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宫,是大石城这座由黄土夯成的城池里唯一用白色大理石堆砌的建筑,它是异族王朝曾经繁荣的象征。
而今王朝倾覆,再无王权,异族由十二组的大首领与各族族长长□□治。
大首领提努一直居住于代表无上地位的朝露宫。
每日日轮从朝露宫后冉冉升起,将万丈金光投洒在洁白的供电,它便如朝露一样折射出斑斓七彩,耀眼无匹。
它是大地上的晨露,河床干涸裂缝中的珍珠,永不凋谢的冰顶花。
青鸟在宫殿顶端旋飞,唳声高亢。
宫门内走出几列侍女,她们手捧彩毡,一卷卷抖开铺展,在虹彩泉前铺就一块巨大柔软的场地。
这时青鸟才施施然降落,它们卷起的风息托着车厢稳稳降落。
宫女中服饰最精美的大宫女欠身,相隔车帘,向车内的贵宾问道:“裴少主,奴婢奉大首领的命令前来迎接您,您可要起驾。”
车内人应了声,她立刻轻手轻脚地撩开车帘,退至一侧,低头敛目,等尊贵的宾客下车。
她眼前闪过一片富丽流金的大红裙摆,她眼皮一跳,未想到裴少主已带了娇客,或许晚宴上的节目要变一变。
那抹裙角如流水淌过,她才瞥见一角湖蓝色的衣袖。
那女子竟然不顾尊卑比裴少主先下车架,可见十分得他宠爱。
大宫女思绪纷飞,撤下帘帐,打好腹稿,正欲进言,却听见上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金朵?”
她背脊立起一片鸡皮疙瘩,她记忆力超群,这声音分明是……
“莫兰娜大人。”
莫兰娜啧了一声,双臂环抱:“别这么称呼我,我身上没有一官半职,也没有功勋。”这声大人和裴星寒叫她莫小姐一样令她心里毛毛的。
大宫女微仰头,见她盛装打扮,光彩照人,和裴少主状似熟络,便知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大首领祸水引东的计谋没得逞,莫兰娜没有触怒裴少主,反而同他成了好事。
大宫女飞快扫过莫兰娜,平日她行事作风强硬如男子,何曾打扮得如此动人。
十有八九,裴少主正在新鲜劲在,把她当宝贝。
大宫女感叹莫兰娜的手段厉害,公众角色的舞姬莲蕊都无法近身的裴少主,居然让她得手了。
“金朵,我和裴少主赴宴面见首领,是为一要事。不为宴飨之乐。你知道我喜静,我希望今晚的宴会不要太喧闹,至少,没有彻夜歌舞。”莫兰娜长眉一挑,颇有意味地说道。
她意在提醒金朵,让提努在今晚收起他下作的皮肉手段,别惹得裴星寒不快。
金朵一凛,知莫兰娜在敲打她,她眼风掠过裴星寒,见他漠然置之,任由莫兰娜越俎代庖,她更佩服莫兰娜,到底是攀上了贵人,气势都不一样了。
她小声应下。
莫兰娜又道:“随后有两位贵客前来,一位是中原有名的医修陆珍珍陆小姐,一位是裴少主的贴身管家陈生。除此,还有一批押送货物的卫兵,他们都是平城城主府抽调来的,如果他们抵达朝露宫是天色已晚,还劳烦你安排他们吃饭休息,好生照顾。”
金朵忙道:“那是自然。”
“两位请随我去鸢尾殿,首领特为吩咐我按中原规格布置客房……”
“呀!”
“咦——”
宫女们的惊叫声打断了金朵,她转头,见几个宫女缩手往后退,战战兢兢地盯着振翅示威的四只青鸟。
“你们没学过规矩吗,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一位宫女捂着手,委屈道:“我们想牵它去蔷薇园,我还没拉住鞍绳它就啄了我一口,好疼!”
“是啊,金朵姐姐,我们不会训鸟,你让首领的力士来嘛。”
“胡闹!”金朵柳眉倒竖,训斥道,“力士粗手粗脚,要是弄伤了青鸟,十个你也不够赔。”
“呜呜——”
裴星寒以拳抵唇,咳嗽了一声:“你不必管它们,它们被我的管事娇惯得厉害,见到生人便昂高头颅、盛气凌人,且由它们去。”
青鸟们不满地高鸣,仿佛和裴星寒抗议。
“就让它们在这待着,也不必奉上鲜果灵草醴泉,几个时辰后,我的管家会来教育它们。”
带头抗议的青鸟突然声音小了,低下颈子,左右乱晃鬼头鬼脑地瞅着裴星寒。
莫兰娜看着这一幕,无意中想起赤翎儿和她说过,青鸟这种鸟羽色如流玉,姿仪高贵,擅于飞行,但非常羸弱,没有多少攻击力,也不是很聪明,除了样貌好没有其他优点,久而久之就沦为世家大族豢养的灵宠,从此一落不起,好逸恶劳,向人类摇尾乞怜,没有一点尊严,简直是羽族之耻!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无奈地摇摇头,对金朵道:“便依裴少主所言,走吧,带我们去鸢尾殿。
提努为讨好裴星寒很下功夫,他居住的宫殿布置和裴府的风格近似,只是桌、几、案、阁装饰了数件熠熠生辉的镶嵌宝石摆件,琉璃、琥珀、夜明珠一类的宝物更是随处可见,整间宫室仿佛一间宝库。
莫兰娜凝着一块婴儿拳头大的蓝宝石,不觉齿冷,提努到底从矿区和矿主手上搜刮了多少好东西。
不同于她的审视,裴星寒对这些奇珍异宝并不感兴趣,她背靠交椅,轻声道:“莫兰娜,能为我点一支香吗。”
他神情倦怠,长睫低垂,压着瞳仁,身体似在椅上生了根。
云车车厢的小案上有一只木盒,金朵一刻前将它抱了来,就放在书案。
莫兰娜打开盒子,取出一截线香,插入双鸭炉,指腹一捻首段,遂升起袅袅烟雾。
仍是那股清新寒凉的香气。
香气萦绕宫室,裴星寒喟叹一声,莫兰娜端详他的神色,见他舒展眉峰,提议道:“裴少主,您小睡一会儿,我替您守在大厅,拦下宫女下人。”
“无碍,我此番头痛,只因前夜做了一场噩梦。”
“我梦见自己立于一片白茫茫的尸骨海洋,黑色的魔气绵延不绝,缠绕骨骸之间。尸海中央有一句半跪的尸体,魔气支撑着它,让它保持生前的模样,它无比巨大,不似人类,却丢失了头骨。在它的左腿腿骨旁,横着老祖的尸体,它前胸肋骨残缺破裂,大约是死于被兵器洞穿胸口。”
莫兰娜听的心惊肉跳,明明是早春,却如临冰窖,一阵凉气蹿上她背脊。
他怎会做如此真实的梦?仿佛他先祖的灵魂还在燎原飘荡,如烛火,吸引着裴星寒如飞蛾般向它扑去。
“莫兰娜,实不相瞒,我本不止燎原里躺着老祖的尸骨。我起初只是来凉州昌松会见一位好友,谁知我进入凉州地界的第一日起,便开始做噩梦,最先只是零碎的片段,到凉州中心昌松城后,我竟梦见了一片空寂的黑色焦土,焦土之上热气升腾,了无生机。”
“我越向西走,梦中饿内容就越丰富,我以为自己得了癔症,便请药王谷的大弟子陆珍珍前来诊病。”裴星寒以掌撑额,目中迷雾朦朦,“谁料,我康健无比。”
“而后,我将此事飞书与族中长老,几日后的回信里,一位长老告诉我,我梦中的地方大约是放逐地的燎原,裴家的老祖裴清蕴陨落于此,尸骨下落不明。”
“长老无法解释我的梦境,我只有一路向西,来到平城。”
“我在平城的第一夜,梦见燎原焦土之下有一片遗迹,遗迹中,尸骨无数,冥冥中我感知老祖的尸骨就在此处。”
“只是三千年前死去的一个人,何以感召我至此。”裴星寒抬眉,眉间若蹙,平添哀愁,“其中是否有人,或妖魔作怪,亦未可知,我唯有冒险前往燎原一探究竟。
莫兰娜无心探知他的隐私,他主动开诚布公让她手足无措。
梦见自己老祖的尸骨,也太邪乎,她闻所未闻。
她将信将疑,偷偷瞄了裴星寒一眼,他曲起指节碾过太阳穴,似乎还因噩梦而头痛。
如果是撒谎,他说的也太身临其境。
她迟疑地开口:“您、其实不必把这件事告诉我。”
裴星寒一指贴着太阳穴,一指撑着下颌,眼波流转,又不知何故长叹一声,千回百转。他压低嗓音:“你不信我。”
他说的幽怨,短短四字让莫兰娜莫名心慌气短,无端生出自责,反思自己是否不该把他往坏了想。
“此先我见你态度强硬,必不会相信我,才隐瞒了大半实情。而今你是我此行的向导,我已将安危性命托付与你,又怎能对你撒谎?”
他骗过脸,面有愧色:“我去燎原,并不是因为纯孝,而为满足自己的私欲,想必让你失望了吧。”
“我,我……”
她该怎么说?怎么做?
她一点都不在意他去燎原是要给老祖收尸还是查询噩梦根源,她只是替赤翎儿监视他而已。
她希望两人互不干扰,友好协作,就像主家和雇工,钱货两讫,没有多余牵扯。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他一个眼神就能让她呼吸一窒。
【你不该相信我,你不该满怀期待地看着我,你不该把这么沉重的信任托付给我。】
【我不值得。】
莫兰娜愧疚到极点,她的良心隐隐作痛,不敢面对裴星寒。
“我突然想起有事,我先走了。”
她几乎逃避洪水猛兽一样跑出鸢尾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