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与不救,决定权在我,若凭你们几句话便能迫我做决定,传出去,我这老大还怎么当。”解忧轻垂眼眸,把心中的跌宕起伏压下,说道,“你们不必要道歉,更谈不上原谅。”
“不管你接不接受,我必须得说。”徐银楹眉眼轻弯,“说开了,你和我心里便舒服,你也不能不理我。”
解忧想着许是她误会了什么,“我这几日不见你,是因为生病脸会变丑,不想让你看见那副鬼样子,我并未因此不理你,你别自己胡思乱想。”又放缓慢了声音,道,“只可惜,我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不能陪你一起喝酒。”
徐银楹越发愧疚。
不待她多说,苏子道,“老大,等你好起来,咱们去青楼痛饮,大难不死,必要享乐。”他琢磨着,“我再给你找两个好看的男倌伺……”
“青楼?男倌?!”
冷声响起,截断了苏子的话。
冥栈容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两个词蹦出来的,他脸色青黑,方才还觉得她这些朋友也算明事理,能让她乐观开朗起来,多交朋友,对如今的她来说也不错,可当听到这两个不正经的词,那点动容瞬间化成暴怒。
“你给她叫男倌?!”冥栈容几乎要把对面人瞪出刀子来。
苏子不理解,“有问题吗?”
冥栈容瞬间呼吸不顺畅。
去青楼,叫男倌,这能没问题!
胸腔压不住积怒的起伏,冥栈容转首看她,“冥解忧,你交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青楼那种三教九流之地岂是你能去的!”
面对这位世子无故发起的怒火,徐银楹脸色微僵,好似去青楼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当场指责。
苏子说她欺软怕硬,也不是假话。
徐银楹默默地看向解忧。
解忧倒是坦然从容,没有丁点被点破的羞耻,只是冥栈容声音太大,暴跳如雷,她不免揉了揉左侧被吼声震荡微疼的穴位。
目前为止,她只被迫去过一次。
也并未叫过男倌。
他如此激动做什么?
眼皮轻抬,她无意瞄了眼她对面的蔺之儒,他向来不动如山,哪怕听到再炸裂的事,都不会有太大反应。
她施施然道,“冥栈容,你有没有觉得,你最近管我管的太多了?”
“我管管你怎么了,再不管你什么事干不出来?”冥栈容咬牙切齿,当即道,“以后不许再去。”
“我想去何处,是我的自由。”解忧道,“你能去得,我却不能去,这是谁规定的道理?”
苏子附声,“老大说的就是道理。”
“你闭嘴。”冥栈容对对面人好感度再降低,一定就是这种不要脸皮的市井流民把她带坏了!
作为兄长,有必要纠正不良风气!
冥栈容朝她道,“我告诉你,我从未去过,你也不能去。”
解忧微疑,“那……下次带你一起去长长见识?”
“你、你!”
冥栈容气得冒青烟,嗓子快破了,在众人面前温润风度的气质也全无。
徐银楹已经完全不敢说话,突然发觉苏子叫解忧老大挺有道理,能让蔺之儒以礼相待,又不畏皇帝,不惧昭平公主,还能与世子互怼。
天下间,除她没谁了。
冥栈容已经在被她气死的边缘徘徊,转念想到什么,忽然回头对蔺之儒道,“蔺大夫,你给评评,青楼那种肮脏的地方,她一个女子能去么?”
沙苑看向自家少爷。
蔺之儒捧着微热的茶杯,似在暖手。
“少爷说,”沙苑给出回应,“心是干净的,身在何处,都不肮脏。”
“还是蔺神医会说话,”苏子颔首赞同,“青楼是个怡情享乐之地,又非只做那种事,女子怎就不能去。”
听得‘那种事’三字,冥栈容浑身发抖,忍无可忍,霍然起身,看着这一堆人,仿佛只他格格不入流,“本世子竟然跟你们一起吃宴,真是有辱家风!”
说罢,愤怒离席。
走前还不忘剜了解忧一眼,当下人太多不方便说教,待之后,他定要拿出家训好好给她讲讲道理!
徐银楹小心翼翼挪了挪,坐到了冥栈容的位置,凑到解忧跟前,“世子似乎真的很生气,应该不会有事吧?”
她也挺怕被人被丢下江,怪不得,要最后一夜才聚聚,那世子看似潇洒肆意,随心所欲,待人也不拘小节,可骨子里,作风端正,对逛青楼这种事表现得尤为不耻。
“没事,不用管他。”解忧让剩下的人,继续动筷吃菜。
徐银楹有点忐忑,微抬头,忽见对面人,她迅速低下眼眸,筷箸戳着碗。
苏子拿着鸡腿,啃了大半,对他来说,菜没有合不合胃口,只有能不能吃,再且这些炖煮出来的菜,也别有味道。
沙苑所食不多,撇向旁边人已经干净的空碗,问道,“要不要再添一碗?”
蔺之儒微微摇首。
解忧则看着酒壶出神,近几日饮食清淡,不咸不辣,那种口腹之欲,心痒难受,也挺折磨她。
忽既觉察到有什么目光在她身上停住,她寻着望去,方才被人瞩目的感觉已然消失,只见蔺之儒正起身施礼,大意是:他吃饱了,失陪。
她示意点首,蔺之儒便飘然离去,沙苑倒是还在,永远都是对她笑脸相迎,她有个不好的念头,沙苑不会是故意被蔺之儒留下,好监视她?
吃个饭而已,怎么像看押犯人?
沙苑刚想把酒放到他自己眼前,却不料被徐银楹一把夺过,她自顾自的又喝了点,解忧见她双眼迷离,拦了拦,“再喝便真的会醉了。”
“我想醉。”徐银楹苦笑道,“解忧,你知不知道,你若不同我说话,这一路,我定会闷死的。”
解忧扭头质问苏子,“你这几日,为什么不跟银楹说话?”
“我前几日行动不便啊,”苏子抬了抬松垮的手,很郁闷道,“难不成,你是要我爬着去见她?”
“莫说是爬着,滚也得过去。”解忧看出了两人之间似乎有问题,不论什么问题,指责苏子总是没错的。
“你也太偏心了吧!”苏子恨恨道,“是我救了她,又不是她救了我。”
“是啊,你救了我。”
这一声,却是让苏子愣住。
徐银楹接过话,喃喃几声,倒了不知第几碗酒,眼底闪过几分自嘲,“救命之恩,我也得敬你。”
苏子听得她恍惚的声音,又见她脸庞红润,怕是已经很醉了,自上次喂饭不成,徐银楹再没去过他房间,他待在房中养伤,只能听琉璃偶尔说起,她常常在舱外呆着,看着江面,独自生闷。
“其实也不用敬我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顺手的事。”苏子把声音放的很低,手里的第二个鸡腿也不香了。
“真的不用我敬么?”她醉眸如水,似乎很想盼着他能再说点别的。
见得她殷切的神色,苏子忽然讽笑,“徐大小姐的敬酒,小人哪受得起,若让你那个表哥知道,会折寿的。”
徐银楹红润的面色添了灰败。
苏子道,“能救徐大小姐一命,是小人的福分,不如,你给点银子吧。”
“也好,”她把手里那碗酒放下,“等我回去了,我让我爹爹给你付钱。”她怅然若失的脸色黯然几分,“……我,我也想不欠你什么。”
正说完,她再撑不住,眼皮一磕,上身伏下,埋头趴在了桌子上。
解忧惊及,忙抻起半身,伸右手摸及她滚烫的脸,好在只是醉了过去。
徐银楹半磕半睡,迷迷糊糊抓着紧她的手,说着呓语,“我只是想出来玩,不想闷在家里……没想是真的玩命,解忧……对不起。”最后的声音更轻,又说了句,“……对不起。”
解忧一时也愣住,眸光深幽变化,方才她那一瞬间的过度揣摩,在人的真诚面前,忽而如此可笑。
朋友……
手上的束缚慢慢松懈,徐银楹已经呼呼大睡,解忧有些担忧,叫护卫带人回房间,也让琉璃跟去照顾下。
沙苑说去准备解酒汤,顺带把酒壶收走,临走前,叮嘱道,“公主多吃点菜。”转而看着苏子,“你也是。”
桌上最终只剩两人。
苏子撑了撑饱肚,又伸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气,没了其他人,苏子倒是自在,见她碗里还有饭,道,“你该不是真要我喂才肯吃?”
解忧直入话题,“你和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苏子笑了起来,这个时候还能继续不正经,“你指的是哪种发生?”
“若真有什么,你会负责么?”
“不能。”苏子仰首微笑。
解忧心中明了,她对他没抱太大希望,她想,徐银楹也是吧。想到此处,心中似有千斤压顶,这一路出来,她忽然间很心疼徐大小姐,简单得没有城府,仿佛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面如何汹涌波涛,都似不在意。
徐骢那句话评价得很中肯——我这个表妹,人倒是真傻,被你们利用来利用去的,还待你们真心相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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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收拾东西,船上嘈杂声入耳,解忧被吵醒,再睡不着,用完早午饭,便四处闲逛,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找来找去,走到了船头。
却见苏子正站在口子上远望。
他之前常穿粗衫,前几日被救治,那粗麻血衣早扔了,如今身上所穿是沙苑的衣裳,伤口上缠绕的纱布也都尽数藏在衣襟内,他本身身怀武功,有内力护体,又加上蔺之儒的灵药辅助,内伤痊愈挺快,只剩外伤需要再温养几日。
解忧瞧了他数眼,他双手互抱,腰袖紧束,身材有致,打扮之后,整个人也顺眼干净了些,第一眼从侧面瞟去,颇有俊秀侠风。
听得后面过来的脚步声,苏子微微黯淡的眸光收住,见到是她,转而换成了灿烂的笑容,在日光下熏照,“倚海城临近大海,你见过大海吗?”
她摇摇头,“不曾见过。”
“那你一定要去看看,不虚此行。”苏子向往道,“听说这里盛行各种海味小食,甚至有些连皇帝都未尝过,光是想想,小爷便垂诞三尺,但那海味的价钱让人仰望不及。”
解忧可惜,“你也知我很穷。”
苏子瞥了眼后面有无其他人,忽将她拉过去,勾搭上她肩头,小声道,“我有个不成熟的点子,皇帝给了龙海王几大箱子寿礼,你可以从中拿出那么一点据为己有。”
“但那几箱东西,有礼单记载,而礼单由闫可帆保管。”解忧道,“你如何保证,他会允许我这么做?”
“箱子贴了火漆封条,钥匙在那位徐副将手中,可如今,礼单早掉入了江水,钥匙不知所踪,箱子里有什么,不都是你说了算。”苏子给她分析,“天高皇帝远,你是老大,只要你不追责,又有谁会去细究。”
“你怎知,礼单掉入了江水?”解忧对他上下扫量,莫非……
苏子轻抚鼻翼,那夜闫可帆睡得沉,他去叫醒碰到的那瞬间,顺手牵羊罢了,后来落水,早就没了。
解忧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接下来,在她的授意下,苏子造好了详细的偷龙转凤计划。
说到最后,苏子叹息了声,“以前的你,会斥责我这不对那不行,如今,却与我同流合污。”
解忧无视他,“你若反悔,眼下退出也来得及。”
苏子正要说话,忽然,搭在她肩甲的臂膀被人紧紧拽住,不待他有所反应,整个人被往外一推,撞到船栏跌倒,恰巧碰到了还未好透的外伤,他痛得龇牙咧嘴,解忧则是被人拉回,往后了一步。
两人说得入神,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很懵,尖刺的厉声传来耳边。
“勾肩搭背,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苏子抬首,很快看清了始作俑者。
面前的冥栈容目光如炬,怒火中烧,他一出船舱,便看到两人举动亲密,若无旁人,再一想到昨夜宴席上的话,他恨不得把这混混给宰了。
苏子没起来,转念想了什么,忽然弯腰,全身发痛似的,脸皮变化,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老大,痛死我了,他推我……”
冥栈容冷讽,“装什么装。”只觉这人歪风邪气,没一点男人的模样。
苏子扭紧着痛苦的脸色,“世子是否误会什么了?”
眼睛却是看着她,指望她能给自己讨个公道,这还什么都没做呢,便被人当头一推,万一不小心掉下船,他很惜命的好不好。
解忧反应微迟,挣开冥栈容的钳制,连忙把苏子扶稳站起,又横在两人之间,“你确实误会了。”
苏子见她说话,适时的躲在她身后,都快贴着她后脑,有了她撑腰,管他什么柿子还是李子,他统统都不带怕的!
念及此,便仰起脸,对这世子造了个得意的笑容。
冥栈容见她相护,又见苏子当面挑衅,登时已经气得七窍生烟,“我误会什么了?他还……”
想上去动手,把苏子揪过来。
手才伸出,被解忧拦住,她冷声道,“他有伤在身,你别乱动他。”
苏子捣蒜似的点头,就是就是。
冥栈容怒气冲冲,“你是眼瞎还是脑子糊涂了,竟与这种胡作非为的地痞流氓待在一块。”
苏子在她耳旁,把话怼回去,“世子竟出言侮辱公主,难不成你们高门大户,都是这样的教养?”
冥栈容冷怒,“区区竖子,何时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老大,世子方才说你眼瞎糊涂,我看不下去,只是替你辩驳两句,并没有冒犯世子的意思。”苏子友好诚恳,说出的话,颇有概不担责之意。
解忧皱起长眉,撇首往后略瞧,苏子忽然立马收住挑衅之色,她自然也看不到什么,只看到,他脸上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怜弱模样,目光往下,苏子的手还紧拽着她臂间衣袖。
“嗓门这么大,你不疼了?”
苏子抚伤答,“还有点疼。”
她微微扬了扬手臂,把苏子推开了点,保持距离,关心道,“要不要我去把沙苑找来给你看看?”
“哈?倒也……不用。”
苏子老实了点。
目光在两人之间游回,虽知苏子是胡装,解忧也没拆穿,只觉这两个人,纯粹是没事找事,在她面前上演这种做作的戏码有意思么?
她没再说话,劲自回了房间。
见她似看得透彻,谁也不帮,冥栈容心情更加不好,瞪着苏子一眼。
苏子往后缩了缩,她若不给他撑腰,在这些王公贵族面前,他确实不敢太过作妖。
日头微移,已过午时,离倚海城最大的岸口,也越来越近,除了这艘船,不见任何船只航行,宽敞的大轮船,犹如水上的临傲孤雁。
挂在杆上的帆织,开始有稳有序地缓缓降下,数条小船飞快划过来,接住了轮船上的数跟绳索,又划向岸口,不一会儿后,船身被拉着往岸口靠近。
直至轮船随静水停泊,众人才出来,站在船头,解忧撇向岸口平整的石台,只见数人忙碌,慢慢放下吊索,为下船口与岸台搭板铺路,而百姓们则围绕在岸台的四侧,乌泱泱的一大片人群,熙攘挤闹,话语窃窃。
徐银楹道,“怎么这么多人,这些人都是来看大轮船的么?”
“我们龙海人可不会羡慕这江船。”冥栈容笑声很大,“徐姑娘,你若见过海船,便知什么是小巫见大巫。”
“那他们聚在这里做什么?”
“也许,是热情的来接本世子回家。”冥栈容感受着家乡的风气,“离开不过数日,竟遭如此多百姓想念。”
徐银楹觉得不对,但又不敢拆台。
岸口上,忽然有了变化。
解忧微微凝眉,只见一大拨甲卫整齐列队,簇拥着一堆人走入石台中央,随后,甲卫严丝合缝的各处驻守,将百姓驱退得更远了些。
在那堆人中,有数十护卫侍女,而中间的人双手搂袖,步履悠然,站定后,却如巍峨临立,在台上最为瞩视夺目。
百姓的议论声更大了。
冥栈容目光惊诧,楞头呆了下,心道,不会吧?
离得远,听不到百姓的话,苏子只觉一片叽叽呱呱,都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便朝旁边人问,“那是谁啊,好大架子。”
沙苑迟疑,“是……龙海王?”
解忧道,“不愧是独孙,你祖父竟动用这么大阵仗接你回家。”
“不,你想多了,”冥栈容扯了扯嘴角,又不情愿道,“……老爷子,他好像是来接你的。”
“接我?”解忧看向岸台。
船沿与岸口的倾斜长板已经搭好,冥栈容没管众人,先一个奔足下去,解忧第二个,其余人都跟随在她后面。
岸上的风很大,琉璃侧近扶着她,迎着江边冷风,她走得缓慢,不像冥栈容那般急迫,后面众人也不敢跃过她,明明距离不长,却似走了好久。
离中央那堆人快很近了,但因被冥栈容高大的背影遮挡,解忧始终看不到龙海王模样,只看到那抹透出来的宽大玄色袖袍,在大风中刮得纷飞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