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台中央,贴身护卫垂立在旁,只听自家二公子在跟前说了许多关心问候的话,但老爷子明显不耐烦,捻眉打断,道,“兔崽子,你挡我视线了。”
冥栈容,“……”
护卫瞄了眼两人高度,二公子年轻,挺拔陗立,老爷子垂暮之年,哪比得上,说起来,确实是二公子不懂规矩了。
说罢,龙海王上前两步,先拍抚着冥栈容肩膀,他明显抖了下,不待反应,整个人被往旁推开,驱咧不稳,幸得护卫出手扶住。
护卫很同情地看着自家二公子。
解忧慢慢行至跟前,忽见冥栈容突然被毫不怜惜地推开,她先是惊诧,然后,前面被挡住的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正式进入她的视线。
她曾想过龙海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有人说他出身市井,喜欢破口大骂,没半点礼仪廉耻,有人说他杀伐无数,战场上见人就砍,连自己人都砍过,一提起他连小孩都怕得锁门,有人说他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喜欢干架,除了东明帝,没人能治得住,还有人说,他家有悍妻,脾气比他更火爆……
她原以为会见到满脸杀气,不怒自威,冷厉精明,老当益壮的诸侯王形象,可摆在她面前的,根本就是个留着白发胡须,又笑容微熏,慈祥和蔼的老爷爷。
哪里有半点杀气?
龙海王见及她盈风而来,双黝的眼中散发出璀璨亮色,心想,第一次相见,总归要有所收敛,不能太吓到她。
眼前的女子,并没有半点避讳他投过来的目光,他很是欣赏她不畏的直视,心中连连点头,作为帝王之女,不乏有魄力,连他旁边这个小兔崽子,常常怕的要死,都不敢这么看他。
可他怎么隐隐觉得……
她有点失望?
公主与分封的诸侯王地位平等,并无什么跪拜规矩,解忧无需行大礼,龙海王也无需拜见她,但她是晚辈,对方年岁已高,对长者,她也不会失礼数。
佛着凉凉江风,解忧先吟声开口,“龙海王高寿将至,今前来拜谒。”
“公主驾到,有失远迎。”龙海王语声洪亮,一点不像暮年之人,所言虽谦卑,但他脸上仰起的微笑却很实诚。
如若是常人说出有失远迎四字,早就移步过来迎接,他仍是魁梧站立,不动分毫,身为一方王侯,通常都是震慑别人,哪会伏低姿态。
在解忧心中,其实对这位诸侯王另有看法——藏在莽夫之下的老谋深算。
很多东明帝不能莽的问题,就需要有人来代替,不过他虽忠于东明帝,但对她却未必事事恭从。
公主之尊,取决于他是否想尊重。
刮过的风又大了些,解忧如扶风站立,却仍与龙海王保持着一定距离,温然道,“此般冒然登门,不知是否有造成不便之处?”
“公主为老夫贺寿而来,只怕招待不周。”龙海王微微而笑,补上后面几个字,“唯恐怠慢。”
冥栈容听着两人寒暄客气,眉头却已拧成了一股,堂堂诸侯王,竟一大早便在岸口搭凉台,不慌不乱地等了大半日,又提前清理水陆两道,命岸口其余船不可停泊,如今见轮船靠岸,还直接到岸台中来相迎。
这哪里是有失远迎唯恐怠慢,分明就快要接到脚底下了!真是越想越生气,连他都没这种超级待遇。
他这孙子,真是亲生的?
“常听世子说,龙海风景奇美,一路沿水望景,果是如此。”解忧道,“我与身后这几个朋友需小住几日,望三叔莫要嫌弃我们小辈叨扰。”
顺延望着她身后一串人,龙海王没说话,倒是护卫开口禀诉,“公主与蔺公子的住处已打点妥当,不知公主有另携朋友,卑职马上命人酌情安排。”
待护卫离去,龙海王似才反应过来,“公主方才叫老夫什么?”
“三叔。”解忧温切提声。
“哈哈,忧儿果真不见外,跟你爹一个样子!”龙海王忽因这声三叔,哈声大笑,方才他还在仔细琢磨着,要怎么与她更显亲近,又不能太过冒然,可把他给愁坏了。
止住笑意,龙海王心头畅快了些,旋即又和蔼的瞄着她,“忧儿,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听得他摒弃公主之称,唤起了宠溺的称呼,解忧心头微触,很少有人会这样叫她,龙海王不是唯一一个,但也许会是最后一个吧。
自她记事以来,没见过龙海王,但她父皇东明帝在世时,提起这位龙海王,总是叫他老三,父皇临终弥留之际,也很惦记他。
她叫一声三叔,合乎情理。
轻轻几步上前,她已经近到了龙海王眼底,他深邃的双眼沉浸,仿佛在透过她看一个人,悠远流长。
“劳三叔日夜挂念。”解忧这才施小辈的礼,眸中多了分亲切,带着愧意,“多年不曾慰问,还请三叔见谅。”
方才算是公主与诸侯王的问候,两人都在试探对方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而今,是另一种。
“是很多年了。”他的声音苍老允长,少了客套的寒暄之色,难免情义流露,忽有感叹,“我记得,最后一次抱你时,你才两三岁,转眼十几年,你都已长这么大。”
她在襁褓之中,他也曾抱着逗娃娃叫三叔,如今真听到了,只觉仿如隔世。
对于长辈的缅怀过往,解忧本无话可接,但念起什么,轻然问,“三叔觉得,我是像爹爹,还是像娘?”
“嗯……都像。”龙海王盯着她许久,决定一碗水端平,见她面色浅白羸弱,又担忧问,“听说,你们来时,出了点意外?”
“一点小风浪,已料理妥当。”
“到了龙海,必不会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龙海王没再深入问,放宽心,又笑问,“忧儿,这几日坐船,晕不晕?”
“江上风浪不大,在这秦家轮船上,也稳如陆地。”解忧简单作答,回问,“三叔近来身体可康健?”
“硬朗着呢,再活几年不成问题。”两人说了几句后,龙海王这才把深凝的目光瞥向她身后几人,似乎是在找什么,最后定点落在白衫飘袂的蔺之儒身上,迟疑道,“……是小九么?”
被龙海王瞩目,蔺之儒并不胆怯,他微微含首,轻点了头。
听得那声小九,解忧极为疑惑,龙海王竟与蔺之儒如此亲切?莫非他前几日说的见故人,是指龙海王?今日龙海王如此隆重亲迎,难道不仅是为了她,也包括接神医蔺之儒?
龙海王抬手,也让他过来,蔺之儒便步伐轻移,躬身施礼,龙海王起手示意不必多礼,往前踏步,这一上前,倒是让右边的冥栈容几乎被推挤到侧边,被蔺之儒和沙苑代替。
沙苑替自家少爷开口,“我代少爷向龙海王问安。”
“安好,前些日收到你的来信,还不可置信。”龙海王瞧着面前这堆盎然生机的年轻人,“你们这些小辈,一个个都长的俊秀无双,差点都认不出来,想我们那辈都是糙汉,泥里地里打滚,果然是盛世好养人。”
解忧瞅着蔺之儒,心内暗暗道,如此一张遗世独立的脸庞,连龙海王见了都忍不住赞上两句。
不过,念及别的,她又拧起了眉,龙海王与曾经的右相蔺平有故友之情,但改朝换代后,已经很少往来,蔺之儒几乎是单独脱离蔺家,效忠过晋国两任皇帝,以皇帝对待龙海的态度,按理来说,双方该是敌对阵营。
沙苑替说了许多问敬长辈的话,龙海王笑着夸赞道,“蔺家小九,年纪轻轻,前途无量,老蔺那贼……”又很快笑声改口,“你爹挺有福气,生了个大有做为的小儿子。”
“这话说错了。”
蓦然冒出的话,让众人不免愣住。
开口的人继续说。
“人都是娘生的,爹可生不出来。”
解忧撇首瞧向苏子,他在一旁悠哉惬意,完全没意识到到这种场合不该有他开口的份儿,自从徒手杀了人之后,他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在船上抬杠世子,刚下船又当面怼诸侯王!
这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
沙苑也倒吸凉气。
这人作死常常不分场合!如此拆台,只怕要惹怒龙海王了吧?
龙海王寻着声音撇去,也注意到了苏子,眯眸打量了番,久久停驻。
正当众人以为龙海王要发怒时,他反而又是大笑,并未觉得有被冒犯,“有道理!这位小兄弟是?”
“我姓苏,名……”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苏子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把全名讲出来,“您老叫我苏子便行了,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跟她一块来的。”
说着挤过去凑近解忧,挨在她身边,不论犯什么错,有她挡着也放心。
“苏子?”龙海王精明的眸光在两人身上游回,想了想,“是不是赌坊里玩叶子牌的那个苏子?”
苏子惊道,“您老也玩叶子牌?”
“以前玩过,老是输。”龙海王微笑。
“我这个苏,在方言中,确实与叶子牌撞音。”苏子闪过一个念头,忽既提议道,“不如有机会,咱们凑齐人来两局,她可会玩了……”
苏子指指解忧,心中跃跃欲试,不知与王侯公主一起玩牌会是何场景?
被挤在一旁快没了正脸的冥栈容一听这话,心口被气得不成形,他都不知老爷子还玩牌!
这个苏子,面对王侯公主,不仅没大没小,也没丁点俱色,带坏了小的,又来挑算大的!
未免再听到大逆不道的话,冥栈容急忙挤着上前打断,说道,“爷爷!台上风大,她身上还带着病,不宜在外面站太久,让人先回府再聊吧。”
龙海王看向解忧,岸台多风,她身着的披衣在风中肆意,又见她面庞轻白,却有点弱不禁风,这一点,倒是跟她爹娘都不像,龙海王叹息了声,朝人吩咐,“那便上车回府。”
岸口街巷上,站立着诸多甲卫,把街道清得干净,防御十足,众人到达车架旁,龙海王左手拉着解忧,右手拉着蔺之儒,“你们两个,与我同行。”
说罢,三人踏上四驾齐驱的车辆。
冥栈容正要上去,身子才提,已经坐在车架正位上的龙海王却开口阻止,颇有嫌道,“你凑什么,去后面。”
冥栈容,“……”
他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血缘!
此次出行,只带了两辆车架,没备多余的,苏子等人被安排上后面两架的车,冥栈容并不想与那几人同挤,便拉了匹良驹,在前引领开路。
宽敞的街道上,甲卫两旁列队,护送着中央马车,浩荡的朝王府走去。
苏子不曾见过这种隆重阵仗,身处其中,只觉飘然,根本坐不住,掀帘露头,老想着和外面人打招呼,沙苑劝他好好收敛点,去了王府,少做少说,不然这脑袋不保没人能救,徐银楹在另一边掀帘看着外面,琉璃则是沉默少言。
四架的车,两侧通窗通风。
岸口离王府路程颇远,约行一个时辰,解忧看着街头民生百态,一路看去,见到的屋檐瓦壁,街景小巷,大有不同,直至热闹归渐渐为安静,越靠近王府,人烟越少。
龙海王居坐在中,见左右两人瞅完外面,双双回头,目光相触后,蔺之儒垂眸,解忧却盯住他多看了会,不觉间,龙海王搂着手,忽笑了起来。
“三叔笑什么?”对面人无法言语,只有她开口搭话了。
“只是想到一桩有趣的事。”龙海王道,“瞧你们这样子,也不知当初的赌约,是谁赢了。”
解忧疑问,“什么赌约?”
蔺之儒也是洗耳恭听的状态。
“也没什么。”龙海王笑着,“当初我和你爹,小九他爹,还有其他几个老家伙,在你的百日寿诞上,一起喝醉了酒,说了些胡言乱语。”
但到底是何胡言,龙海王却没说。
蔺之儒微有皱眉之色,显然对此也是不知情,解忧则隐隐觉得,这几个重量级的老家伙凑在一堆的事,指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转移了话题,“三叔,您为何要叫蔺大夫小九?这是他的小名?”
“他在家排行第九。”龙海王淡然解释,“儛后是第一个这么叫的人,我们这些家伙觉得亲切,便跟着一道叫。”
解忧极为震惊。
关于蔺家,她以前接触不多,只从人口相传里听过半点,而她与蔺之儒往来,大部分都是因为生病,关于他个人的一切,她并未打听过。更不知,他还与她娘儛后有所瓜葛!
这些,他从未跟她提起过。
接触到她投射而来的目光,蔺之儒微闪着眸色,仿佛在说,这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龙海王向左右两边的人凝了眼,不知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忽然问道,“忧儿,你打算小住多久?”
“我也不知,”解忧并无安排,无法给个具体的日子,又开玩笑道,“三叔,您不会是真怕我不走了?”
“哪里。”龙海王笑容满面,“只是想到,我这寿诞过完,再过些日便是你生辰,你若多留几日,我好让人提前准备,可不能过得太寒碜。”
解忧微讶,“三叔记得我生辰?”
“怎能不记得。”龙海王想起那个日子,那一天,有种情绪涌上心头,泛起酸意,龙海王很快调整过来,又道,“我还记得,当年在你的百日宴上,你爹宴邀数国朝贺,场面盛大,他昭告天下,你是他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宴席上还有不少小国争相抢着当婿,但你爹哪肯,我们几个就在背地里讨论,你这颗明珠,将来会落入谁家……”
觉察说多了,龙海王敛下眉。
以前终究是以前,时过境迁,东明帝的掌上明珠,没了庇护,无处安生,几经破折,辗转颠沛。
听完这段,解忧和蔺之儒不约相视,脑中灵光微闪,瞬间明白,方才龙海王所言的赌约是指什么!
解忧心头略微揪住,忽然不敢再乱看对面人,自己亲爹真是到处拉女婿,到头来,没一个命中的。
“不说这些了。”龙海玩转开话,聊起了家里日常。
但她是一个孤女,无家常可聊,蔺家失势后,蔺之儒与那几位长居外地的兄姐并无往来,平常只剩过节问候,这个话题聊到一半,见两人无话可答,龙海王收了收。
于是,龙海王又聊起了倚海城各处的景色和海味,只差贴心的给两人准备观赏路线,想到此,龙海王才记起自己还有个孙子,“他这兔崽子一向游手好闲,没干过什么正事,明日让他带你们去各处转转。”
马车终于停下。
如今二月半,春风和暖,是龙海少有的暖和春季,清凉的微风,飘过她脸颊时,有点冷意。
解忧先行被琉璃搀着下来,上前行了数步,她打量着眼前矗立的王府衙邸,刻着‘龙海王府’的牌匾微旧,像是历经多年的沉木,不知是怀旧,还是故意显得落败。
她正提裙踏上府前的石阶,忽然,狂燥的马蹄声响彻长空,随后又是更多杂乱的蹄声,像是有一人引领数骑,呼啸奔腾而来。
解忧撵眉回首,敢在王府门前纵马驰骋的人,恐怕不多!
从马车上下来的众人也都纷纷往后闻声望去,只见街道上有一冀白色烈马在风中快速疾驰。
“驾!……”
叫声张扬肆意,回声嘹亮,马儿越来越近,众人都被吸引,紧紧盯着。
解忧站的高些,远远相望,只见那马上之人身着枣红的烈衣铠甲,披袍飞扬迎风招展,犹似威风禀烈。
戍守的甲卫听到声音,好似习以为常,纷纷后退,腾出足够的空间,令那匹马及其身后众骑通过。
就在众人紧了心,白马将要靠近车架时,奔驰如风的马蹄瞬止。
“吁……”
嘶厉之声后,白驹抬起前腿,将上面人纤长的身影拉近,露出容颜。
解忧心中微荡,目不转睛。
那人拥有着如玉白缎无瑕的容貌,高贵独特的气质在那脸上,既有气宇轩昂,又凌厉英气,仿佛是天下最极致的搭配,而那双眼睛,如鹰,如狼,将一个人是何狠辣程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奈何这样一个人……
是个女人!
马上人早已利索下马,肩上的枣红半戎装,起落如风,手上的缰鞭,随手抛给护卫,不待惊呆的众人回过神,走来了几步,连带唤声也是威严。
“祖父!”
见到回来的人,车架内还未下来的龙海王眉头凝住,忍不住斥道,“家中来了客人,怎才回来,还如此无规矩。”
提到客人二字,女人脸上刚起来的喜色降下一半,促然回身,目光快速掠过在旁的众人,在蔺之儒身上停了片息,最终投向站在门口最中间的解忧。
直裸裸地面对那双探视且凌厉不减的眼睛,绕是解忧场面见得多,也难免被其震慑。
只觉,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