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度条缓慢滑动，柏攸神色一直冷静，反倒是程锐抓耳挠腮，倒抽冷气。

    “念念姐姐拿了全场导师评级第一，观众打分第一，居然让别人先选歌？太欺负人了吧？！”

    抢在林念前面选歌的学员一脸激动，林念霎时的错愕和茫然被镜头捕捉，惹人心疼。

    程锐刚打抱不平，就见柏攸从导师席位起身，手理了一下缠绕衣袖，散落在地上长长的麦克风线，冲着镜头比了个手势。

    ——“打断一下。”

    电视上的柏攸神色很冷，隔着屏幕都感觉到氛围窒住。

    ——“规矩还是要遵守，选歌按排名顺序，一个个来。”

    程锐啧啧称奇：“攸哥，也就你敢怼节目组。”

    柏攸脑海中的画面与眼前交织，才发觉记忆历历在目，如此清晰。

    林念的路从没好走过。

    细微之处，处处待遇不公。

    柏攸公开说她是自己“最骄傲的学生”之后，从节目组到导师团，都开始半开玩笑地说他偏心。

    其实，私心是私心，比赛是比赛，他身为导师，也是评委，绝不会在赛场上偏心某一个特定的人。

    偏偏节目里最光芒异彩的人，遇上了最不公平的待遇，才显得他伸出的援手，格外戳人脊梁骨。

    换作其他避祸自保，跟节目组沆瀣一气的导师，她的委屈早就被埋没在少得可怜的镜头里。

    摆在台面上的偏狭都明目张胆，幕后呢？总有他顾不上的时候。

    节目播到了林念的单人采访。

    柏攸神色变得专注，目光随她凝在画面中央偏左，停在她的笑脸上。

    决赛过后，他心里有道坎，不想重看节目勾起回忆，从来没看过这段采访的全程。

    林念偶然抬起的柔白手腕，有一道非常浅淡的紫色痕迹，滤镜下几乎看不见。是排练时高难度动作造成的扭伤，他记得。

    她镜头感很好，也对镜头非常敏感。手只抬了片刻，袖子滑落半截，就被她垂眸低首，不动声色地拉上遮好。

    然后双手默默背到身后，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其实，腕上的伤才是卖惨博同情，吸粉找热度的绝好机会。

    原来从那时她就习惯藏起伤痛，咬牙扮作轻盈无虞。

    逞强是刻在骨子里的。

    ——“念念对上次公布的选票结果，意外吗？”

    因为镜头少，她名次滑落，卡在出道位边缘。

    那时候的她，有最甜的嗓，最勾人的笑，却更有最明亮，最不认输的眼睛。

    ——“我不服。”

    此话一出，连工作人员都停顿一下。她却没有收敛自己灿烂坦荡的笑容。

    工作人员准备了不少提问，堪称每个问题都有陷阱。可她竟不遮不掩，大大方方跳进去。反倒显得问题矫情造作。

    程锐沉浸式追综艺，哼哼唧唧地点评：“换成我，我也不服，唱跳都不如我的人拿第一，我却拿第十，我难道还要笑呵呵地祝福她永远C位啊？！”

    节目组有意剪出争议，这段也的确在微博上讨论度很高。

    有人骂她胜负欲强。

    有人赞她坦荡无畏。

    但没有人在意林念究竟是野心勃勃，还是勇敢无畏。两边观众拿着键盘撕斗，在林念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立场，发泄现实中无处抒发的愤懑。

    其实，野心不妨碍她谦逊有礼，好胜不影响她乐于助人。

    她从来不是一张非正即反的纸片。

    时间最早的弹幕飘过，很多观众说，她身上有一股干净的气质，眼中只有热爱，看不到俗气。

    另一波嘲讽的弹幕立刻刷上来——都靠导师绯闻炒作了，粉丝还幻想林念是清高小白莲呢？

    再有几条，明显是最近的弹幕——他们的感情是真的，根本不是炒作，20XX年重刷节目回来留言。

    新旧弹幕内容混在一起，犹如时空交错。

    柏攸禁不住微笑，又即刻收敛。

    她当年的生命力吸引了他，点亮了他。

    兜兜转转，她竟然蜷缩起来，学着八面玲珑，不敢再和世界对抗丝毫。

    在一百多人的选秀里脱颖而出，浑身闪着光芒，最倔强不服输的小女孩，终究弯下了傲骨。

    为什么？

    夕阳渐落，节目播到后半段，柏攸脑海中盘旋着困惑，忽然被一个画面吸引。

    程锐也瞪大眼睛，调笑着说：“哥，你还能更明显一点吗？”

    柏攸看学员排练，到林念这一组的练习室，镜头侧映着落地镜面，将他的神态动作尽收其中。

    他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她。中场休息的时候，慢慢绽放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笑容转瞬即逝，对柏攸来说却十分稀有。见惯他不苟言笑的学员们瞥见，都惊诧扭头。

    柏攸轻哑低沉的嗓音，极小声地说：“有空你教我跳舞吧。”

    林念愣了愣，下意识说：“好啊。”

    他眼角的笑意更明显，唇边窃喜藏不住，粲然蛊惑，叫人移不开眼睛。

    柏攸当然记得这段。

    那几天恰是韩芸对林念处处使绊子之后，林念见到柏攸就躲着走。他有此一问，心思再简单不过。

    受到在意的人冷落，想用她逃不开的话题，招惹她的回应。

    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反应，在镜头前竟那么明显。

    更没想到，节目组会特意将这段剪进去。

    镜头转向林念。

    节目组刻意放出她局促的反应，程锐误解了镜头语言，笑着说：“哟，念念姐姐都被你逗得害羞了。”

    可了解她性格的柏攸，心里很清楚，那不是害羞。

    是慌张，是害怕。

    她不知所措，有一个很明显的后退后仰的动作。

    瞬息间镜头切换，一闪而过的反应没有太多人注意到。

    后面的节目内容，两人的互动越来越频繁。

    程锐忍不住说：“好甜，真的好甜啊，换我我也嗑生嗑死——哦对了，你知道嗑生嗑死是什么意思吗？”

    柏攸猛然想起，其中几个画面，节目组曾特意拿来问他，要不要保留。

    他彼时没有细想。

    每次互动都是两人珍贵的回忆，直接播出，总好过永远封存在节目组数据量庞大的母带里。

    原来节目组从那时起，就存了炒CP的心思。

    是柏攸镜头前藏不住对她的过分关注，给了节目组炒热度的灵感。

    弹幕里刷过很多粉红色的爱心，内容是清一色的：【好甜】。

    可是其中穿插着许多恶意的评论。

    【炒CP太明显了】

    【柏老师真惨啊，上个节目还要被糊咖学员当吸血包，纯纯蹭热度工具人。】

    【林念能不能赶紧滚？别沾柏攸的边。】

    柏攸如同被人从头顶淋了冰渣，丝丝入骨地冷。

    节目组引导，他疏忽大意，私心放纵，营造了炒CP的氛围。

    柏攸录制期间不关注舆论，很少刷微博，直到临近决赛才看见“捆绑炒作”的论调。

    没人怀疑柏攸也有责任，脏水全都泼向了林念。

    连他自己竟也误以为是林念有意为之。

    可顺着节目里的表现，他才慢慢想起，其实他们之间偶尔的亲近，都在后台监控视角之外，导师的休息室里。

    只要有旁人在，有镜头拍摄，林念都躲着他。

    林念怕是早就听说了微博的风向，不敢在镜头前回应他主动的关怀，一举一动，都在避嫌。

    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自由”相处的时光。

    是她咬牙忍下冤屈，承受柏攸的偏爱和特殊带来的，台前幕后的腥风血雨。而他只顾着困惑，为什么林念忽而亲近忽而疏远。

    CP热度趋高，公司也因此将炒作绯闻定为她今后营销的路线，逼迫她和一个又一个男艺人捆绑。

    一切源头因他而起。

    冰冷沉重的猜测闪过脑海。

    林念至今不肯卸下防备，连四目交汇时浅淡的迷醉，接吻时流连的欲，都留不住她的心。

    难怪她说，忘不了以前的事，不敢面对别人的眼光。

    他的喜欢和关注，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她的负担。

    程锐正大呼甜蜜，却见柏攸如墨的眉弓，随着睁大的眼睛慢慢上扬。指骨绷直收紧，脸色霎然雪白。

    他从没见过柏攸彷徨恐慌的表情。

    像被抽走了魂，连平日里一贯散漫的嗓音，都颤声不止。

    “是我……”

    “是我害了她。”

    鲜活张扬过的女孩子，活得越来越如履薄冰。

    她遇上的第一击重拳，不是圈子里虚与委蛇，捧高踩低的其他人，正是柏攸未能在镜头前克制收敛的迷恋。

    他数年顶流，光环加身，圈内无人招惹，台前观众偏爱，做什么都是对的。

    而她无依无靠，脚步未稳，是张可以被人随意泼墨的白纸。

    流露真情的是柏攸，承担后果的是林念。

    因为他是柏攸，他一个痴迷的眼神，就能害得林念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