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如救火

    西戎治军比几年前要严苛许多,最大的变化就是,原本率领各部族兵将的贵族们如今都瑟缩在自己的驻地,捂着脖子看大祭司将兵权统握在手,而下层的西戎士兵也都接到了新的命令:

    无令不动,动则听令。

    西戎人大规模打草谷多在汉人秋收的时候,那会儿风雨都被神女山挡在了山一边,牧草枯黄,气温下降后雪山融水锐也逐渐减少,资源匮乏,所以西戎人多在秋季发起劫掠。其余时节,各部族都是按需行动,今天这个部落的牲畜产乳少了,当家的男人们下午便随机挑几个倒霉汉人驻地烧杀抢掠。

    也不必禀报给贵族长老们,毕竟供奉他们的粮草也多半是抢来的。

    大宁朝对商业发展限制并不苛刻,也常年开放通商渠道,只是潇洒惯了的西戎人坚信所有生存资源都是天神赐予,这世间弱肉强食才是真谛——傻子才付钱。

    尽管他们自己的部族间是有以物易物的习惯在的。

    在兵权被集中到大祭司手中后,大祭司颁下了极其简短的新军令。

    以后想打草谷也好,闲着无事惹是生非也罢,都要提前汇报等批准,违者全家男丁脑袋搬家,去夫留妻,去子留母。

    在这种断子绝孙式的高压威慑下,眼前人高马大的西戎士兵才克制住了那点不耐烦没直接砍了万小晓,而是稍稍扭曲面孔后,竟真的转身去找上官汇报了。

    期间他甚至回头看了许多次,确定站在原地的疯女人没有像淳于孤那般突然化身邪魔疯狂杀戮,也没有趁机转身逃跑,只是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才紧绷着一颗莫名不安的心前去通报。

    不知道是不是天神在冥冥中提醒,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汉家女人,只是看起来和羔羊一样柔弱,也许那样苍白的皮囊下,确实藏着吃人的恶鬼。

    西戎士兵不敢再磨蹭,加快了步伐,将万小晓的诉求如实禀告了上去。

    万小晓被带到渚盱黎面前时,不远处的巨鼎恰好传来一声重物落水的闷响。

    她的心也随着这声落水的声响狠狠地沉了下去。

    坐在宝座上的少年红衣祭司有着精致甚至可以说艳丽的长相,万小晓和他对视时,能清晰地察觉到,对方是平静的,是轻蔑的。

    人类在面对一个会思考、柔弱时的生物时,本该是怎样的?

    万小晓强行压下那种如附骨之蛆一样让人不适又熟悉的不爽,她不喜欢被动处事。

    “少祭司大人。”万小晓没有行礼,只是稍稍点了点头,站姿下意识调整了一下,如果这时候能有人给她拍照录像,那么事后等万小晓自己欣赏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的站姿像极了以前参加演讲比赛的时候,“我常听说戎狄不通礼数,茹毛饮血,行事作风犹如未开化的野兽。”

    眼看渚盱黎脸色变得难看,她又话锋一转。

    万小晓轻笑:“现在看来,少祭司大人和传闻中不太一样,简直是宅心仁厚,连吃人都要吃熟食。”

    渚盱黎:“……”

    从万小晓对渚盱黎这个人的行事风格的初印象来看,渚盱黎并非是精明且残暴的人,他的每一次偏激行为都会有一个自我克制的潜意识压制。

    也就是脾气不好,还不愿意承认,心眼还小。越是这种人,你越苦口婆心或激进教育,甚至谆谆善诱,都是不管用的。

    “少祭司大人先别动怒,我知道您在气什么,您无非是想 ,明明这些女人已经无依无靠连生存都是问题了,您给她们机遇、礼待,为什么她们不领情?”万小晓与渚盱黎对视,她的眼睛中也看不到恐惧,“这其实并不是她们冥顽不灵,也并非是什么家国仇恨限制。而是少祭司大人您的方向错了。”

    渚盱黎的怒气颠簸起伏,最后诡异地停在了一个相较平稳的点。

    在赫犬满为首的一众西戎官员目瞪口呆的围观下,渚盱黎并没有拿刀砍人,而是真的接过了话头。

    “那你说,我错在何处?”

    万小晓神色未变,甚至还挂上了一些发自肺腑的笑意:“还请少祭司大人先把人捞上来,她若是真熟了,届时大错铸成,以后谁来给天下之主的田地耕种,谁又能为天子纺布织衣?”

    拍马屁最忌讳的就是点名道姓的拍,尤其渚盱黎这种多疑还自诩清高的人。

    说实话,万小晓觉得渚盱黎很文人,虽然外表像岛国那些逆天的整容牛郎,性格也较变态,但确实有点文人病。人在为某些事情自我辩解的时候,越是用清高大义来粉饰自己的,在万小晓这基本可以归类到文人病患者的分类。

    如万小晓想的一样,渚盱黎同意捞人,虽然脸色依然难看,但事实上他确实顺着万小晓给的梯子下来了。之前他怒火正在头上,所以只想着折磨杀戮来熄灭怒火,也许等他过了今日再回想现在时,他自己也会惊诧万小晓只是三言两语就安抚了他的情绪。

    然而万小晓想要的结果并不只是这些。

    她再次大胆开口:“这铜鼎高大,捞人也要废上许多时间,之前我看少祭司大人身手了得,又想到云梯上风景不错,所以我想请求少祭司大人救人之余顺便去看一眼高处等风景。”

    面对渚盱黎冷冷逼视,万小晓心中眼中俱是一片平静无波。

    早在决定站出来救人的那一刻起,她就彻底恢复了冷静,最早心中惊惧的情绪逐渐冷却,现在的她自觉摈弃七情六欲,就算一天十场辩论比赛都不觉得慌。

    “好。”渚盱黎笑得阴森,此时他已然明白自己早早陷入了这种难以拒绝的语言陷阱中,但是他并不排斥,“我答应你。”

    所以他提了个要求。

    “我读你们汉人《左氏》,微子启、许僖公为求苟活,面缚衔璧,得以保全自身和子民性命。李太守并非诸侯也非国君,品德有亏,难担大任。但金州城中,有女君这样有胆识有智慧之人,取代李云昌之流才是人心所向。汉人奉周礼,不知女君可愿行面缚衔璧之礼,以示诚心?”

    左传中微子启、许僖公投降的事在千年文化史上算是典故中的典故,相比金人的牵羊礼,周礼的投降仪式注重的并非是羞辱投降者,而是礼本身。

    换句话说就是,大家都是文化人,投降也要有投降的样子。

    虽然国君也需要□□上身,身后有棺椁等象征物件等候焚烧,但羞辱性远没有自身的耻辱感强。

    万小晓咂摸了一下渚盱黎的意思,也没有露出为难羞耻之色。

    她反应的相当干脆,拆下头上的发簪钗髻,外衫上襦间裙说脱就脱,不过一分钟的功夫身上便只剩下了素白的上襦和宽松肥大的合裆裈。渚盱黎无非就是想给自己找回场子,万小晓是不在乎这些的,她现在的行头就是放到现穿越前也是照样出门的。

    甚至都不化妆。

    本以为会看到万小晓倍感屈辱的丑态,但没想到她居然说脱就脱,还如此洒脱大方,这种“直率”别说渚盱黎,其他西戎人也都震惊了。

    “少祭司大人,救人如救火啊。”万小晓语气里带着讥诮,将之前挂在腰间的玉佩衔在了口中。

    渚盱黎没有再和万小晓争口舌之快,他也收起先前那隐隐藏在眼底的轻蔑和不屑,命人取来一件西戎女子的外袍交给万小晓。

    万小晓接过后却没有动作,渚盱黎也不与她计较,宝座上的身形陡然消失,赫犬满等人齐齐愣住,一群人扭头转身,视线都移到巨鼎之上。

    渚盱黎他,他还真去捞人了!

    如果说其他西戎人只是被万小晓说脱就脱的坦然震惊,那赫犬满则是对渚盱黎居然真的愿意亲自去捞人,没有让万小晓也去涮锅底而惊诧。往日只会听大祭司大人教训,用桀骜不驯都难以形容他怪异脾气的渚盱黎,居然就在这女子几句看似讥诮的嘲讽谏言后做出了让步。

    渚盱黎再出现在万小晓眼前时,怀里多了个浑身湿透的少女,此时她奄奄一息,倒不是说被煮熟,而是差点就被巨鼎中的深水淹死。渚盱黎没有怜香惜玉的习惯,他松开手,少女重重砸在地面上,万小晓这才有了动作。

    她吐掉玉佩,几步上前走到少女身旁,先是检查她胸腹口鼻,见她呼吸还算顺畅,这才放下心来,解开束缚住她双手的绳子。先前渚盱黎让人给她拿的外袍此时有了用处,被万小晓紧紧裹在了少女的身躯上。

    “好了,没事了。”万小晓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尽力安抚着瑟瑟发抖的少女。

    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如此惊险的遭遇,让她本能地往万小晓怀里钻,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到最后难以自制的嚎啕大哭。

    渚盱黎冷冷扫视二人,见万小晓还是原来那副平静的态度,更是紧锁眉头。

    这时候,赫犬满上前提醒:“少祭司大人,时间到了,若是再不去,金州城百姓……”可能要被淳于孤杀干净了。

    渚盱黎没有回应,只是转身走向早已准备待续的西戎军队,赫犬满明白这是还有话要说,便紧随其身后。

    待走的远了些,渚盱黎才开口道:“看好她们。此女言行古怪,不像普通汉人女子,如若出了什么变故,无论如何都要先杀她一人。”

    这个她是谁,赫犬满自然明白。

    “臣遵命。”

    渚盱黎翻身上马,一个等候已久的西戎亲王策马前来接应。西戎的七个部族合并后,原先的四方亲王都被废黜,以七合四后亲王自然要另立,于是大祭司从身边亲信中提拔四人,颁予四方尊姥、普朵尊姥、漠或尊姥、卢刹尊姥称号,此次随渚盱黎出征的是以凶残嗜血闻名的卢刹尊姥亲王,他自小就比同族高大健壮,长大了更像一尊小山一般。

    但他对渚盱黎的态度从不含糊,恭敬顺从如同被驯服的拔了牙齿的巨熊。

    等金州城的城门被这头巨熊莽撞地推开,大队浩浩荡荡进入城中,直到看不见为首的渚盱黎和卢刹尊姥亲王的身影,赫犬满才是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淳于孤中途变卦,但好歹渚盱黎还算给面子。

    总不会再出什么差错了吧?赫犬满如此想着,就见百尺距离外的黄沙之上,似乎有西戎士兵在不断地倒下。

    几乎和天际融为一色的白频繁跳跃在视野之中,如同江海奔流。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