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罗贝尔特.卡帕

    伊蓝梦到凯托里涅死了。真实得毛骨悚然,几乎教她无法意识到是场梦罢了。她人还安稳地睡在宿舍里,焦虑过度才作了这场梦。一切都还有机会,等她醒来,她要看紧着凯托里涅,出发前要多说说话,再多点怜悯,多点照顾,积极地安慰这境遇坎坷的可怜女孩。最后大家一个都不少,一起回来。

    虽然是梦,但眼看巨人低头,下一个要吃的就是她,凯托里涅的半身还垂在牠嘴边摇盪,伊蓝仍怕得动弹不得。

    不知道谁的咆哮,听起来很遥远。但巨人松口放开那块衔再齿间的骨肉,浑身一起软趴趴地松了。罗贝尔特一刀插在巨人的后颈上固定着,待巨人倒地不动后才拔刀跃下。他就在刚刚首次讨伐了巨人。

    「伊蓝!」他冲着脸色惨白的伊蓝大喊,赶到她身边。「妳的马?」罗贝尔特左右张望,吹响一声口哨。「站得起来吗?」

    伊蓝骤然清醒,却还有置身梦里的不真实感,身体抖得过份厉害,看看他又看看正在冒烟的巨人尸体。巨人一头栽地时还撞碎了一汪凯托里涅的血,溅得到处都是,伊蓝也不倖免。罗贝尔特只忍看一眼藏在烟幕下的尸体便不忍第二眼,他一咬唇,迫使自己忽视那场发生不久的暴行,抱起伊蓝,强行要她站起。

    「罗、罗……她、她……」

    「看着我,看我就好。」他望着伊蓝的双眸坚定而冷静,罕见的严肃,脸上和衣服的血迹犹冒烟,一边眼角渗出的泪流露他真正的心情。「我们要把马找回来,找不回来用跑的也好。」

    伊蓝怔怔地点头,看着罗贝尔特又吹一次口哨才稍稍恢復知觉。她想回头看一眼,罗贝尔特二话不说拉住她的手朝兵团远去的方向奔去,教她跌跌撞撞追逐他的速度。她还没来得及瞧见罗贝尔特所见之事,只见他焦急地边拉着她跑边吹口哨。直到脚下的地面传来显着的震颤,伊蓝才知道有巨人追赶在后,但她忙着用尽全力奔跑,无法回头确认一眼。远远朝他们奔驰来一匹黑骝马,伊蓝惊呼出声,一眼便认出那是她的讨厌鬼,罗贝尔特也看到了,奋力一拉,几乎要把伊蓝抛出去似地将她往前一甩。当伊蓝回首找人,罗贝尔特已经乘着立体机动装置飞向巨人。

    「啊!回来!」伊蓝惊慌叫道,忽视用头撞她一下的马。

    她从没考虑过罗贝尔特牺牲自己救她的可能性,一心希望两人一起顺利归队。罗贝尔特头也不回,但伊蓝还着急地杵在原地,抓着缰绳却不肯上马,半点独自逃走的念头都没有。她左右张望一线机会,吹声口哨盼唤回第二匹马。在看到马的踪影前,先听见罗贝尔特的低吼,伊蓝下意识回头。

    巨人咬住罗贝尔特的一条腿,任凭他双手和另一脚怎麽抵着都抽不出腿来,巨人咬紧牙,他的低吼一度变成窒息,再放声嚎叫。伊蓝吓得不自觉摀住嘴,却无法有所行动。还多亏一抹快速飞来的影子在一瞬间讨伐巨人,罗贝尔特才脱困,那士兵还记得回头接住罗贝尔特,小心翼翼放到地上,但他自己也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他也只是个新兵。

    「谢、谢谢你。」伊蓝赶到罗贝尔特身旁,道谢时声音还在发抖,她低头看罗贝尔特,但完全不敢看伤势一眼。

    她想起最重要的止血,不得已非得看到伤口了。她按照医疗课所教,为罗贝尔特的大腿繫上每个人都随身备有的宽绑带。

    「我——」罗贝尔特咬牙切齿地忍痛。「我刚刚帅吗?」

    「你不要打扰我。」伊蓝哽咽地说,同时忍住作呕的反应。

    「妳看到了吧?」

    「看到了,我都在看……」她将绑带一勒紧,罗贝尔特痛得浑身绷紧,直发冷汗,伊蓝接着又缠上厚厚一捆布。「你站得起来吗?」

    「我可以试……」他让伊蓝搬动他的手挂在她肩头,两人合力撑起,但罗贝尔特软了下去。

    「你一定、一定要站起来!求你——」伊蓝恳求着,不等罗贝尔特出力便迳自咬紧牙要把他撑起来。「等一下!」伊蓝对召来马的另一位新兵呼喊道。「拜託你!请帮我把他弄上马!拜託你帮帮我们!拜託你!」

    那个男孩正要跨上自己的坐骑,听见伊蓝焦急绝望地哀求而犹豫,他瞥见罗贝尔特惨白痛苦的脸,更加犹豫不安,他闭紧了眼无视伊蓝与罗贝尔特,一脚蹬上马。

    「该死!」他啐道,蹬了又落回地上,牵着马奔来,和伊蓝一左一右架起罗贝尔特。

    多了一个强壮的男孩子合作,总算让罗贝尔特拖着一条伤腿站起。仅仅站着他也痛苦地皱紧整张脸,伤腿不听使唤,时而有点麻木时而因一点挪动拉扯着皮肉,痛得他又失去力气,重量全压在没伤的一边。但他们必须要没伤的腿先上马镫,就为这动作,几乎由男孩抱起了罗贝尔特,但罗贝尔特仍无力抬伤腿跨上马。他上半身已伏在马背上,就差那条腿。

    男孩瞥一眼远方,呕出心碎的叹息。「对不起——」他哽咽道,说着便放开罗贝尔特,转身奔向自己的坐骑,灵活的跳上马,逃了。

    伊蓝惊呼一声,但不喊他回来,咬牙独自粗鲁地推着罗贝尔特,迫使他抬高伤腿。不看也知男孩眼见了什麽才逃跑。

    「伊蓝!」罗贝尔特出力到一半突然喊出她的名字,他咬牙切齿继续说:「就这样吧!把我放下!」

    「我不要!我做不到!」伊蓝哭喊回去,仅仅一个抛下他的念头就使眼泪突然溃堤。「拜託你再忍一下!出一点点力就好!我们就差一点!」

    「伊蓝——」

    「我没办法!你来救我!还要我……不觉得对我很残忍吗?」伊蓝脑海响起凯托里涅凄厉的尖叫。「你——上去——」

    伴随罗贝尔特的低吼,伤腿终于垂在另一侧,他整个人总算坐上了马鞍。他痛得打颤,窒息般地喘气,几乎倒在马脖子上。往下看伊蓝脸上,他的血和她的泪融在一起,她满手的猩红,他到现在还没看过自己的伤口。伊蓝往他背对的方向看一眼,表情凝结了,他也想转身查看,碍于浑身瘫软没有力气再动一下。

    「伊蓝,上来……」喘息之馀,罗贝尔特挤出几个字,他的心怦怦跳。

    伊蓝摒住呼吸。「刚才的你非常帅气。」她不知自己何来的意志能对罗贝尔特自然地微笑。「我等一下就会追上。」

    还不等罗贝尔特反应,伊蓝往马屁股一推,让讨厌鬼只载了罗贝尔特就逃。

    她知道她会害死自己。但她相信已经不容马载着两人逃跑,不消多久,正摆着手、飞奔而来的两头巨人就会抓到他们。所以她留下自己,与其两人同葬或牺牲罗贝尔特,她情愿是自己,只有自己就好。她用自己的腿跑起来。即使追不上迅速消失成一个点的马,即使她很清楚不可能跑赢巨人,至少还是要跑。本来拔足狂奔的双脚感觉不到什麽,没多久就感觉到地表的震颤。

    伊蓝终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开嘴大口呼吸,因费尽气力皱起整张脸。这时她只想再挤更多腿力,再跑更快点,再挣扎一下。全然忘记曾在谁的房里说了一番话。她只记得现在,一定要快跑,再多活一秒钟,就算最后还是要一个人死去。

    「伊蓝!」

    她听见呼喊自己的声音,听得真真的。这声音穿透了马蹄与地面的轰鸣,力道十足地贯进耳里,足以唤醒她,想起这世界并非只剩她和巨人。伊蓝望向右方那片平原。

    阳光下飞扬的金发流着波光,他驭白马,驰骋过绿茵,直朝这里来,此刻的她肯定映照在他蔚蓝如天的眼中,被他在乎着。

    「艾尔文!」伊蓝疾声喊道,第一次不小心发自肺腑直呼分队长的名讳,明知有失礼数又情不自禁。

    顾不上艾尔文分队长领着一班的前卫队员折返,要支援落后的生还者,她只受一个人感动。是分队长,是骑士,是王子,美如凋像的神话英雄。她不怕一厢情愿的感动,生死交关时最大的安慰就是信了分队长为救她一人回头。事实上分队长果真横越平原直奔向她,其他士兵维持原路线绕往巨人背后。

    他策马狂奔,他倾身向前,在离伊蓝最近的距离前先伸出手,迁就她而降了速度。他蹙着眉,用伊蓝见过最急切的目光看着她。伊蓝伸手回应他。

    但地表隆隆的轰鸣似乎不减。

    意味着还没人杀了离他们最近的巨人。伊蓝害怕起来,手才伸出去,眷恋地望分队长的掌心最后一眼,就收回了她的手。她停下,目送来不及煞住马蹄的分队长,觉悟地站在原地,听地鸣在身后戛然而止,巨人大手一挥,把她紧握其中。那瞬间的握力榨出出她体内的所有空气,还痛得她喊不出声,睁不开眼,不能呼吸。

    巨人松手,伊蓝急速落下,她来不及定睛一瞧,突然被谁一把撞上,扑抱在怀里。她很快便意识到有人接住了她,但碰撞造成的痛楚更胜被巨人一把掌握,非但发不出声音,她几乎屏息。

    「能自己站吗?」声音低沉的精锐放下她后问道。

    着地后,两腿站是能站,但腰站不直,始终躬着背。伊蓝疼得组织不出一句话,全副心力都在肋间,她勉强点点头。

    「情况。」

    「看起来是内伤,没有外伤。」

    「送她上来。」

    「不交给其他人吗?」

    「不了,他们也有搜索生还者的工作。」

    两条健壮的手扣在伊蓝的腰上,轻而易举抱起。这动作极其简单,对此刻负伤的她而言却十分粗鲁,她还须集中意识,自己提脚至足以跨过马背的高度。她没认出救下她的声音是谁,但不看也知道她将共乘谁的马。若有选择但愿不至于此。顾不得她有伤在身,来自马上的手臂一把搂过她,痛得要命,心底竟还有块置身事外的部份担心着自己现在是什麽脸。

    要不是这伤,她可以更聚焦于眼下的处境。和史密斯分队长共乘一匹马,分队长牵动缰绳的双手夹在她两侧。白马踱步半圈,史密斯分队长扫视陆续归队的调查兵。一直躬身垂头的伊蓝在喘气之馀,偷眼其他士兵,有些人马上同样乘坐第二人,他们集合等着分队长的下一步。

    「艾尔文,这就是全部了。」他的队员回报。

    另一个士兵出声:「可能还有脱队的人,但没有扩大搜索,不能确定,我们没有充裕的时间确认。」

    可能有,可能没有,就算有也难掌握数量和确切位置。

    「纳拿巴,拜拉,传达给主队,以烟雾弹引导脱队士兵。」他吩咐体型相对轻巧且独乘一匹的士兵充作传令,先行快马归队,回头他又请人清点人数。

    「和主队会合,用烟雾弹指示行进方向。」分队长高声道。

    分队上路,蹄声盖过伤者的呻f吟。伊蓝渐渐能集中精神,一手扶着伤处,初尝骨折的滋味。她想起从高处摔落的训练兵,炸出血淋淋的散肉,腰侧开了大大的裂口,里头什麽是什麽没人敢瞧清楚;又想起凯托里涅,硕大的牙齿咬得她血涌、肚破肠流。骨折看起来又会是怎麽回事?她只在急救训练认识了大概,主要学应急处置和照护、养伤,几笔简单的示意图,两人分组实做包扎,从不教得太深,所以伊蓝始终没真正认识实际骨折的模样、自己剖开来的模样。惊吓过度使她胡思乱想,想像着体内正血流如注。她反胃,还没准备好第一趟就骨折,更不曾准备好第一趟就见证凯托里涅的下场。

    她想起罗贝尔特,他的腿皮开肉绽……糟了,他骨折或断掉了吗?她竟然没有检查,没有帮他固定,仅止血了事,如果罗贝尔特留下永久伤害,影响士兵生涯,一切都是她的错。终于,她想到罗贝尔特逃跑后发生的事——分队长特地折返救她,她竟不领情。

    「分队长……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我不是故意拒绝……」颠簸和疼痛害她整理不出要说什麽。「可是我们一起……很容易被巨人抓到……」

    「现在先别说话。」史密斯分队长对她低声道。

    分队长要她别说,伊蓝顿时乱了所有思绪,连思考事后辩解都不能,再整理不好,徒留她一份莫大的失落与羞惭。然而发生了伊蓝无法理解之事,分队长腾出左手,按着她扶伤的手。

    究竟出于防她坠马或防她跳马之故,又或意在给她慰藉,心跳漏拍之馀她想不通。温热的大掌暖了她的手,也暖上心头……她实在难无动于衷,又因不合时宜的遐思倍觉羞惭。

    接连响起火药炸裂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间隔一段距离便使用烟雾弹指引落单士兵。和主队会合后,分队里除双载的马匹,其馀兵力赶回第一线位置。几度遭逢巨人,拨了几个士兵前去交锋,但不再发生截断队伍的意外。伊蓝刻意关起感官,阻止自己知晓战况,无力承受对战的高压。而她根本不是那个拔刀的角色。分队长还担任着倖存者的护卫,他也不是。

    终于推进到目标据点时,伊蓝觉得这趟的份量,久远且沉重得似跑完了一生。

    疼痛使她单是乘坐便加倍吃力,明白了分队长肯定防她坠马才伸出搀扶的手。分队长先一步下马,随后伸长了双臂,一手慎重地搂过她,另一手扶在她背上,几乎是拥抱,将她抱下马。伊蓝必须闭上眼,别看见她与分队长的距离有多近。

    分队长才放手,医护兵马上赶来了。

    「哪里?」医护兵问得简洁,伊蓝仍躬着身,才一声『这』,医护兵便扣住她的肩,往她胸腔与上腹之间四处按着检查,直到她痛得出声。「肋骨,还有哪里?」

    「只有这里——」

    医护兵旋即转身。「这边也要担架!」

    「等……」在担架来接她前,伊蓝努力想引起点注意。「我的马……」不知道为什麽,好像找她的马比找一个人容易。「我的马有——是深色,深棕的马,像黑色一样,牠回来了吗?」

    听到分队长似乎深呼吸。「妳失去坐骑。」

    「不是!」伊蓝紧张地高声反驳,她自觉对上司失仪,重新降回柔柔的语气。「非常抱歉……但,我让我朋友骑回来,是和我同期的新兵,我让他骑我的马——」伊蓝张望着。「有人、有人看到吗?」

    「新兵,别乱动。」医护兵说,伊蓝才发现她正不自觉迈开步伐要找人。

    伊蓝回头,打量着医护兵的脸,丢出求饶的眼神,医护兵欲言又止但绝对坚持立场,依旧按住伊蓝的肩不放。

    「有人看到吗?我的马,和罗贝尔——」

    「伊蓝?」

    伊蓝心一跳,弗拉冈分队长出现一旁,他身后尾随几个队上的新兵。

    「弗拉冈分队长,罗贝尔特、罗贝尔特归队了吗?」

    他们任一人都没有立刻答话,几个新兵询问般面面相觑。伊蓝觉得胃底翻腾,继续扫视四周。

    「伤兵都会送到临时诊疗所,到那里再找。」医护兵说,他同样回头张望。「担架!」他催促一声。

    总算,伊蓝认出了她的黑骝马,不远,几个人围着,忙扶马上的士兵下来,他一边的手和肩裹着他自己的披风,右脸擦破了一块。那人不是罗贝尔特。

    「在那里,我的坐骑……分队长,那匹马……」伊蓝往那儿一指,焦虑地喃喃道,对弗拉冈抛了求救与不解眼神。

    弗拉冈瞥一眼她所指的方向,面不改色,静静深呼吸,轻推一把赛拉姆,示意这里交给他便离开。伊蓝的目光追随弗拉冈,发现他只是回头,把新兵召集一块儿,没有前去关心为何她坐骑上的人换了一个。

    赛拉姆同样没有去关心,他留在原地,什麽也没做,像医护兵一样搭着她的肩罢了。「伊蓝,要请妳等一下,还有其他伤势更重的人,可能需要点时间才轮到妳。」他顾左右而言他,但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噢,来了,担架过来了,会先送妳去临时诊疗所。」

    「副队长。」伊蓝哀求般,敬重地称呼赛拉姆,他一时不知所措地闪避眼神。

    担架放置在伊蓝身后的地上。「慢慢来。」医护兵伸手支撑伊蓝缓缓坐下。

    「罗贝尔特伤很重吗?」赛拉姆一同扶住她,慢慢跪地。

    伊蓝轻轻点头。「有一点。但、但,我帮他包扎,止血,还有止血……」

    「有时候会这样。」他平静地道。「伤口很痛的话,可能会昏厥,也可能……和休克有关……」他顿了一下。「如果……也可能是……坠马前就死了。」

    伊蓝扬起眉毛,不太确定赛拉姆的重点。应该说,伊蓝明明听见了,却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不只赛拉姆的声音,医护兵和四周嗡嗡作响的交谈,逐渐无声。

    不知道什麽时候,她已在担架上躺好,成了整个庸碌世界的中心,好几隻褪色的手一下这儿一下那儿,纵使是她身上的伤都不再和自个儿有关,茫然盯着遥遥树梢间不规则的朝阳,割据成数不清的煌煌天光,映得眼前逐渐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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