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是苦日子，苦得教人在起点便扔下初衷，失去带着一起走的力气。伊蓝几次扪心自问，她入伍是否就像那日，踢了城裡一个少年一脚，她想做点过去没做过、不能做的事罢了。她会在夜裡，闭着眼，逼着自己把什麽都忘了，别再想、别数日子，浑浑噩噩、迷迷煳煳地过。一路喘着大气，蹒跚走到隔年的早秋。庆幸的是，至少有三个男孩替这段时光增添乐趣。打自那日骚动后，罗贝尔特开始在伊蓝週遭打转，发现呼唤她小公主会受无视，便改成拉一把她的马尾，头几回总要吓得她大叫。如果吉勒斯不在，唐会小声劝道别这麽粗鲁；如果吉勒斯在，就由他上前拌嘴。但他们再也没起过真正的冲突。

    又或某个休假，不急着外出的训练兵留在食堂用早餐。伊蓝舀一匙汤——萝蔔、西洋芹、洋葱、芜菁——送进嘴裡，罗贝尔特悄悄出现在她背后，双手冷不防捧起她的脸挤下去，害得一口汤喷出来，他自己也挨了好几记捶打。

    「你要欺负她到什麽时候？」吉勒斯不满地质问。「每次才刚道歉，马上又惹她。」

    「你不懂吗？我知道她一定会心软，我想看她心软原谅我，所以才道歉，她原谅我后，下次还可以继续看她生气。」

    这种想法超出吉勒斯所能理解。家中有两个姊姊，下还有一个妹妹的他，身边围绕三姊妹，习惯于替她们着想，这麽不照顾女孩子的思想，简直不在同个世界。

    「太过份了啊！你觉得她会怎麽想？她还以为你讨厌她才会一直嘲笑她！」

    罗贝尔特挑起一边眉毛。「她这样跟你说的吗？」

    「没有！但我有长眼睛！」吉勒斯愤道，接着嘟囔：「……当初还是她叫我找你道歉。」

    冷不防的提醒，罗贝尔特飞快地整理思绪，先回想何时有道歉，再回想为什麽。他差点忘了这件事。怪不得当时吉勒斯板着一张脸找他，比谁都受了更多委屈的模样。背后果然有谁要求他这麽做。

    这番话产生了效果。伊蓝发现，她莫名得到清静了，罗贝尔特和吉勒斯能拌嘴的事增加，但她也没有受到忽视。而吉勒斯和罗贝尔特的那场对话，谁也没告诉她。不知不觉中，即便是四人当中做什麽都不擅长的唐，也终于握得住刀，能在立体机动术複杂的移动下，成功砍到至少一个模型。另外两个男孩的实力不相上下，不曾停止角逐第一名，为了第一名，伊蓝必须替他们补习学科。唐也没有放过补习机会。

    「呐，老师。」罗贝尔特在某一回补习时，煞有介事地举手。

    其实他不需要举手才能发言，伊蓝和唐不过是在用小刀帮四人削铅笔。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削，头也不抬一下。「卡帕，你说。」

    「妳到底几岁？」

    「喂，没礼貌。」吉勒斯马上肘击旁人。

    伊蓝想了下，现年八四二，生日已过。「十七。」三个男生瞪大眼打量她，唐不小心削掉太大块。

    「十七！是那个比十四大的『十七』吗？」罗贝尔特不敢置信地高声问道。

    伊蓝一边用掌缘轻推削下来的碎木屑，一边忍俊不住。「所以你十四岁。」

    「妳看起来比吉勒斯小！」

    「喂，干嘛扯到我？」

    「你看起来最幼稚。」

    偏偏真说中了。所有人的答案揭晓，他和唐同岁，吉勒斯十三。吉勒斯不服，摆着夸张的咬牙切齿，用粗哑的嗓音回每句话。然而，从此年龄的话题时不时浮上，成为话题中心的竟不是他们之中最小的，正是最年长的，伊蓝总要听他们喊得响彻四方的『不可以对长辈失礼』。惹得教官们瞩目，一时误以为受到嘲讽。

    山水间流动的秋意已浓，训练兵早在仲夏便知今天是什麽日子。午饭后全副武装，教官领进林深处，攀着坡地，到一面低崖前，他们行前看过地图，知道必须翻过这面崖壁，在上方的密林中迂迴穿梭，抵达另一座训练场的广场。初次验收，他们戏称『秋收』。

    使用立体机动术爬升已成家常便饭，但在上升与坠下间反复，还是不算轻松。其中最爱较劲的几个，练得一身特别矫健，其他人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他们捷足先登消失在崖顶。吉勒斯和罗贝尔特在那一群中。伊蓝没有他们强壮，多亏轻量级的体重才赢过旁人。此时的训练兵都克服了惧高的本能，晕眩问题，冲刺带给身体的压力；最后也最难的，如何更灵活、反应和视力如何跟得上速度。

    群鸟振翼高飞！曾有个浪漫派的训练兵这麽形容。另一个反驳，像『猴子』，一种谁都没听说、没看过的动物，只存在牆外。他坦承在禁书上看到的，显然是知识渊博一点的人，也比较不浪漫。他依印象画了一隻，看到画的人都笑了，问『这是雅卡铎的爸妈吗』，雅卡铎是他们公认体毛最多的训练兵。接着又画猴子在树梢间移动的样子，大家笑得更开怀。浪漫派的训练兵不怎麽笑，他既博不到欣赏，还被滑稽多毛的野兽抢走焦点。伊蓝没错过话题，向唐悄一句『这动物长得这麽像人，会不会已经被巨人吃光了？因为没看调查兵团带回牠们的报告』。有多事的人偷听，竟把她的问题高声複述。笑声戛然而止。

    现在这话题蒙上一层阴影，没听过谁再提起猴子。巨人更可怕了。

    伊蓝没有忘记，但把这话题抛到脑后。还不用断言巨人真的吃光了似人的动物，去调查就知道了。她突然想起来。

    目标始终不变，她要成为调查兵，调查兵，调查兵。她恍神。

    锚钩没有脱落，她迟了才注意到这麽重要的事，圆心点钉在身后的树上，将她高高地盪过树顶，可说是腾空飞起。她飞升时吓得差点喊出来，为不让教官发现失误，声音硬生生咬在嘴裡不吐出来。锚钩脱落前的短暂飘浮，再次令她失神。

    群山满盈秋阳馀晖，红橙黄相间的林中只剩零星的绿林，彷彿融化在黄昏裡。清风扰过树头，映着夕照的树叶摇曳或离梢，看上去成了火光般的粒子在空气裡颤动。

    好美。

    短暂的一眼便下坠，但慑后的她已冷静，一落进林间便重新射出锚钩，一边锚钩在她逐渐放长缓冲时，打得不够稳而脱落，好在体重轻，凭另一边的收绳，还不算吃力地拉起。伊蓝再前进五米左右，踉跄落地，顺利抵达训练场。教官等在那裡。她感觉不到教官毒辣的眼神，自己的双眼仍发亮，似乎犹注视着铺天盖地的火红光辉，脸色红润，一颗心狂跳，两分钟前的经历令她兴奋莫名。

    「刚刚是怎麽回事？妳在巨人面前也要这样飞吗？」教官开口责问，他背后是奔来迎接的罗贝尔特和吉勒斯，赶紧安静地煞住脚。

    「您、您看见了吗？」伊蓝忍不住笑逐颜开，立刻又压下。「但是！但是我、我操作得很顺利！」

    来了其他人陆陆续续落地，其中几个跌坐地上，或踉跄后跪地。教官放过伊蓝，改变目标。伊蓝跑向两位友人，没有料到他们敞开手臂，但三人很自然地拥在一起。

    「妳干嘛飞那麽高？妳只会往上不会往前吗？」罗贝尔特同样兴奋地调侃一句。

    「一看清楚是妳，我们都差点吓死！」

    「你们也看到了吗？我吓了一跳！可是、可是——我可以到那麽高的地方！还有，你们知道吗？从那麽高的地方——在那麽高的地方，原来日落这麽美！」

    终于有个教官吆喝：「安静！在其他长官面前要这样丢脸吗？还有人没到就不算训练完毕！」

    其他长官？伊蓝张望，发现一小群人，伫立在他们不远处，有人观看着骚动的他们，有人继续等看从森林出来的训练兵。是其他兵团来观摩的。其他兵团，有调查兵吧？

    「教官们居然不告诉我们，我们都是到了才知道。」吉勒斯悄声说。

    没有看到他，是挡住了，还是真的不在？伊蓝留意每个臂章，有看到一个调查兵，但特徵不对。他们乖乖加入其他训练兵，等待解散。伊蓝不禁频频回首，努力想看到每张脸。

    唐随着最后一批人抵达，错过太多，他们一起迎上去，很多话要分享。终于等到解散了。伊蓝再偷眼一次那群转身离开的长官，没有，没有，一片金发闪动。她定睛瞧。

    金发的主人突然回头，才看到侧脸，伊蓝便知道了，急急移开视线。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他在。她在兵团裡，立体机动术还可以。他都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