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排球少年短篇集]绿色七月雨 > 【影片x你x及川】哑巴与苦砂糖

【影片x你x及川】哑巴与苦砂糖

    summary.我们都是会说话的哑巴。

    -

    今天,影山飞雄躺在床上,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沾枕头就睡着。他一反常态地大睁着眼睛,开始梳理起过去所认为的不重要的记忆,全因为在入睡前的一刻,脑海中莫名闪现出一个名字。

    树。

    影山眨了眨眼睛,侧过身面对着墙壁。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致使他在比赛的头天晚上失眠了。睡前他看见树发在群里为大家加油的消息,乌野排球部的大家一一回应,只有影山一个人洗澡去了忘记搭理。

    影山思来想去,最后只回复了一个竖着大拇指微笑的表情;接着他翻起头像列表,看着一个个悬浮在头像上的名字从眼前掠过,就在这时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才是这群人里认识她最久的那个。原来他在国中时期就已经认识了阿树学姐——是了。影山突然想起的,就是这件事情。

    那时候的树留着长头发,是及川学长的同班同学,坐在他的正前面。有一次课间,影山在经过三年级的教室时往窗户里面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及川学长前屈着身子,嬉皮笑脸地拽着玩前面女孩子的头发。女孩保持微笑,对着及川胳膊上的肉狠掐了一把,后者赶紧松开手连连求饶,眼里疼出了泪花花。

    被扯头发的女生就是树,只不过那时影山还不大记得她。最记得的反而是及川学长——这个人私底下真的好无聊啊,和在球场上简直是两幅模样。

    影山去请教及川跳发球,而对方情绪失控地发了脾气的那回,那应该算是影山和她第一次正式见面。

    “抱歉,影山同学,今天的训练就到这里。”

    “啊,好。”

    岩泉冲过来控制住差点动了手的及川,对及川彻大吼着什么,影山全然没有在意。他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然后乖乖听从学长的话离开,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才让前辈发这么大的脾气。而她适时地出现在门口——或者兴许她已经在那里站了许久。

    不管怎么说,是直至她发出声音,影山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影山飞雄,过来这边。”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树却没有任何迟疑地叫出了影山的名字,一点没掩饰地表现出自己早就知道他的事实。

    她穿着蛋黄色的开衫外套,双手抱胸倚在门边。树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像烤糊了的饼干的香气,又因为被装束在蛋黄色的衣服里,整个人宛若一块加黄油烘烤过、香喷喷又漂亮的曲奇饼干。

    影山抱着排球小跑过去。等他去到她那边,她就转过身带着他往训练楼外面走,把身后的空间尽数留给及川与岩泉。身后岩泉一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充耳不闻般地继续向前,身上的饼干香气也若隐若现地随她向前;影山下意识地用鼻子捕捉着这种气味,大概也是因为肚子饿,小狗一样乖乖地跟在后面。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突然停了下来。猛地停下来,影山急刹车,还是差点撞到她的脑袋。

    她伸手扶稳了影山一下,然后带着笑问他:“刚才那个样子,是不是被吓到了?”

    “啊……嗯,没有。”

    与陌生的学姐同行,让影山出于本能地感到有些不自在;他站在树的旁边,眼睛看见她脑袋后那条被及川彻拽过的辫子——方才跟在她后面走时,巧克力和奶油味的饼干在天上飘,而她的马尾辫则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像催眠吊坠一样。所以此刻的他已经有点晕乎了,诚实地说出了内心所想:“等前辈心情好点了,我再去请教他。”

    她马上摆着手反对,暖色的袖子也跟着毛团团地晃了起来:“嗯…但我觉得,只是我觉得的话,还是别去了吧。”

    “为什么?”影山听到“别去”,立刻从晕乎中清醒过来,倔牛一样的眼神看向她,“及川前辈是非常厉害的二传手,我想跟着他学。”

    “跟着他学,也不一定非要用‘请教’的。听他们说过你很聪明,所以用眼睛看也可以学会的吧?”树略带着歉意说,“当然,我嘴上说起来是挺容易。如果光看就能学会的话,那确实是天才才能做到的事情。”

    那时候的树不光留着长长的头发,个子也很高。她比一年级的影山高出不少,影山想看她,是需要带着点仰视的;但当树和及川站在一起时,旁人又不会觉得她有多高了。是同班的缘故,她经常与及川和岩泉他们待在一起,当惯了坐在前排被揪辫子的矮个子,因此在面对比自己还要矮半头的学弟的时候,总会心生揪一把影山学弟刘海的冲动。

    后来影山在初三那年横冲直撞地长高了,国中毕业之后他去到乌野,树再一次成了他的学姐。见到他时树张大了嘴巴,怀疑地问这是小飞雄吗?居然可以一下子长到这么高,不是偷吃了什么魔法蘑菇之类的东西?

    “学姐在说什么?世界上没有魔法蘑菇这种植物。”

    影山否定了她的猜测。他说如果真有这东西的话,日向那家伙大概每天都要把蘑菇当米吃了。因为想象日向把蘑菇当米吃的场景想象得太认真,影山没能听见树嘟囔着说的「蘑菇不能算作植物,能光合作用的才叫植物…」。他很可惜地错过了一个易错知识点,可惜他自己并不知道。

    不光如此。讲完这句话,影山的脑袋上还立马挨了田中前辈一记打——他哈哈大笑地搂住影山的肩膀,说你小子真是不错嘛,现在讲话居然也学会幽默了!

    “喂喂,田中,你下手轻一点!别把小飞雄打傻了。”

    虽也在调侃,树的声音却有些软软的没有精神。高中的树给人一种怏怏的印象,同桌田中的印象是,后辈日向的也是。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曾经的她,影山在心里知道,但对于她的变化不知如何表达。

    当她说「光合作用」的时候,眼睛里尚还存有光彩,因为想到自己的名字树,也是很厉害的可以光合作用的生物。但另外两个人根本没有认真在听,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她又立马丧气下去,蔫巴巴地揉揉眼睛。

    不知出于何因,树突然开始称呼影山为“小飞雄”,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他们连话都没有正经说过几句,仅仅处于相识的阶段,相熟是绝对算不上的。影山对于称呼的变化并不敏感,只觉得学姐比起印象中要矮了许多,但十六七岁年纪的人不可能缩着长,所以觉得她变矮,其实是因为他自己长高了。

    树在他的面前似乎是变小了一圈,长长的头发也剪掉,耳前卷卷的鬓发贴着脸颊,看上去简直有些孩子气了——这样的学姐在他眼里有点陌生,却不同于初见时的陌生。影山说不清楚这是怎样的感觉,就像他一直以来都不明白其他男生嘴里说的“漂亮的女孩子”,究竟要怎样才能算作漂亮?他对漂亮的概念是模糊的,对可爱的概念是一知半解的——如果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像排球一样容易理解该有多好。

    乌野的女生制服是半身黄,淡淡的米黄,有风来时空空的线织衣被吹胖,她短短的头发也被风一并吹得在脸颊上飞舞起来,遮盖住灯火流丽的眼睛,周身宛若有色彩明亮的橘子皮洒落下来。唯一不变的是她身上的气味,就像烤糊了的曲奇饼。

    焦糖化掉之后留在饼干表面,被烤箱烘成黑糊糊的模样;但影山喜欢它的气味。后来每当吃到烤糊掉的饼干,他总会想起阿树学姐。

    -

    森江树和及川彻的关系很好。至少在他们念国中时是这样的。

    树的外公年轻时喜欢打排球,这个爱好一直延续到晚年。只不过人老了之后病痛不断,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打排球的爱好就变成了看排球。他尤其爱看年轻的小孩比赛,这样会让他感觉自己也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

    外孙女阿树,不仅姓氏随了别人家,还被她的爷爷教育成了活生生的书虫。她虽然也不排斥外公教她排球,却没有天赋,也缺乏热情,丝毫没有运动员的气质。外公对此大为难过,所以对树身边的及川愈发赞赏。

    外公有一家小食店,最常做的东西是寿司卷与天妇罗。他崇尚自己国家的传统与精神,讨厌西方那一套,却在发现及川彻这小孩很喜欢吃甜面包后破天荒地买了烤箱,叫上外孙女一起学做烤面包。

    烤箱到的那天,正巧及川彻带排球部的几个队友来吃中饭,柜台无人值守,摇铃几声也无人应答。过了好一会儿,爷孙二人才戴着厚厚的大手套匆匆忙忙从厨房出来。树满脸不开心的表情,鼻子尖尖和睫毛上沾着白白的面粉,见到及川彻就是一个大白眼翻过去——

    “今天其他人想吃什么我不管,但你,”

    她盯着及川彻,

    “只能吃烤面包。”

    “只许吃烤面包。”

    “只准吃烤面包!”

    及川盯着她鼻尖那点白,睁着无辜的眼睛笑看着她。看着她刚刚放完狠话,额头马上就挨了外公一记弹指神功——“你这丫头,太没礼貌了!怎么对及川同学这样说话?!”——又多出一团雪白的印子来。他造作地扶外公坐下,装作十分懂事的样子说“没关系啦,爷爷,我和小树关系太好了,说话向来都是这样”,暗地里却狡黠地扭过头,对着树做鬼脸吐舌头。

    及川彻被偏爱得得意忘形,为这件事笑话她好久。不过在当时,他还是任她宰割地在一众豚骨拉面的香气中一口一口啃完了她烤的面包,半句怨言不敢有——讲实话,难吃死了,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面包,没发酵好也就算了,掰开以后里面的面粉还是湿黏黏的。

    及川仗着外公对自己的喜欢,可以对阿树毫不客气;可他因为自己对阿树的喜欢,做什么事情都要留点三思的余地。他回到家里,还时常想起落在树鼻尖上的一点白色;他想起飞在花圃里一种极小的白蝴蝶——没有华丽的翅膀,反而是带些软软的触感、像馁掉的茉莉花瓣一样。及川彻也会想起三色排球之外的那种纯白色排球,在球员手中传、在蓝蓝天下飞,如果远远去看,也是一只小小的白点,目光要拼命跟住,否则很快就消失在视野。

    国中三年,及川彻一场恋爱都没谈过,起初是因为太喜欢排球,以及没有开恋爱方面的窍,后来不恋爱原因则大不相同了——他没有对别人讲过,哪怕他人会想会猜,会用万分肯定的语气说“绝对是这样”,他也只对自己与最信赖的小岩坦白过这份心情。可他人印象里的及川一直是这样的人: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觉得几年几班的哪个女孩真漂亮,不惧任何流言绯闻;可以口无遮拦说以后结婚真想娶哪位哪位电影明星,总在满嘴跑火车,没个正形。

    经历了一次心情大崩溃事件之后,及川彻肉眼可见地变得稳重了,这点岩泉功不可没。但他爱计较的本质并未改变,仍然会对某些事情耿耿于怀。比如在一次下训之后,他带着一脸温和到诡异的表情将影山堵在器材室门口:

    “小飞雄,告诉学长,那天树学姐都跟你说什么啦?”

    影山呆愣愣地看着他——树?什么树?

    她还没有告诉过影山自己的名字,因此在及川彻念出“itsuki”的时候,影山糊涂了,完全弄不明白他究竟是在说谁。

    及川彻被小飞雄用困惑的大眼睛盯了好半天,起初是对视,眼睛对眼睛;后来则成了照镜子,盯着影山眼里的自己。他看见这小混蛋眼里倒映出的自己,心觉自己现在的模样简直像只水仙花精傻到不行,便愈发觉得不爽,气哼哼地丢一句“算了算了无所谓,我才懒得听呢”,挎上背包,自认潇洒地离开了。

    影山则一头雾水地在后面收拾东西,水瓶、护膝、擦汗毛巾……直到所有的东西都收进背包里,他唰唰拉上拉链,拉链在中途卡住了,怎样扯也扯不动,他才意识到及川学长口中的“树”,也许说的就是那天带自己离开的、身上有饼干味道的学姐。

    树,她就是树。影山从此记得了她的名字。高中以后他们在乌野见面,树依然是影山的阿树学姐。同样的,国中时候森江树和及川彻的关系很好,只是在那之后就变了。

    国中生活结束了——后来每当外公问起为什么阿树越来越少和及川一起出现时,树总是这样回答他:国中生活结束了,我们去了不同的学校。没有别的原因,只有这个,很简单,就是这样。很多初中同学都这样,就算高中继续留在同一个地方念书,毕业之后也都很少再有联系。

    树说她和及川也是如此,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情谊。外公知道原因才不会那么简单。在及川彻高一暑假的时候,外公去看过他的两场比赛。他看见观众席里一个黑发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背影很像他的小树。可是在比赛过程中但凡青叶城西赢了球,那女孩会和真正的球迷一样激动地大喊,所以那绝对不是自己家的小树。

    比赛结束后,那个女孩将应援小旗放在座位上,蹦蹦跳跳到了及川彻怀里。及川彻张开双臂抱住她,一抬头,看见外公,肢体变得有些僵硬。他对女朋友说了些什么,又转过头去叫了小岩,两个人穿着被汗浸湿的队服跑到外公那里打招呼。外公表扬他们配合得越来越好,余光看见斜前方座位上的蓝色应援旗,心里想小树就从来不用这些东西——她看比赛,向来只带给他们的水和毛巾。

    「你别想心思让我拿那个应援棒。对我来说,就是一帮热血的傻瓜给另一帮排球笨蛋加油。」

    一年多以前,大家都在在小食店里的那天,树当着及川与其他排球队员的面开玩笑地说这句话。外公正打算教训她不会好好讲话,及川却率先将话头接过去——

    「好啦好啦,你不是热血傻瓜。但你也是给排球笨蛋加油的人之一啊,不是吗?」

    那时候他趴在桌上笑嘻嘻地盯着阿树看,哪怕树说了这样的话,他的眼睛里迸发出快乐的、明亮的光。树被他看得脸红脖子粗,嘟囔着说“是啦是啦!全世界都给你及川大人加油行了吧!”看似无奈才说的话,及川听见之后却显得更加开心了。外公咽回已经到嘴边快要说出来的话,看着他们,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追阿树外婆的时候。

    …

    森江还没有回来吗?——这句是岩泉问的。他和树是很好的朋友,不过习惯叫她的姓氏,向来很少喊她的名字。外公摇摇头说没有,她在家里闷了太久,一出去就玩得不想回来。

    初三时树因为肺结核在家休学了好几个月,所以只好留级再读一年。及川在同班时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树会和自己去同一所高中,百分之百的肯定。后来他高一,树又一年初三,他依旧这样想。直到学期快结束时他才有一点点不确信的惶恐,不过也只有一点点——及川总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抱有掌控全局的希望。他极力劝说森江树来报考青城,可最后树选择了乌野。她太过分了,居然还给他发去录取通知书的照片。

    “干什么不高兴?”树对听到录取消息后露出了糟糕表情的及川彻说,“我们又不是连体婴儿。而且就算都在青城,也不在同一个年级。”

    被高中录取之后之后,树马上买好了出去旅行的机票,迫不及待地要野飞出去。而及川也在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谈了人生中第一场恋爱。对方是隔壁班的女孩,她追了及川彻大半个学期,终于在学期结束之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及川恋爱了,岩泉似乎对他的行为很是不齿,但在两人真正在一起之后,岩泉也不再多说什么。及川彻是个有恋爱天赋的人,他对那个女孩算不上太好,但那女孩总是因为及川变得很开心,所以也就罢了。

    树在外面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她给外公外婆寄明信片和照片,照片里的阿树在瀑布,在寺庙,在高高的楼厦;她有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编成漂亮的麻花,有时候只是披着——刮起大风时她总喜欢这样做。等到回到了宫城,她却将头发剪短还烫卷了。外公看见站在小吃店门外拎着行李的树。绵羊一样的头发软软垂在耳边,树站在风里对外公微笑着说我回来啦;外公看着满脸笑容的小树,觉得她像软软泡在湖里的树影那样变化了,水的波纹漾开又聚拢,树抽出崭新的细嫩的枝条,似乎是成长。

    乌野离外公外婆的小吃店很近,比北川一中稍微远了一点点,但在高校里还算是最近的。树时常去那里帮忙,或者外公想要亲力亲为的时候她就只是坐着,帮外公递一递抹布和洗洁精,陪着外公聊天聊地。外公的语库里总少不了体育比赛与排球,时常提起及川彻,但树从那时起就不大爱听了。

    每回外公提起他的名字,她总是岔开话题。她近来常谈乌野,借代排球部时用的“他们”不知不觉改成了“我们”,这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我们排球社也相当不错的,今年来的新人里有及川彻当时的学弟,我的同桌也是排球社的社员。您有机会来看他们比赛呀?”

    “算了,”外公摆摆手,“影山那小子木头木脑,你的那个同桌更过分,光着脑袋,像个小流氓。我还是更喜欢看及川和岩泉打球。”

    老顽固。树心想。但如果世界上全部的人都像外公这样顽固,在方方面面都顽固,也未免不是件好事。磐石是石,顽石也是石;人们对它们一个褒,一个贬,但石头之顽恰恰是树最喜爱的品质。

    “影山木头木脑,那及川就是滑头滑脑。而且你当年第一次见到岩泉,也说他像个混混小流氓,还说女孩子应当离他远一点。”

    树交叉着手指,意识到自从知道及川彻交了女朋友,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提起过他的名字。及川彻也是顽石,不过现在她明白了,及川的顽只是体现在他所坚守的热爱之上;她曾经希望自己也是石,坚硬的石、顽固的石,任凭狂风骤雨都不会动摇的石。然而她错了。因为她是树,树只是树而已,风势稍猛、雨势稍大,脆弱的枝叶哪怕心存着希望,也兀自低下头去,一不留神便跌入泥中了。

    “你这丫头尽瞎污蔑人,我有说过这种话吗?”

    “说过的,绝对说过。”

    “我不记得了。”

    外公不知是真不记得还是在耍赖,不过多半是在耍赖。他摊开手耸耸肩膀,手中的碗里有几滴残汤晃荡到袖套上。树叹了口气,伸手递了纸巾过去。

    “但你确实是说过。”

    “我不记得就是没说过。”

    外公摆摆手死不承认,慢慢悠悠地收拾了碗和盘子,端着它们进了厨房。树坐在小小的桌子前挫着她的指甲,风一吹,甲壳磨成的□□纷纷扬扬。她闻见厨房里传来热黄油的香。

    -

    树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从看台上走下来。只不过她现在走向的是乌野,过去走向的是北川。她不记得从北川到乌野,这中间究竟间隔了多长时间。她听见哨声,闻见汗水,再深吸一口气——还是汗水。其实她是记得的,但对所有人都说不记得,就连对自己的日记也是这样说。

    这很奇怪,她极少对日记撒谎的。

    北川一中会在课间时安排学生们绕着运动场跑操。树是容易受寒的体质,到了秋冬两季月经常会失调,一个月总有两回。请假的时候她就站在操场旁的树荫下看他们跑。及川彻最先发掘了树的价值,按树的话来说,及川是把她当成人形衣帽架。队伍集合之前他总不由分说地将外套扔给她,秋天剩短袖,冬天就剩薄薄一件卫衣,潇潇洒洒跑回队列里。

    爱运动的男生,校服老是有种怪味,不知道你们对此怎样看待,至少我遇见的人都是如此。

    好在及川的校服味道不算怪,只是有最最普通的男生汗水的气味;尽管如此,树拿着他校服外套的时候微微皱着眉,还是不太乐意的样子。及川彻因此表现出不开心,抗议道“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想帮我拿衣服吗”,却一下子让本来还没生气的树恼了,将衣服甩到他的脑袋上。

    “那你真可得仔细挑选,爱让谁拿给谁拿好了。”

    及川彻马上不敢不开心了,巴巴地跟在后面道歉,树却从此再也不碰他的衣服了。及川彻在树那里吃了瘪,但也不把外套交给别人,每次就把外套两条袖子一绑,缠在树躲太阳那片树荫的树干上。这样一来,他当着树的面开心地大声对岩泉说:“这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可以说我的外套在小树那里。”

    树觉得他幼稚到了有点可爱的地步,每回都被他逗得快要笑出来,每回都强板着脸装漠然。后来及川系在树干上的外套变得好闻起来,树怕他跑完步会忘记拿衣服、或者与其他人弄混,总是站得离衣服很近,所以清楚感觉到汗味不见了,变成了小说男主角衣服上的洗衣粉的香——大概是用漂□□的缘故,其中一件外套领口上的颜色由深蓝变成了渐变着湖蓝的深蓝。其他人在秋冬季节枫叶的红与日光的橘黄之下奔跑,而树整个人浸在洗衣粉的白与归属于及川彻的蓝色里,出也出不来。树对此记得格外清晰,很大一部分归功于日记。

    树是极少对日记撒谎的。欺骗日记是对未来自己的欺骗,是对过去自己的麻痹。时至今日,她已经十分懂得了这个道理。

    “哎,森江!快一点啊——”

    乌野球队打完了今天最后一场比赛,明天的对手待定,他们还一点都不觉得累的。田中龙之介插着裤兜走在队伍最后面,回头看见同桌还在看台边怏怏然神游,大声地催促她:

    “这里人都走光了,你快点啊,我们去别的场地看看!”

    其他场地的比赛还没有结束,去别的场地看看……树的心里有数,逗留的时间越长,走过的场地越多,到最后一定躲不开会遇见他、遇见他们。

    树坐着排球部的大巴陪乌野球队来比赛,既不是作为球员,也不是作为经理,又不同于乌养教练的那两位朋友先生,混迹在排球部的队伍里,有一种没有名分却融于其间的尴尬。她来这里,知道很大概率会碰到及川,出门前留在镜子前的时间竟不自觉地延长了——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少一点红润,眼睛看起来缺一点有神,所以抹了变色唇膏,戴上那副度数很低的银色粗框眼镜。清晨她和清水约好,要提前去比赛场地为他们挂好加油的横幅,清水学姐正夸着树今天好漂亮,她们却在一拐弯住宿楼的楼下,碰见了正有说有笑的及川与岩泉。他们站在饮料机的旁边,及川倚在玻璃上,不比笑容凝固在脸上的阿树,他表现得更加自然——甚至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笑容更加明朗。

    最先打破沉默的则是岩泉。他没有刻意摆出笑脸,只是略微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哟,是森江。好久不见。”树抱紧手上写有乌野“飞吧”字样的横幅,故作自然地回答,是呀,真的,我们有好久没见了。

    “挺好看嘛。”

    这句是及川说的。树微微愣了一下,略带着迟疑地望向他——毕竟她真的是稍微打扮了一番才出房门的,此情此景,当然会下意识地以为这声好看是在夸自己。树不太爱打扮,从国中到现在都是如此,对自己的要求仅仅是看上去干净整洁就行,这点及川彻当然是了解的。她涂口红,戴了装饰用的眼镜——清楚女孩子喜好的及川,对这些当然也是看出来了的。当树看向他,马上就明白他的“好看”并非指自己。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手里抱着的黑色横幅,白色的小字写着“乌野”露在外面,白色的大字写着“飞吧!”,被折进去,没有露出来。

    “好看什么?你都没有看见里面的内容。”

    “能有什么?无非是热血傻瓜想出来的加油口号,要不然我猜猜是什么?猜到请我和小岩喝汽水吧。”

    及川彻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越是这样越让人不明白,他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故意说引人误解的话,故意要好好算算似地翻出旧账,以此表达对树的不满;终极目的都是让她不开心,让她不愉快——是为了什么呢?他率领着一支可以引以为傲的球队,女朋友是自己找的,整个学校里都可以排上号的漂亮姑娘。哪根筋坏掉了呢?好歹他的痛觉中枢是没有坏掉的,屁股挨了岩泉一记踹,还知道捂着屁股喊疼。

    而树因为误解了及川彻那句“好看”所指的对象,知道自己的自作多情也一定被他看穿,对自己、对他都生气到不行,趁这时拉着清水离开了。她发觉自己已经开始在内心盘算着如何能够躲开他、不见到他,而他们曾经与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日日相对甚至已经成为习惯,心里有小小的细细的尖刺拱起来。这样心脏不再是一颗平和的心脏,因为尖刺,变成一只膨胀起来的红彤彤的河豚;想到他,自己便会矫情地觉得受伤。

    装水的塑料袋是让小武老师拿着,多出来了三瓶水放不下,树将它们抱在怀里,跑起来时冷水哗啦哗啦在胸口前面荡来荡去。她跟上他们,乌野队伍的最末原本是田中,后来有人放慢了脚步,最末就变成放慢脚步的那个人。树单单低头看着前面这双排球鞋的停顿,很明了地感觉到了这人在一瞬间的迟疑。她抬起头来看,看见影山。影山的刘海长得盖住整个额头,但眉毛和眼睛露出来,目光钝钝的,撞上了她也不挪开。

    影山望见树抱在臂弯里的三瓶水,迟钝地开口问要不要帮忙。树客气说不用了,你刚打了三局比赛,现在应该没力气了吧。影山想,我其实还有力气,挺多力气的。但她说“不用”,那就是拒绝了。所以他真的就没有帮忙,点点头加快了步子继续向前走;田中不知道何时消失了,仔细找找才看见他早就蹭到了洁子附近的位置。于是队伍的最末变成东峰旭,他低一低眼就看见树,伸出手说,森江同学,我来帮你拿吧。树对东峰说了谢谢。

    树一直知道飞雄是个愣愣的小孩,不过没想到会愣到这种程度;但她心觉影山的木愣是褒义而非贬义的。想起刚才那番客气来客气去的对话,树知道其实只是她自己一个人在客气而已,影山是真心想要帮她的;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就走开,也是因为树对他说了“不”,他尊重了她说的话,才做出这样的举动。也许在旁人,甚至在树自己看来,这场景是有点点好笑的,但树知道事情会这样发现,因为这就是影山飞雄。如果换成及川彻,及川彻绝对不会这样——他不会管树的回答是“那你帮我拿一下吧,谢谢了”,还是“不用了,你打完比赛应该很累吧”,他都会将树手里的东西接过来自己拿着,不由分说,一副“早看出来你在讲客气了“的模样。但是在及川没有心情的时候,他同样也不会管树究竟是抱着三瓶水、四瓶水,还是甚至更多,他也不会靠近过来帮她的。树凉凉地想,影山飞雄是影山飞雄,及川彻还是及川彻。

    正当树这样想着,影山走至中途又折回来。他气喘吁吁站在树和东峰旭中间,指着树臂弯里的明黄色水瓶:“阿树学姐,可以把那两瓶水给我和日向吗?”我们渴了——实实在在的,他眼睛里分明地写着。旭笑了出来,树也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突然联想到他们吃肉包子眼睛发亮的模样,简直就是笨蛋小孩子嘛!她使坏般地把怀里水瓶一股脑全推给他,说都给你们都给你们,多喝水水皮肤可以变得光滑晶亮亮。

    阿树学姐突然用逗小朋友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影山像有了应激反应的小动物,一下从耳根红到了脖子。周围的人听见看见都笑了,田中第一个跳起来哈哈地抗议,大叫着说森江你在搞什么啊?讲话就像婆婆在哄外孙女!树于是笑得更厉害,笑得模糊了五官,好像她不曾感到过不快乐一样。树其实是爱说话的女孩,说让人快乐的话是她的天性;对于自己的不高兴,她将心裹成一只小小的柠檬,挤出果籽,挤出苦涩的汁液,倔犟着一言不发,像守着心底最深处最敏感的记忆那样,对谁都守口如瓶。

    -

    影山在看着阿树学姐,看着她的表情有如平静的湖面被投进小石子、泛起涟漪一样变化,但阿树学姐没有在看着他。

    树的表情在影山眼里是模糊的——在她大笑时,快乐是模糊的快乐;在她独自一人时,寂寞是模糊的寂寞。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影山常被老师留堂,树觉得学弟好可怜,所以在课间帮他补习英语。元音、辅音,清辅音、浊辅音……她对影山说清辅音就像一个轻吊球,浊辅音则和清辅音反过来,是一记重扣。像“θ”和“? ”,前是清,后是浊,她说小飞雄你要注意看我的嘴巴,后面这个音要用牙齿咬住舌尖,气是挤出来的。树用影山可以理解的方式让他明白了音标,但理解模糊的阿树学姐对影山来说是件更加困难的事情。只有在看见及川学长的时候,就像在此时,阿树学姐的表情才会变得清晰——明亮起来的瞳孔,微微张开的、宛若下一秒就要叫出他的名字的嘴唇。可是此时及川彻全身心放在面前的比赛上,他看不见她。

    影山觉得自己似乎是盯着学姐看了太久,移开目光,恰逢场外的观众爆发出雷霆般的欢呼与掌声,其中不乏几声高亢的“及川同学!”“及川同学!”——是为及川彻又一次发球得分。树却在最人声鼎沸的这时转头要走。

    “走吧,小飞雄。”

    ——这么快?影山以为树会像自己想多看看及川学长的发球那样,想再多看看及川学长。但是她说“过来”或是“走吧”的时候仿佛有某种魔力,在旁人身上是狂风骤雨,在阿树学姐就是盐是蜜,抖抖勺子,全落在湿软软的面团里。

    “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树又露出了那样的笑容,朝他招招手,

    “快走吧,泽村学长在喊集合了。”

    她朝前走着,出去之前望了青城的观众席一眼,向着那边挥挥胳膊。影山循着她抬起的手臂望去,看见坐在最高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鹰钩鼻,却有着一双和善的眼睛。老人发现影山在看自己,含着笑朝他点点头;影山木着脸,呆呆地点头回礼。

    “这是我的外公。”树介绍道。

    只是树的外公在青叶城西的观众席。影山心里有诸多疑问,比如眼前的比赛马上就要被青城赢下了,这意味着下一场比赛将是乌野对战青叶城西。

    到那个时候,就在明天,阿树学姐究竟会希望乌野还是青城赢?

    他跟在树的身后,就像三年前那样。树依然穿着蛋黄色的上衣,只是剪短了头发,其他人再也没法像及川彻那样从后面揪她的辫子、惹她生气。影山现在长高了,看树的身影看得更容易,他很高兴自己长高了,不同于作为一个排球球手知道自己长高时的高兴,而是有关于无关排球的事情,有关于“我喜欢你”。他希望自己也像及川学长和田中前辈那样,可以有和阿树学姐做同班同学的机会,坐在她的身边或者后面。如果坐在她的后面,他一定不会恶作剧地去扯她的头发。影山只想望着她的影子,看她跃动在英语课本上的手指,听她说这是元音、这是辅音,清辅浊辅,把手放在脖子上,你试试看,有声音吗?感受一下,声带有在振动吗?

    偶尔夜里快要睡着的时候,影山会突然想起树。想起树的头发、树的嘴巴,想起她用红红的舌尖顶住粉粉的上颚,还要让他注意看着她。每一次都是树在问这问那,不停说话,影山总是坐在那里,可是他的内心也回荡出许多许多声音。在影山的心里明明有一百句,而当看见她因为及川学长骤然变得明亮的眼睛,他突然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出来了。

    一杯寡淡无味的手打柠檬茶,最底层积淀着未融化的一大片砂糖;这样的砂糖通常是苦的。影山就像咽下这些苦砂糖那样,咽下他作为初学者无法理解的情感,咽下他没有办法说出口的言语。他觉得四周拦起高高的球网,树站在外面,自顾自地说着那些一部分他可以理解、一部分他理解不了的话。他总是睁着眼睛,想阿树学姐在校园长椅上教给自己的音标。元音、辅音,清辅音、浊辅音……树像教小学算数那样让每个音标在影山的脑海里变得清晰。

    只是影山到最后都没有开口将它们读出来。他只是沉默着,沉默着饮食、睡眠,沉默着颠球、跳发。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的影子,就像一个张着嘴、只会咿咿呀呀的哑巴。

    -fin

    感谢阅读!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