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兰娜思绪一派混乱，像暴雨冲刷后的灾难现场。

    她跑回自己的客房，锁死房门布下隔音阵，啪啪啪在门板小窗上贴满密密麻麻的静音符。

    她想找赤翎儿说说话，手指一摸金铃铛，又滞住。

    莫兰娜坐立不安，背手在厅堂内打转，脑海回放她与裴星寒独处的场景。

    他新提出的动机倒是比奔波千里乞骸骨可靠，巴巴地从云州跑到放逐地找一具死了上千年的尸骨怎么想也觉得荒诞不羁。

    如果抛弃赤翎儿对他的成见，将裴星寒视作一位普通的豪族公子，他的一举一动也通情达理。比如，他面面俱到的“关心”并是非试探，而是他作为世家子弟从小刻在骨子里的修养。

    她几乎要重新拼成一个完整的裴星寒的形象，可她总有种古怪的感觉，仿佛遗漏了某些细节，莫兰娜敲头想了想，终于品出一点不对。

    他对她的态度太亲密，甚至可以说是肉麻。

    可他有求于她，他话语中隐隐有把她作为倚仗的感觉，那么他讨好她也是自然。

    到底是哪儿不对？

    莫兰娜想的越认真越觉得大脑空空，好似她宿醉一场，把许多重要的事忘了。

    她咬咬唇，决定还是将难题抛给比她聪明的赤翎儿，她转了转铃铛。

    “翎儿，你在吗——”

    “……你找我，可太巧了，我正想问你一件事，我们两个心有灵犀！”

    赤翎儿语气严肃，与寻常不同，莫兰娜觉得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莫兰娜想起自己未与她商量，便自作主张拉拢裴星寒在阿纳塔克开通商道，莫名心虚。

    “你今天怎么和裴星寒去量提努的地盘，你平常不是对提努避之不及吗？兰娜？”赤翎儿语调轻微上扬，反是揶揄，“看来裴家少主确实有能耐，能让平日英姿飒爽的你靓装艳服，有逾平素。我街道线人的线报时，实在不可置信，后面，她又同我说裴少主姿容昳丽，与你站在一块儿，远远望去，好似一堆璧人。”

    她未说完便咯咯笑起来，臊得莫兰娜满脸通红。

    “莫兰娜，你不会真看上他了吧？”

    莫兰娜听她越说越不着边际，急的恨不能闪身至她身畔扯她的嘴：“你闭嘴！”

    赤翎儿清楚再逗下去莫兰娜一定会生气，她敛起捉弄的心思，正色道：“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吗，你一改性子，我还真以为你对他有意思，毕竟世家公子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确实迷小姑娘。”

    “你要真喜欢他，我就帮你抢了他来。”

    “停停停！”莫兰娜连忙喝住她，“你别胡思乱想，我和裴星寒来朝露宫，是想找提努做一桩生意，我想让裴星寒在阿纳塔克开一条商道，联通和田、阿什、大石三座城市，让裴家的商会在市集中心开设钱庄和商行，收购本地的矿厂转卖到中原。”

    一说到这儿，莫兰娜就干劲满满，滔滔不绝地向赤翎儿介绍她和裴星寒商讨的试行商品进出口的方法。

    莫兰娜不满阿纳塔克疲敝的现状很久了，她一直想把提努踢下那个位置，奈何提努已成气候，轻易撼动不得。

    她曾问赤翎儿两位领主为何要捧提努做大首领，赤翎儿摊手道：“我也希望有更好的人选，可月氏王朝的后裔和十二族里没一个英雄人物。选提努是矮个子里拔高个，再说他背后没有部族势力，好控制，且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听话识时务，这就够了。”

    因为暂时动不了提努，她便像从其他的地方入手，改造阿纳塔克。

    年少时，她与赤翎儿对月彻谈，两人无数次构想怎样发展规划现有的几座城市。

    她一直其大碍一个契机，这个契机能让中原的商人和建设这人重新注视阿纳塔克，为他打开怀抱。

    现在，裴星寒就是她要的契机。

    “当然，贸易互通后，裴家的商行也可以代理中原的商户在阿纳塔克销售货物。”

    赤翎儿听后，并没有像莫兰娜一般激动，她冷静地提出一个问题：“若按你说的设商行，中原运来的盐、烟、酒、油、粮一类的必需品，哪一样不必本地便宜的多，你也清楚平城的物价。而裴家掌握货源和运输渠道，既能控制成本，有能控制运输损耗，货物定价只会比平城更低，他大批运来倾销，必定会打击本地市场，那么，阿纳塔克原本以此卫生的商贩、工人、农户该如何自处呢？他们必定会到朝露宫大闹一番。”

    “你忘了吗？我们很久以前设想重建阿纳塔克时思考过类似的问题。”莫兰娜胸有成竹，“盐鉄油粮之类的生存之本决不能由外人控制。铁，我们本就是产地，价格甚至比中原还要便宜，只是提炼技术不及中原工匠。盐井我们也有，目前把握在提努和十二族手里，他们不会松手的。至于油粮布，我另有打算。”

    “既然裴家能提供更优质廉价的货物，为什么我们异族人不能享用。我认为公家要开市，也要养市，中原运来的油粮布可以在市集售卖，但一定要由公家判断成色定价，价格不能低于本地原产价格的九成。”

    “不行，拿粮来说，哪怕只差一成价，还是会有更多人选择中原运来的米面稷黍。阿纳塔克市场的供需就这么大，你多我少，本地粮商一定会为了竞争降低价格，裴家的粮食成本低，可以压价压倒粮商们喘不过气来，无论粮商的价格怎么变，裴家只要将价格减少一成，就能搅乱市场。裴家富贵熏天，能长久地耗下去，而粮商们耗不起，粮食囤在仓里成了陈粮，价格就大打折扣，他们要想尽快脱手，只能继续降价，长此以往，恶性循环，本地的粮食就会崩溃，全部掌握在裴家手中！”

    “我当然考虑过这个漏洞，所以才要‘养市’，公家要出钱购买本地农户、粮商多余的粮食，荒年同市价，丰年按九成价买进，这些粮食囤在公家的粮仓里，用以赈济穷人、乞丐，养兵、征徭役，和备不时之需。而且公家每年定的收购定额都要比农户产出的多一点，这样农户才会去开垦更多的田地。”

    赤翎儿觉得她的方向不对：“这也仅能解决一时，你想想，粮食越种越多，那公家的开支岂不是跟着变大了？”

    “所以公家要挨家挨户按成色收粮，而不是从粮商手里统一受凉，这样才能控制市价，农户也不会被粮商克扣得太狠，诚然，受凉的政策一定是比大开销，可把它当做惠民的补贴，是合理的。”

    “这笔钱从哪贴？矿？”

    “还有我们的织锦、丝绸、纱、缎、绣花、毡毯呀，异族的丝织品绝对是天下无双，没有替代品的好东西，加上裴家帮忙造势，定会在中原炙手可热。”莫兰娜一向就热血沸腾，“我们的丝织品有一道壁垒，仙道联盟为防止魔族流窜限制中原与放逐地往来，我们调色、绣花、纺织的技术就不会轻易传播出去，矿石早有一天会挖空，而丝织品源源不绝。”

    “除了这两类，欧涛就也是朝露财富的一大来源，但我不认为该放开酒业发展，酿酒的材料，葡萄的种植耗费的水是粮食的数倍，安安泰克可开发的领土有限，在我的规划里，桑是主要的经济作物。”

    赤翎儿侧耳倾听，右手食指打着节奏不紧不慢地敲击青玉案，她默不作声地思考。

    赤翎儿知道莫兰娜现在热情高涨，不该给她泼冷水，但提努对商道发展的畅想注定与她你南辕北辙，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提努会拉拢十二族入股，与他们共享利益，大头的利润会被第三方吃掉，剩余的残羹冷炙才是下一层商人瓜分的，到底层的工人和农户这儿，已经没有太多实质的好处。

    而她提出针对粮食的策略，提努不会采纳。

    提努掌权以来，对城市、河渠、矿区的建设甚少，几乎没征过徭役，他想样军队，秩序下令以粮抵税即可，他不可能那府库里的钱收粮。

    钱进了他的宝库，就不会出来。

    提努大概率会禁止挤出用品进口，毕竟阿纳塔克七成的资源都掌握在部族贵族与他手里，他想要两颊保持现在高走的势态，而希望市面上粮食库存充盈，价格回落。

    “兰娜。”赤翎儿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你别忘了。开商道由提努做主，许多决策并非你能拍板定案，你最多干涉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他和十二族权贵们都有私心，他们都想借这个机会吃饱，你的想法太理想，几度触及他们的利益，提努决不答应。”

    赤翎儿说完，又感后悔，该更委婉地提醒他，不该直接指出她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赤翎儿太清楚她有多热爱阿纳塔克的土地。

    “我何尝不清楚呢。”莫兰娜像一根滚烫的铁钎浸入水底，瞬间变得沉静，“当下，我的目的是让城中的商户和矿主们扩大规模多招人，倘若一根家庭，夫妇两人都能出去做工，再加上一两片田地，生活就不会太难。”

    “翎儿，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计划中允许中原的油粮布匹入市，鼓励农户扩大耕种吗？因为阿纳塔克还有千千万万没有名字的奴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和畜生住在一起，被践踏，被奴役，被买卖。”

    “人怎么能和牲畜相提并论，被拿来买卖呢？”

    “……”

    “你带领我观摩他们的痛苦后，我暗下决心，总有一日，我要废除奴隶制，归还他们自由，他们会成为自由民，有落脚之处，吃上便宜粮食，穿上干净体面的衣服。”

    "也是那一天，你要我不要再封闭自己，不要沉湎于痛苦，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于是，我看见了他人的痛苦，听见了他人的哭声。"

    “翎儿，你让我放弃仇恨，让我做你的左右手，做你的‘眼睛’，我都答应了。你承诺我，我们携手共进，会让放逐地恢复荣光。”

    “现在我借提努的手布局未来。我发誓，无论提努和十二族吃掉多少，我都会让他们加倍吐出来。”

    “可是翎儿，我们还要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