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冥栈容到了她房间,撇到她探知的目光,脸色不是很自在,摸着茶杯先喝了口。
解忧挑眉问,“你让我退婚书,便是为了那个你藏起来的人?”
“别瞎说,我没藏人。”他不认。
“别忘了,婚书还没退。”在他面前,解忧恍惚趾高气扬了一截,道,“你想做什么好歹再等等,要克制克制,跟我认兄妹才两天,这么快便迫不及待跟人调情,这让我很没面子。”
冥栈容青了脸,恨不得也把她丢江里喂鱼,说道,“冥解忧,你有何资格说我,别以为我不知,你昨夜与蔺之儒手拉手,偷偷幽会赏月。”
解忧:“……?”
他一副鱼死网破的模样,谁怕谁啊,逮住咬死一个算一个。
来啊,互相伤害谁不会!
怕他也发疯,解忧没继续追问,整个船都是他的,舱房里藏个人,很容易办到,但婚书的存在,他始终无法与那人光明正大,恐怕也无法给人家任何承诺,难怪这么着急让她退婚。
但他急,她又不急。
“冥栈容,我突然有点期待,”她略微憧憬了下,“咱俩若是成婚,过的会是什么日子。”
“鸡飞狗跳,家宅不宁,不会同床但会异梦,”他冷道,“我劝你别胡思乱肖想,我真会揍你的。”
“这婚,也不一定非退不可。”解忧斟酌着语气,目光上下扫过他,“咱俩,也可以凑合。”
他愣了下,“别乱开玩笑,你又不爱我,搭上自己后辈子,岂不亏死了。”
解忧相当真诚,“我认真的。”
冥栈容又抬手给她脑袋一击,没那么痛,他恶狠狠道,“你要是敢凑合,我天天揍你。”忽然,他迟疑了半会,“……你该不会是来真的?”
“我像说假话么?”
“你……你真的……”冥栈容颤动,破口道,“你为了拿兵权,真是无所不用极其!是不是觉得,只要我娶了你,龙海的兵便能任你所为?”
解忧点点头,“是这么个意思。”
“别妄想了。”他冷不防打断她这个念想,“即便我真娶了你,你也会只是个摆放的不吉祥物,想要兵权,你从我这里压根拿不到。”
“……不吉祥物?”她冷了声。
“藩王世子娶前朝公主,本身有点风险。”冥栈容清了清嗓子,警惕地瞅着她脸色,“再且,皇帝天天盯着你……”
跟皇甫衍抢女人,风险更大,亲眼看到那个人的死,他有自知之明。
忽然接触到她横射过来能戳死他的冰凉眼神,冥栈容缩了缩眸子,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后悔了,不该提。
即便是在心里,也不该提。
冥栈容赶紧转移话题,关于水匪和深山里的命案,当地府衙已给朝廷呈报折疏,他派人去偷偷探听了下。
府衙给出的结案如是:他们一船人遇匪跳水,逃至深山,徐大小姐突遭四名侍卫追杀,其余侍卫为护徐大小姐与他们相斗砍杀,最后两败俱伤,十几个侍卫,无一生还,府衙中人还贴心地附带猜测,说,徐副将也可能是被那四个侍卫偷偷暗杀。
但四人来历,并没有查出来,估计也只能当悬案处理。
冥栈容心中隐隐觉得,能这么大动干戈的在侍卫里安插耳目,怎么瞧都像是皇帝所为,那四人说不定来自佛柳卫,故而查不到蛛丝马迹。
但这种事,他只能心里猜一猜,没敢当她面说。那林子里不知有多少凶兽猛虎,他们不想着找出路,却要杀人,若真是皇甫衍对他们下了死令,更说明,皇甫衍根本不顾她生死。
不过,徐银楹说她那个徐二哥消失无踪,冥栈容仍觉可疑,若事实真是如此,琉璃又何必害怕得什么都不说,尤为忠心护主。
或许,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解忧也无头绪,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她首先排除的便是皇甫衍,他即便真要人命,也会有人替他去做,不必亲自安排人,难不成昭平第一次杀人不成,这是第二计划?
两人各有所思,然后目光相触。
这种脑袋疼的事,冥栈容是事不关己的态度,能为她费心费力去打听已经是给了面子。
不论是水匪,还是深山,那艘船上,活下来的只她们六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谁又知道呢。
也许,没必要再深度揭开。
此事,算是掀篇而过。
两人又很有默契的别开目光。
大轮船在江上行了五六日,今日是最后一夜,解忧提议请众人聚聚,吃顿便饭算是认识一下,冥栈容最烦这种应酬,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于是,长方的桌案,坐满了人。
解忧席坐在长桌一端,因身子微虚,只能斜靠着背后的凭几撑力,目光微微扫过这一桌人。
右一是苏子,几日推拿调养,经神医妙手回春,已经康复了大半,这恢复速度连沙苑都呆了下,说他骨骼惊奇,天造之才,是个练武的好苗子,难怪爆发力强,把那四人徒手给宰了。
这几日她一直称病闭门,苏子今日才得见,他身子也弱,和她眼神拉丝,只差拉着手与她惺惺相惜,“老大,咱俩真是难兄难……妹!”
听得兄妹二字,坐在她左一的冥栈容目光轻冷,带点不悦,把这个混混苏子全身打量了遍。
一般认兄妹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真心实意,一种是表面真心,实则暗地里行不良之事。
这人作风不正,不像好人。
接收到对面这抹冷凝的光,苏子难免犯嘀咕,扭头凑过去,朝右二的沙苑悄悄道,“你说那世子看我干什么?是我长得太好看了?”
沙苑起手,把苏子脑袋推正,“吃没吃相,坐没坐姿,世子当然瞧你不顺眼。”
苏子心道,这世子莫不是把他当成了情敌,毕竟长着这张脸,男人也是很嫉妒的。
菜肴已经上齐,解忧简单道了句让大家动筷,一张桌子上,摆满了清淡又营养俱全的各种汤类素食,冥栈容举着快箸,竟不知从哪儿开始下手,蔺之儒的食谱,完全不合他口味。
解忧也觉寡淡,便问他,“你这船上,有没有酒?”
冥栈容获意,“我让人去拿。”
不一会儿,护卫端上来了酒,解忧正拿壶准备倒,沙苑咳嗽示意,“公主,您不宜饮酒。”
一猜这话,便知不是沙苑的意思。
对面的蔺之儒正襟危坐,恰巧与她抬起的视线相碰,他眉目有神,仿佛在说:有他在,她别想沾一滴。
那食谱里,并没有写能喝酒。
“我只喝一点。”解忧轻轻懒懒了声音,道,“不碍……”
话还未完,冥栈容便从她手里豪横的夺过酒壶,“你好好听蔺大夫的话,身体虽是你自己的,但你若不珍惜,有人会心疼。”
话里话外,颇有暗指。
解忧瞪着他:为了退婚,你不至于这么按头诬陷?
冥栈容眨眼:我说的是事实。
瞅着两人眉来眼去,苏子更加肯定心底想法,这位世子连心疼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对老大一定有爱慕的想法,难怪,方才对他冷得仇视。
冥栈容先给自己倒了杯,又问他左边的徐银楹,“徐姑娘,可要喝酒?”
这几日,徐银楹一直独自闷着,很少同人说话,船很大,可她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如今有酒解闷,她怎么不喝,应答道,“要。”
嫌杯子太小,她拿了空碗,倒满。
冥栈容惊叹,“徐姑娘果然豪放。”
完事,徐银楹依次将酒壶递过去,蔺之儒不喝,便到了沙苑手里,沙苑也倒上,苏子见状,道,“我恢复得不错,喝一杯也不死人。”
四人依次有了酒,举杯相敬。
解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明是她组的局,她要的酒,倒头来,怎么尽是给人搭桥做梁?
她郁闷得只能喝汤解馋。
蔺之儒则是低抿喝茶。
冥栈容也没想到,自己能与这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喝酒,真是一大奇事,喝了一杯后,他便放下,不再续。
沙苑浅尝辄止,苏子回味无穷,多吃了几杯,这位世子的酒,还真是不错,沙苑叫他少喝点,还吓唬他,喝多了可能会暴毙而亡,苏子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还真的不敢再贪杯。
见苏子头一次被人管得死死地,解忧很惊奇,他俩很早便算相识,但无交集,不曾这般熟络,难不成这几日朝夕相处,他俩之间,有点什么?
苏子觉察到她慈祥的眼神,很不正经,他能比她更不正经,道,“老大,我想吃你前面那个菜。”
是一盘素食,喝不到酒,解忧也没胃口,不是很想吃,便稍稍端起碟子,想放到他前面,但苏子接下来的话,让众人神色各异。
他说,“不如,你喂我吧。”
空气瞬间凝滞,众人停手瞩目。
冥栈容对苏子的目光,从轻冷变成了嗤讽,他往后靠了靠,这要求,大概是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
蔺之儒只是慢慢喝茶。
沙苑摇头,这人向来爱作死。
侍立在旁的琉璃也吸凉气,让公主亲手喂食,没几人有这待遇。
解忧的动作顿了顿,突然明白冥栈容对于她的调戏为何那么异常激动,如若是在青楼说这种话,她不觉有什么,可如今也算正常的宴席,但凡她耐不住性子,这一盘菜扣在苏子异想天开的脑袋上也不是不可能。
‘啪’的一声,长桌震了震。
众人秉神,纷纷扭头看去,只见徐银楹一掌打在桌子上,发出铮咛之声,见众人望过来,她淡声解释,“刚刚桌上有只蚊子很聒噪,被我拍死了。”
沙苑附和,“这蚊子竟然敢叮咬徐大姑娘,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苏子被掌声惊吓,也觉得这要求是有点离谱,忙道,“我开玩笑的,怎么可能让你喂,应该是我喂你才对。”
说着,正要去接菜。
对于这种喂食的词,冥栈容已经恶寒得听不下去,迅速夺过她手中的菜碟,粗鲁地放置苏子面前,边缘的菜,都快给震了出来。
他不屑说话,但冷凉入骨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小子,别找死!
面对这股寒射而来的强大怒气,苏子忽然焉了焉,万一真惹毛了这位世子,把他扔下江,挺划不来的,在人家的船上,遂收敛了一点。
苏子心底又默然肯定了几分,只怕这世子真把他看成了要对付的情敌,恨不得宰了他似的。
插曲过后,徐银楹忽的提起酒壶和碗,单独敬酒。
第一碗,她敬了蔺之儒,说他行医救济世人,令她钦佩。
蔺之儒望了眼苏子,以茶代酒。
第二碗,她敬沙苑,说他作为神医的得力助手,要做很多事,非常辛苦。
沙苑也看苏子,饮下了这杯。
第三碗,她敬冥栈容,感谢他收留,让她上船,她从小只在图案上见过这么大的船,当真正见识到,难免震撼,在这船上,能看到很多不一样的风景。
见她如此有礼,冥栈容无法推脱,举壶倒酒,喝了他今夜第二杯。
第四碗……
倒满,她看向了解忧。
长桌上,忽然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众人似乎都在等,等她说点什么。
有什么需要敬这位公主的呢?
“解忧,”半久后,徐银楹才喃喃问,“我们……是朋友吗?”
她问的小心翼翼,又有点悲苦。
冥栈容不免挑看右边的女子,她冷冷清清的脸容因病微有憔悴,但在徐银楹说出朋友二字时,这张日日夜夜毫无波澜的脸,极为动容,仿佛会有什么大战一触即发。
这几日,徐大小姐找过她两次,第一次以睡下回绝,第二次也是。
徐银楹再傻也看出她不想见人,便没再找过她,今夜有这机会相聚入宴,怎能不说个明白。
须臾后,解忧才给予回答,“我们当然是朋友……”
“你真的把我当朋友么?”徐银楹打断她后面的话,“你说,朋友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样,才能称之为友?”
解忧苍弱的脸色很白,喉间微咽,心想,难道这位心无城府的徐大小姐看出了不对劲,借此当面质问?
可是朋友这两个字……
她想了很多词去形容,什么推心置腹,患难与共,什么风雨同舟,肝胆相照……可这些词都与两人不搭,朋友不一定要经历腥风血雨见真刀真枪,也有润物细无声,有默默关怀,谁说这些就不一定是朋友呢?
在场之中,大概只有琉璃明白,公主这几日为何对徐大小姐避而不见,那位徐副将虽不是徐大小姐的亲哥,但到底算是亲戚,公主把人家亲戚杀了,该如何若无其事做朋友?
公主心中有芥蒂,需要时间自己慢慢消化这件事,不然,一边肆无忌惮杀人,另一边与人没心没肺交友,如此冷血无情,公主自己又会否厌恶?
横在两个女子之间的冥栈容坐立难安,早知不挑占这位置,若不说句话,很难下场,便道,“朋友是知心人,因志同道合而走到一块,有时可以心照不宣,但若有误解,也要说出来。”
“是啊。”沙苑也道,“说出来,才知问题所在,及时解决。”
苏子叹气,心道,总有女子因他争风吃醋,一定是他刚才的行为太过火,惹恼了这位徐大小姐。
“都别争了,你们两个都是我心中最要好的朋友,不要因为我,失了和气。”苏子说得无比真诚,还带点悔恨之色,“我一点都不值得你们这么做。”
沙苑头一回见这么厚颜无耻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不劝慰便也算了,怎么还煽风点火,只可惜,桌子上没什么可以一把塞嘴的食物。
但在场人,没人理他的做作。
徐银楹忽然道,“解忧,对不起。”
这一声,又让所有人愣住。
如此突然的转变,有点措不及防,连带解忧也是凝了容色,心中摸不透,这是要干什么?
“在船上,那一瞬间,我私心的以为,你会放弃他。”徐银楹道,“当你说撤退的时候,我忽然变得讨厌你,不想再理你了,可当你不计前嫌救下他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也有点自私。”
“在你和他之间,我选择了逼迫你妥协,完全没有顾及你的感受,你的性命……这又算哪门子朋友呢……明明……没有任何人可以要求你去救他,你救与不救,都没有做错。”
“如若不是因为要救他,也许很多人都可以活着,你也不会流落深山,不会伤口复发,不会生病昏迷,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徐银楹有些哑声,“这一次,我敬你,一是敬你坦荡磊落,二是给朋友赔罪。”
那大碗酒,被她饮下,一滴不漏。
尽管徐银楹没提名字,但几人都知‘他’指的是谁,几人唏嘘一场,又放下了心,还以为两位女子要为什么人大吵一架,谁知竟然是和好局。
冥栈容倒是匪夷所思,这番话说的弯弯绕绕,女子之间的友情竟这么复杂,不过,为了一个不在场的男人,实在也没必要吵什么,怎么看都像是耽误她俩关系的累赘,还好没让其上船。
“这样说,我也得自罚一杯。”苏子听完,苦笑了声,让沙苑帮忙把酒壶拿过来,他倒上,“做决定的人,才是最痛苦的,这边不讨好,那边也费力。”
举起杯子,苏子入口,“我也不该说那些天大的道理去绑架你,他死在哪里,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徐银楹方才喝了几大碗,这碗入肚,已经有点微醺,她眸珠轻亮,殷切的问,“解忧,那你……可以原谅我了么?”
几人都不约而同撇向解忧。
解忧斜靠着,脸上的讶异之色已经缓缓退去,用倾听的姿态听完了这大段话,她没有猜中徐银楹脑中的想法,不是太难猜,而是根本无从得知。
……原谅?
怎会突然冒出如此真心实意的词,让她的心口跳动得那样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