尾有没有到家,还有奶奶平时吃的降血压的药今天吃完就没有了,问我明天有没有时间可以陪她去医院开药。

    “明天恐怕是不行,我要在医院值班,有几台预约的手术要做。”

    “好的,那我去跟我们队长请假好了。姐,你晚上开车注意安全,我就先把电话挂掉了。”

    “好,早点休息,晚安。”

    挂掉电话,也已经快到黑尾住的公寓楼下了。黑尾说只可惜小动物生病没有休息日的概念,做兽医真辛苦,到了周末还要上班。不过我想他的工作也很不轻松,虽说有周末休息的概念,仍然有许多任务要做,有时候还要在国内国外飞来飞去,光是倒时差就累得很。

    “话说回来,这一页上面画的人好眼熟——这是谁?旁边也没像之前那样标注名字。”

    当然很眼熟。他一说眼熟,我便知道他要问的人是谁。说实话,其实那天见到这个人出现在宠物医院时,我也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毕竟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他的五官特征明显,画也很好画;我原本很少会在本子上画宠物的主人,觉得顺手的话,也就顺便画上去了,又因为一看到就可以想起来这是谁,所以没有在旁边标注名字。即使马上就猜到了,我还是装作一时之间不太明白的样子,让黑尾把本子举到前面来让我看看。

    我扫了纸张上那团线条一眼。

    只是一眼,看见经我自己的手与笔画出的这个人的眼睛、头发,我可以回忆出我们重逢时完整的片段——他是如何推开玻璃门,如何往里面走、抱着他的猫,在我面前站定。我记得他望着我时眼里的惊讶与迟疑,然后偏过头,小声地、怀疑地开口问我,是白石学姐吗?

    到楼下了。我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街边。这么晚了,还有小孩在外面玩耍,大概是周边商铺的孩子,一见到有车停下来,好奇地朝我们这边打量一眼,然后继续追逐打闹,专注于他们的游戏。

    我从黑尾手中接过开着的笔记本,将整个上半身转过去,看着他:“我绘画技术这么好,你应该看一眼就能认出来才对——是阿走。怎么样,画得像不像?”

    “我刚才想的也是犬冈,”

    他又将笔记本从我手中夺走,翻开到犬冈与他的猫咪的那一页,摆在面前细细端详,“他什么时候养宠物了?都没听他说过,我们很久没见了。”

    “是阿走的女朋友养的吧,之前看他在ins上发过照片。他们的猫咪肠胃出了问题,这几天还要回来复查呢。”

    我见黑尾用受伤的那只手拿着笔记本,刚才抢本子时也用的是这只,动作太大,甚至被疼得龇了一下牙,不过大概他自己是没有察觉的。

    “太久没见想他的话,来医院给我打下手,过几天就见到了。”

    “我才不。”

    黑尾“啪”地将工作笔记合上塞回到我手里,用自己尚还完好的另一只手拉开车门,裹好羽绒外套后就大步流星地走掉了。我坐在车里气他不说一句谢谢就走掉,甚至动了心思,想下车去踹他的屁股。结果没走两步他又折回来,弯下身子敲我的车窗,风吹得帽檐上的羽毛蹭着他的脸颊,而他的刘海蹭在我的玻璃上。

    “晚上开车注意安全,到家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对,这样才像话嘛。

    我对黑尾比了一个“ok”的手势;黑尾拍拍玻璃窗,冷空气的振动传至车里变成了“怦——怦”的响声,意思是「那我走掉了噢」。以前他急急忙忙跑去社团训练,不忘和我告别,总是在教室外面砰砰地敲两下窗户,然后背着书包,像风吹一样地瞬间消失不见。

    “再见再见,外面冷,快回去吧。”

    硬要说,我还是喜欢冬天多过夏天,在冬天里因为冷,声音的传播速度似乎都要更慢一些;如此一来,它停留在耳畔的声音也会更久一些。侧耳听见走廊上黑尾铁朗噔噔咚咚越跑越远的声音,从来没有人这样和我告别。因为在我生命前半段里那些最最重要的人,他们总是不告而别,淡淡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沉默无声的,他们消失的方式,简直到了近乎残忍的地步。

    —

    说到阿走。

    犬冈走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也是我整个高中唯一的男朋友。他的生日和我在同一天,他小我整整一年。

    我们是在我高二时因为排球部活动,更准确地说,是因为黑尾铁朗才熟络起来的。还在做朋友的时候,他就知道我喜欢柠檬味的一切:糖果、蛋糕夹心、荧光笔芯…知道我会从吃完饭后就开始睡午觉,喜欢蒂姆波顿的电影,抽屉里藏了很多看上去黑不溜秋的电影周边明信片。我相信这些当然都是黑尾告诉他的,在他之前,只有黑尾一个人对我的这一切了如指掌。高中时吃完就睡这事儿,我的发小闺蜜至今都不知道,因为那时她最鄙视懒惰的人,而我不想被她鄙视。

    最开始是黑尾告诉我,排球部里有人很喜欢我。我笑着说这个人不会是你吧,结果被他疯狂摇着头否定了。

    ——好吧,不喜欢就不喜欢。

    然后我告诉黑尾,我也有喜欢的人了,但即使这样也一点都不想谈恋爱,还是叫排球部那位在我身上省省心思吧。

    可黑尾不干,一定要让我猜猜看是哪一位部员。我拗不过他,千不情万不愿地被拖去看他们的比赛。比赛结束后去见他的队友们,在见到的那一刻、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心想,这还用猜吗?人群里那个棕色头发的男孩,拥有着小狗一样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无论正在对着谁说话都会盯着你的眼睛。他见到我时露出来的笑容,就和我见到你时露出的一样——我怎么会猜不到呢?只不过那时的我是不擅伪装,而犬冈是生性如此,过多少年都不会改变。

    就像十年后我们在医院重逢,我的手上拿着动物体检报告,阿走的怀里抱着姜黄色的猫咪。他虽然仍是对我笑着的,笑容却不似第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时候。他仍然有一双小狗的眼睛,只是看我的眼里已了无爱意;然而我并不为此感到难过伤心。全因为,哪怕阿走是我高中三年的唯一一段故事,我对他也没有那样多的爱吧。

    父亲因故去世也是在高中二年级那年。他是在新年前几天去世的,那时学校已经放假。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没有对身边的同学说起这件事,哪怕犬冈与黑尾也是在那很久之后才知道。和家里的亲戚大人们一起安排父亲的身后事宜,我在人生头一回感觉到如此忙碌,难过的时间没有,所以甚至连自己的悲伤都延缓了好久好久。

    定好下葬那天正好是新年第一天,葬礼举行在海边,其实比起葬礼,更像是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跨年夜我住在海边的酒店里,闭上眼睛,可以听见潮声阵阵与在市中心一朵接一朵绽放的烟花。零时零分,黑尾给我打来视频电话,让我看他和孤爪研磨一起放烟花;而阿走给我发来长长一段告白的话,末尾的一句是“新年快乐”。视频里的黑尾带着十分快乐的神情,孤爪藏在背景板里,不吭不响地拿着两只烟花棒。我突然想起日后身边只有弟弟和年迈的祖母作伴,要好好地照顾他们,不可以让他们难过;可这样想着,自己心里倒先难过起来。看着屏幕里的他们,骤然之间泪水已流了满面。也是这时我头一回见到黑尾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焦急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只是太开心,犬冈他刚才跟我表白了,我决定和他在一起,这样以后就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黑尾在屏幕那边,似乎是愣住了。

    我知道我曾说过自己喜欢别人,说过我根本没有想过恋爱这回事——也许在黑尾沉默的那段时间里,他也是想过要开口问我的。可他最终却是什么也没问,只说,“这么突然?不过也挺好,祝福你们咯。”

    他说祝福我们,可这年的跨年夜很冷、很冷,我整个人蜷在被窝里,在挂断黑尾的电话之后崩溃地大哭出声。我记得自己哭得胸口一抽一抽,最后竟然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不停地给犬冈走发消息,看见他一直一直不断不断说喜欢我,就会觉得很安心。我想我那时一定很需要一个人来拥抱自己,否则未来也不会急着将自己投入到一段又一段的感情里去,说到底其实只是渴求温暖而已。所以后来在感情上吃大亏、倒大霉,都是我咎由自取的苦果;只是无论如何我都对不起阿走,对不起他在十六十七岁时真挚又热烈的喜欢,对不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两年。

    —

    我安分地过完了这一年里接下来的时间。

    犬冈在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二带着猫来复查,它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和柜台前我们自己收养的流浪猫玩耍打闹。犬冈的女友亲手给它做了漂亮的猫咪衣服,橘黄色的针织小毛衣,最中间还有一朵小白花图案。我夸她是个很温暖的女孩子,可以共度一生的话,一定是非常幸福的。犬冈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了,笑得很开心。我们谁也没有提过去的事情,只是他来时顺便为我带了一杯温温热的柠檬手打茶。犬山走之前说谢谢我治好他们的猫咪,我是真的个很棒的动物医生。父亲说过作为医者,可以得到病人和家属的肯定就是最开心的事情。在犬冈给予我这样的赞誉时,我又有了想哭的冲动,不过只有短短一瞬间,最后我还是坚持住了,笑着对他说谢谢。

    看得出来他现在过得很幸福,我发自内心地祝福他,祝福那个被他喜欢着的女孩,还有祝福他们一起养着的姜黄色猫咪。犬冈是内心十分温暖的人,我相信他们未来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

    不知在他人眼里的我过得算不算幸福,在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换下深蓝色沾着动物毛发的医生服,将手插进大衣口袋独自慢悠悠晃荡在东京街头的时候。不爱去抢十字路口还剩下二三秒的红绿灯。路上行人皆行色匆匆,三三两两去往这个或那个地方,而我双手放在口袋里慢慢地走,简直像个异类。商场的广告屏换成了3D的屏幕,播放着钢琴曲伴奏的奢侈品广告;右上角是小小一排倒计时,当我看到它才意识到时间流逝得是如此之快。很快就又要到下一年。

    跨年夜,我亲自下厨给弟弟和奶奶做饭。弟弟让我留出了一小块生猪肉,我热锅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将猪肉剁成细碎的肉丁,用手捧着撒进乌龟们的盆子里。他偷偷凑过来告诉我,奶奶在之前给黑尾铁朗打过电话,希望他来家里和我们一起跨年;但是黑尾推脱说今天晚上还有应酬,不能过来了。他问我是不是觉得黑尾真的来不了,为什么他今天晚上还会有工作?

    我将鸡蛋打在锅里,说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是每一个重要的时刻身边都会有人陪着的,无论是谁,都要慢慢学着习惯这些才对。

    那抛开这些不谈,你心里怎样想呢?

    弟弟问,在你心里,你希望黑尾哥可以陪着你吗?你看他的眼神和看水川先生的不一样,和看之前那些人的都不一样,这连我都可以看得出来,而你自己却不愿意承认吗?

    厚蛋烧在盘子里铺好之后就可以开始煮意面,少许橄榄油、一勺盐。弟弟给我递来切成细丝青椒与洋葱,我要接过去时,他却攥着盘子没有松手。每逢新年我都会很难过,弟弟平时貌似没心没肺,其实大概都看在眼里。我说黑尾在当然也很好,不在的话,往年的新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他与水川、与那些人当然不一样,我认识一个人超过了十年,对他的友情、爱情、亲情交杂在一起,自己都理不清的东西,又怎么好承认?我似乎很了解他,他也似乎也很了解我,但我们谁也一定不敢说是十分懂得对方的。在最正确的年纪错过,往后的缘分就再也说不准了——其实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然后自己一个人,或者找到另一个人,平平淡淡过完一生,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你讲的这些话太高深,我听不明白。弟弟摇头,在意面沥过水之后,无言地端起盘子去了餐厅。装乌龟的盆被他从阳台上拿进了房间里,据说今晚会下雪,弟弟担心如果雪花飘进阳台,雪下一夜,乌龟们会被覆盖在雪里。

    吃过晚饭后我照例一个人回家,不想自己做司机,所以叫了出租车。今天的道路非常堵塞,广场与街上亦堆满了人,三三两两的,有高中生,有老人,不过最多的还是年轻情侣。司机看上去约莫五十多岁,面容十分和善。上车之后我说出公寓的地址,他还惊讶地在后视镜里打量我一眼:“今天街上这么热闹,你这样的年轻孩子不打算在外面多玩一会儿吗?”

    “不了,”我馈以笑脸,想着父亲若还在世,大概也是这位司机叔叔这样的年纪,心中多增添出几分亲切来,“想早点回家,家里还有人在等着我呢。”

    “嗯,跨年嘛,是该跟家人啊多待待。做完你这单我也准备下班了,老婆在家做好了饭,今年女儿也总算从英国回来了,难得一家人可以在一起聚聚呢。”

    “您的女儿一定很优秀,能回东京迎接新年也很好,比英国那边早好几个小时呢。真好。”

    我扭过头看向窗外,想,今晚真的会下雪呢?往年说要下雪的时候,雪花都是要降不降,反而总是在出乎意料的时候纷纷扬扬落下来。今夜如果下雪,那势必是非常漂亮的,各色各样的灯光映在雪上,我曾经也见到过一回这般难忘的景色呢——感觉像是置身于冰岛,尘与雪扑扑簌簌落在面上。漫长的冬季啊,濛濛漫漫的极夜与飞雪,四五个小时的白昼,剩下的时光便全是这漫无边际的黑夜。

    回家以后进浴室洗澡,头发吹得半干不干,换上睡衣钻进被子里;没有拉窗帘,怀着一点点可以看见市中心烟花的希望。这个跨年夜没有太极端的情绪,积极的或是负面的,好的或是坏的,寻常到与平时任何一个日子无异,只是心里仍然保留着一丝宛若小时候相信可以在圣诞节见到圣诞老人呃幻想,执拗地闪动着微弱的亮光,在寂静的房间里飘飘摇摇。

    我想应当像往年那样踩着点对黑尾说新年快乐的,我的身边没有太多可以让我踩点送上祝福的人。所以将手机摆在身边听着音乐,眼睛锁在时钟上,抱着膝盖等待着,等待着指针走到十二点整的那一刻。

    “Lomas ,merry merry christmas

    明日灯饰必须拆下

    换到欢呼声不过一刹”

    明明是新年,我还在听圣诞的歌曲。记得很久以前也认真地过圣诞节,从商场买回来小棵的挂了许多装饰彩灯的圣诞树,至今仍锁在老房子的衣帽间里,许久没有拿出来过了。很久以前也是认真过跨年夜的,然而最深刻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七岁那年,黑尾铁朗带来的那场绚烂又苦涩的烟花。

    “谁又能善心亲一亲我

    由唇上来验证我幸福过”

    23时58分。

    “头上那飘雪

    想要栖息我肩膊上

    到最后也别去么”

    23时59分,距今年结束还有一分钟。

    「新年快乐!」

    消息编辑在对话框里,还有六十秒就要将它发出去。句末的感叹号可以让冰冷冷的文字看上去有温度一点,是我特意加上去的。

    一串急促的铃声响起,我被惊了一跳。

    黑尾铁朗的来电显示在下个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这个时候打来?

    迟疑了一刹,想黑尾也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找我,我按下接听键。

    “黑尾?”

    黑尾铁朗在电话那头不作声。我安静下来,最重的是他的呼吸,除此之外可以听见他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他似乎是在一个开阔的地方,有寂静的风声,微不可闻。

    “还在外面吗?现在说新年快乐貌似早了点,你应该再晚一分钟打来的。”

    没有听见吗?为什么还是不答话?

    我打开免提,又确认了一遍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确确实实是黑尾铁朗。可对面的人仍然一句话不说,让我怀疑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睡着了。

    这时天空中开始有烟花绽放,一朵接着一朵。黑色的夜空被映成粉与紫与橙三色的,后浪推前浪般地交接,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24时00分。

    电话那端一直沉默着的人终于有了响动,但——

    “我爱你。”

    “……什么?”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爱你,”

    黑尾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不太一样,像是喝过酒,要比平常更加沙哑一些,

    “听清楚了吗?没听清楚的话,我还会再多说几遍。”

    分针与时针重合在刻度12的那一刻,层层烟花也堆叠在一起,照亮了悬挂于高楼大厦之上的整片天空。而我的耳边徒留黑尾醉酒后模糊的声音,我与这个世界因此多出一层动荡的薄膜。

    思绪旷若空谷,再也看不见别的风景。

    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

    —

    “我爱你,从认识你的第一年起就开始喜欢你。可我那时候脑子太不清醒,直到你和犬冈在一起以后才明白自己喜欢你。我知道这些年你身上发生了很多事,但这些都没关系,我以前是怎么陪着你的,未来就会继续怎么陪着你。”

    黑尾说话有些大舌头,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使我更加确信他确实是喝了许多酒。

    练过排球的人肺活量很了不起,这样一长段话被他一口气说完;可他在说完之后又没了声音。我很担心黑尾是陪客户喝多了酒一个人在外面,我问他你人在哪里;他回答说就在你的公寓楼下。

    我愣住了,黑尾亦停顿片刻,然后我听见他在电话那头笑了,从鼻腔里出来的好几声笑音,闷在围巾里的笑,大概还可以想象到他是用一只手掌捂着脸,最寻常的喝醉了的人用手降温的模样。他问我,楼底下现在冷得要命,你愿意下来见我吗?

    “别说傻话,”我边穿外套边往房间外面走,“我真怕现在不过去,会把这个醉汉冻死在那里。”

    ……

    我一出楼栋门就看见了黑尾铁朗——他是该叫冷,穿着一身太单薄的黑西装,独自坐在已经干涸许久的喷泉池边,倚靠着池沿装饰用的鲤鱼小石像。池沿是大理石做的,很冰,冬天更冷得刺骨,我通常在夏天的夜里才会坐在那个位置;石鲤鱼也是冰的,可他用一只胳膊紧紧揽住它,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失去重心掉到池底去。

    夜里的景物与人是最好上色的。小区里的灯用非常温暖的橙黄色,水墨一样由深至浅晕开,晕在黑尾的颧骨上、黑西装的肩头上,满目除了橙黄便是黑色,只有远处的烟花还在源源不断地为这夜晚增添着颜色。

    我朝他跑过去,他从浅酣中睁开眼睛。在目光交汇之时,我似乎听见来自心底的回声;而黑尾待我在他身前站定之后,下一秒就伸出胳膊搂住了我的腰。他将头靠在我的腹部,我在羽绒服里只穿了薄薄一件睡衣,隔着衣物,可以感觉到他脸颊传来的温度。我下意识想要推开他,可双手触碰到他扎人的头发,忽然之间竟不舍得再使力气了。况且他的脑袋重得像大号铅球一样,我根本拿喝醉的黑尾没有办法。

    “你知道我在高中唯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把你和犬冈撮合到一起。你从来都只叫我‘黑尾’,可哪怕你们两个分手这么多年,你还在叫他‘阿走’。”

    黑尾的双臂收得更紧了些。我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梁硌在我的肚子上,也可以感觉到他的额头、眼眶……他整个面部的形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黑尾铁朗,会难过的黑尾铁朗,像个抱着玩具不愿撒手的小孩子一样。

    “我原本是个坦诚的人,不该把这些藏着掖着。但两个对自己这么重要的人在一起了,谁能做到坦诚?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他?我一直爱着你,可我又不能让你知道。”

    “你冷不冷?我们先回家再说,免得着凉了,好吗?”

    “不要逃避问题,我们在一起好吗?”

    他松开手,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我。

    我并没有在逃避问题,只是觉得我们真的应该去个暖和的地方。黑尾没有缠绷带的三根手指都被冻红了,大概醉鬼他自己感觉不到吧。不过此刻我确是无论如何也没法逃避了。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醉酒的男性是有点可怕的,因为他们会表现得比平时更粗野一些、更无拘一些,身上的特质更加偏向动物,有着狩猎与追逐的本能。此刻是黑尾的目光追逐着我,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答案——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们之间理不清的关系,其实到最后,仅仅在于我们都不愿对对方坦诚罢了。

    “我不能总等着在你找一个又一个男朋友的空隙里捉住你。当然,如果你那天说以后都要一个人是认真的话,那就另谈,”他颤颤地站起来,我才伸手扶了他一下,手便被攥进了他的掌心里,“一切选择权在你。大概我这人也有点自恋的,总觉得你对我不可能一点喜欢也没有。如果没有,权当我今天说的是醉话。”

    ——怎么会呢?

    一直以来,怎么可能不喜欢呢?原本也是因为很喜欢很喜欢,想这辈子就以朋友的身份走下去也心满意足了。恋爱了一遍又一遍,接过一束又一束的玫瑰,想,反正对面的人也不是你,随随便便地有点浪漫也就好了。没有考虑过和他们的未来,所以每一段都很短暂;太在意和你的未来,想要将这段关系延续很久很久,所以宁愿一辈子都只是君子之交。

    一直以来,我太害怕最在意的人们有朝一日会离开我,日日活在这样的恐惧里,就连跨年夜的欢愉也想要躲避。

    失神间,我感觉到脸上冰凉一片。用手一摸,原来是泪水,被风吹得更冷了,在他的目光下却是炽热的。过去在书里读到觉得有悖现实逻辑,原来眼泪真的可以做出比理智更快的反应。

    黑尾铁朗看见我哭了,自然而然地过来给我擦掉眼泪,以前是递过来纸巾,现在是用受伤了的手指——隔着他体温的绷带粗粗地蹭在脸颊上,我却因此哭得更厉害了。推开他的手,我紧紧回抱住他。在脸颊贴上他胸膛的那一刻,听见他砰通砰通有力的心跳。

    “我们之中有一个清醒就够了。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过,在今天抱住你之前,我也在心里偷偷喜欢你了很多年?”

    本应在跨年夜降临的雪,最终也没有落下来。不知在他人眼里的我过得算不算幸福,在我踩着拖鞋、披散着头发,却被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喜欢的这个人抱在怀里的时候。不过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在这一刻,我相信着未来的我一定会很幸福的。

    这个迟来十年的拥抱,其实比跨年夜里没有如期而至的雪要浪漫得多。

    —

    fin.

    粤语中的“是但”和“求其”这两个词是同一个意思——随便,无所谓。是但求其爱,如果对方不是你,那手中的玫瑰给谁都是一样,都只是一束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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