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是顺拍,时间表几乎严格按照MV故事的顺序。
MV一半实景一半绿幕,几分钟的歌里,可能只有几秒钟的镜头,却要专门飞一趟取景地,拍一整天。
柏攸和林念要在同一布景下分别拍一遍不同的戏份,几乎没有对手戏。
他又是总导演。意味着林念拍的时候,柏攸全程在下面看着。
这场取景地在室内,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装饰刻意做得简洁,不像有人居住。打光也惨白,光下能瞥见尘埃乱舞。
布景正中,巨大水晶吊灯旁,悬着一个巨型的机械装置。
林念刚想问它是做什么的,操作的工作人员一按按钮,场中哗啦啦砸下一堆金灿灿的东西,被打光板照得晃眼。
她终于想起昨晚读过的剧本。
——女主角被金币淹没,却没有笑容,脸颊上缓缓流下泪。
她问旁边的人:“怎么做的,这么逼真?”
道具组有人应和她:“是真的金子。”
林念:“?”
道具组的小姑娘叹道:“我们建议过柏老师,真金道具太贵,他说追求的就是一个真实感。”
林念:“。”
还是那个熟悉的柏老师。
涉及到舞台和镜头效果,太舍得花钱了。
副导演喊她:“念念站到金币中间,试一下画面比例。”
金币恰好没过她的腰身,摄像组和导演组的人同时互相比了个大拇指。
场务打板,正式开拍。
林念刚想入戏。
金币堆放好之后,她要抬起手来抓一把,凝神端详,若有所思,然后落泪。
情绪都酝酿好了,胳膊上一阵不能承受的重量,让她短暂地懵了一下。
好重。
没抬起来。
刚醒过神来,第一条影片就废了。
“不好意思,我适应一下……”
她话音未落,柏攸拿着喇叭,在台下冷冷地喊:“哭戏都不会了?”
——你也没提前说是真金子!
专业的演员从不抱怨环境。
林念拳头紧了紧,想怒不能怒,转瞬眼眶憋红了一圈。
“眼神对了。”柏攸瞧见她眼里委屈的泪光,满意后就低头看剧本,“重来一条,现在。”
导演助理:“。”
——真的没问题吗?人好像是被您骂哭的。
拍摄工作和剧组所有人想得都不一样。
没有打情骂俏,没有恃宠而骄。
柏攸全程冷着脸,公事公办得令人发指,仿佛镜头前的不是他的暧昧对象,只是某位路边拉过来的女演员。
拍了十几遍,保留几个不同的版本,这个场景才终于过了。
林念咬着牙从金币堆里爬起来,烫发棒烫出的卷毛一抖,一枚金币从头顶啪嗒滚落下来。
那表情,看上去不仅一点都不爱财,还和钱有仇。
甜甜的嗓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在死寂的片场回荡。
“柏老师,我等着看你被金币砸!”
眼看擦出火药味来了,全剧组瑟瑟发抖。
小情侣确实在“打情骂俏”。
就是杀伤力有点强,怪吓人的。
可柏攸竟只是淡淡回答:“我的场景里没有金币。”
“?”林念愣住,“同一个场景,你不是也要拍一遍吗?”
她手上没有剧本,不知男主角那边是什么安排,以为只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布景,在两人之间切换。
扭头却见道具组的人忙了起来,将地上的金币悉数捡回沉重的保险箱里。
柏攸现场补妆,旁边的化妆助理小刷子飞舞,一下下划过他细腻如白瓷的皮肤,微微扯动弧形漂亮的眼角。
她好奇问:“这么多真金道具,只用一次?”
“嗯。”柏攸理所当然。
“你居然为了几秒钟的镜头,定制一堆金币啊?”
这样的调侃很耳熟。
柏攸没放在心上,忽听耳边轻盈的笑意。
“听说当时《星芒》的导师舞台,舞美都是你自己负责的。节目组不愿意出经费找团队,也是你自己联系了专业公司来布置。”
“老师还是和以前一样认真啊。”
她眼中的崇敬令他很受用。
而她的真诚更是炽烈如火,轻轻地灼了他一下。
道具组也感叹他大手笔,愿意烧钱。
林念的第一反应,却是看到他的认真。
柏攸有所触动,手掌抬到半空,顿了一下,掠过她的额发,澈然低哑的嗓音回荡着。
“好好休息,叫场务给你拿瓶电解质水。”
旁边人都看愣了。
若说柏攸脾气好,他拿着喇叭冷脸训斥的时候,根本没人敢搭话。
可若说他严厉,中场休息的这短短几分钟,林念炸了毛似的耍小脾气,也不见他有半点被冒犯的怒火。
林念才注意到周围人的视线,有点窘迫,凑到副导旁边去看回放,转移注意。
一下子被画面吸引过去。
镜头里惨白灯光下,被淹没头顶的金币所诱惑的女孩。
华服浓妆,光鲜无匹。
她仿佛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该笑得开怀,可她泪光中满溢的痛苦,只有她自己才懂。
她恍然明白,柏攸为何说,这是为她写的歌。
她几乎瞬间想起,带着梦想初入名利场的自己。
明明从没贪婪过,却被所有人误解。
道具组的人忙活许久,才完全清场。
打光不再煞白刺眼,换上了暖融融的自然光效。
悬顶的定制机械轰隆隆地响,里面不再是沉重的金属碰撞声。十分特别,像揉皱的塑料纸互相摩擦。
按钮按下,变魔术似的,洒下光线粼粼的彩虹色,定神细看,竟是一堆包装精致的糖果。
柏攸和她一样,先踏进糖果堆几次,调整道具和人物占画面的比例。
他入镜的时候,林念旁观全貌,对构图又有了新的理解。
林念拍摄时,金币将她整个人埋住。她眼中带泪,痛苦地挣扎在重压之下。
但柏攸在糖果堆里轻松自如。
糖果只到他的脚踝,他随意踢走一堆,再抓起一把。
——令她无所适从的名利争斗,在柏攸的世界里,只是唾手可得,又随时可以抛弃的,普普通通的糖果。
同一处背景,截然不同的两种视角。
MV画面里,光鲜轻盈的他,处在另一方平行时空,看不见她身上负的重。
但没听到完整音源,看到剧本全貌之前,她的诸多猜测,都不能定论。
她只是茫然地想——她理解正确了吗?
他为自己写歌的时候,竟会换位思考到这种地步吗?
秋日转冷,下班离场时,阵阵的风灌入领口。
林念把私服的毛衣领子拉高了些,和别人一样等剧组预订的接送班车。
前面的工作人员突然注意到她,惶恐地分成两侧给她让路,叫她去坐人最少的专车。
从前做女主角,也未必有这待遇,他们敬畏什么,她心知肚明。
时至今日,她还是不太能适应柏攸带来的光环。但也不想显得矫情局促,就大方上了车。
柏攸已在车上,见到她,蛊惑的声线在狭小空间内荡过。
“白天对你太凶了。”柏攸薄黑的碎发垂下半遮眼帘,露出片场里难见的温和,“来不及安慰你。”
林念别过脸去小声说:“工作我还是分得清的,骂得难听的导演多了去了。”
柏攸看了她一会儿,认真道:“现在不一样了。”
还没做男朋友,倒先有了男朋友的自觉。
林念情不自禁地陷进他眸子里,却又猛然清醒,望着他重重滚动的喉结,想起几次忘情缠绵的吻。
她抽开目光,脸有些烫。
刻意的回避落在柏攸眼里,是强烈的信号,精准地刺痛他。
柏攸心里本就所剩不多的希冀,慢慢黯淡下去。
“最后几天,至少让我补偿你,对你好一点。”
像已经进入倒计时,数着分离的那天。
“不用……”林念被他的目光注视,感觉很不自在,闷闷地说,“反正,你以前也很凶的,我都习惯了。”
怎么听怎么有种埋怨撒娇的意思。
黏腻的空气更难耐。
柏攸指节在风衣口袋里摸索片刻,递来一样东西。清劲修长的手冰冰凉,滑过她指尖。
林念低头瞧,是暖手贴。
破天荒了,大少爷也会照顾人。
“不用……”她下意识拒绝。
他目光专注凝神,瞳孔不偏不倚望着她。感觉到脸颊边的目光,她偏过头,骤然对视,犹如点燃烈火。
林念想起程锐兴高采烈的调侃。
——攸哥喜欢什么东西的时候,不会有表情,可是眼睛会一直看着。
他慵懒地半仰,领口敞开,透着一股自在的性.感。但灼烈的视线分明化作实质,悄然支配她的感官。
林念不敢动弹。
没人能在他这样的眼神里坚持三秒还不沦陷。
她也是俗人,抗拒不了本能。
眼下恣意放纵的时光,还有几天?
若拍MV期间,真是他们最后相处的时光,她还能在宁谧的夜色中,专注地看他几次呢?
小小的暖贴,无声的僵持。他偏要对她好,拒绝也无用。
犹豫的时间拉得过长,林念终于接过他手上的暖贴,恰好融化被风吹得有些麻的指尖。
暖贴有两片,她只拆了一片,收起另一片,回酒店时放入行李箱里,用衣物包好。
像珍藏一件贵重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