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装

    三月初九,天半阴半晴。

    奉仙一早把莫兰娜唤醒,领了十余个侍女伺候她起床。

    莫兰娜不习惯她们的贴身照顾,拢起被子让她们出去。

    奉仙陪笑说:“小姐,您这样驱赶我们走,莫非是嫌我们一个个蠢笨无能,招您讨厌。”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好歹让我们动一回手,不然显得我们姐妹几个像在府里张嘴吃白食的。”奉仙一面柔柔说道,一面从身旁侍女端着的净盆中取出一方面巾,绞干水替她拭脸,“您来之前,我在府上也算个伶俐人,您来之后,我连半分用武之地也无,您让府上的大小管事怎么瞧我。”

    莫兰娜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她强忍心中不适之感,任十多个侍女像摆弄娃娃似的伺候她。

    更衣时,奉仙奉上一条异族制式的宝蓝拼胭脂红锦缎的衣裙,长裙由九种金线纹样组合,红蓝锦缎拼接的裙褶镶镂空缀宝石花边,成套的胭脂红坦领边沿与腰腹处是成片的金线妆花刺绣,金光闪闪。

    这是一套制仪完备的异族礼裙,价值不菲。

    莫兰娜看见礼裙,眉心一跳,抵住捧着裙子的奉仙:怎么不见我对衣服呢?”

    奉仙解释道:“少主说今晚要携小姐共赴晚宴,特意吩咐人送来这一套衣裙。”

    面对提努,何须她大张旗鼓。

    莫兰娜头皮发麻,懊悔昨日口快给裴星寒的建议,她纠结少顷,取走了衣物,扶着缎面上的刺绣:“这衣服从哪来的?”

    如果是朝露宫出来的东西,她当场就把它烧了。

    “平城的异族商会送了少主一批礼物,里面就有这条裙子。”

    莫兰娜软了态度:“替我换上吧。”

    她成了壁画中的王女,细袅如丝的茉莉香雾缭绕,两位侍女捧起她的长发,各执一把玉梳,沾上玫瑰梳头水,轻柔地分开她纠缠的鬈发,一位高挑的侍女摊开一卷异族美人谱,让奉仙端照,为她描眉画眼。

    莫兰娜望向水镜中的面庞,一切好似多年前母亲为她讲过的千篇一律的故事。

    可怜的异族女孩遇见了好心的富人,富人收她为异女,把她打扮的美艳动人,她自此进入富人的圈子交际,最后她俘获了另一位年轻的富人或是某个王子。

    再度从回忆中取出挖出这些事,让她觉得新鲜,又觉得故事可笑。

    女孩没有沦落风尘已是最好的结局,怎么可能嫁给王子,此类故事只能哄一哄小姑娘。

    奉仙她们手脚轻快,仍折腾了近一个时辰。

    最后她们如护送一件珍宝一样团团围着她,奉仙牵着她的手:“公子在大门前的云车里等你。”

    宅邸外停歇着十几辆马车,大多用来装载货物,长龙一样的护卫队占满街道。

    醒目的四驭青鸟云车在最前首,陈生立于左侧车辕旁,清点押往大石城试销的货物,陆珍珍不安分地磨缠他,想要和他攀谈。

    陆珍珍瞧见侧门出来几个身影,惊叫一声:“哪里来的异域美人?裴少主,你金屋藏娇啊?”

    陈生听后抬头,阴冷地上下打量莫兰娜,仿佛在看红颜祸水,冷笑一声,甩袖子走了。

    陆珍珍兴奋地快步走向莫兰娜,却被她的侍女拦住:“陆小姐,您的车架在后面。”

    陆珍珍微怔,目光在精心打扮后的莫兰娜与青鸟云车之间游荡,突然明白了什么,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向莫兰娜。

    莫兰娜不懂她的意思,她在侍女的簇拥下半推半就地登上云车。

    宴会的主角在闭目养神,比起她一身庄重的装扮,他仍是白衣玉冠,青丝半散,外罩一件湖蓝色云水暗纹鹤氅,如同一位趁春日光荫正好,尽兴出游的贵族少年。

    莫兰娜垂眼扫过自己流光溢彩的珠宝和礼服,不自在地往后缩,似乎只有她一人在意今晚的宴会。

    她轻咳一声,裴星寒缓缓睁开眼,露出一丝倦色。他貌似很累,并非有意晾着她。

    “您要休息一会儿吗,我会控制自己不发出声响。”

    “不必。“裴星寒一手支在引枕上 手掌撑着头,“现在也到出发的时候了。”

    他向陈生传音,吩咐起程。云车腾空而起,飞入云霄。

    莫兰娜第一次坐云车,骤然上升的车厢让那个她不受控制的身体摇晃,她心下慌张,瞳孔放大,嘴死死咬着,下意识抓紧身下的软榻,身体却失去重心,将将倒下,裴星寒适时扶住她的左肩,引她坐下。

    莫兰娜惊魂未定地靠着引枕,胸膛起起伏伏,剧烈地喘气,尽管如此,她依然十分克制。

    裴星寒失笑,她真是说到做到。

    等她平复气息,裴星寒随手点燃了金貎炉中安神的雪压凤尾,饶有兴致地睨向她。

    寻常女子被人注目,早就羞红了脸,莫兰娜的眼中却浮出星点迷茫,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她似是以为自己的衣装出了差错,目光从指尖的蔻丹游移到足上鞋履,然后疑惑不解地望进他的眼里。

    几番相处,他便发觉她在男女之事方面,似乎迟钝又天真。

    为验证这点,裴星寒放柔了目光,再一次对她用了惑心术,他如春风化雨般:“没有,我只是惊叹你会如此适合这条裙子,你穿着它,令车厢也蓬荜生辉。刚才见你的那一瞬,我以为看见了朝露宫前的神女。”

    “你今日极美。”

    他的话半真半假。

    他首次见莫兰娜,以为她刚从矿厂出来,一身灰扑扑的衣物,根本不像是女子所着。而后他请她池心亭品茗的那日,她也穿着常见于平城平民男子的着装来见他,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她褪去绑在双腿的行缠,看着不再像脚夫苦力。

    出于礼数,他自然不会过问莫兰娜是否对域外的服饰有何错误的理解,但他绝不会让她再穿那一身行头去找路过赴宴,那简直有辱世家风采。

    他特意吩咐人从异族商会的赠礼中挑出些衣物收拾给她送去。

    她今日只是略微整理仪容,却让他有如隔三秋之感。

    最初她毫无雕饰,就像从放逐地吹来的一阵热风,携裹细尘和砂砾,生动、不驯。

    此刻,她端坐,被风撩起的车帘放出的一泄阳光倾在她蜜色的民评,如和田城盛产的糖玉,莹润生晕。

    杂乱的眉毛被侍女修饰后,描得浓黑细长,她像异族舞姬一般在浓密的眼睫下的眼睑描过一条细长的黛色,像一道流利的丹青,使她那双圆而媚的绿眼睛如切割后的绿宝石般亮的惊人。

    她双颊只抹了一层浅淡的胭脂,似被午日灼晒后肌底泛上的娇怯粉红,又似初夏蜜桃,甜中青酸。

    丰润的唇覆满口脂,饱满鲜红,艳色/欲滴。

    她标志性的浓密鬈发被奉仙等人收拾的服服帖帖,用银珠链编成几股粗辫子,盘在脑后,配一顶金丝罗娟通草制成的玫瑰花冠,脖颈上是彩宝组成的一圈孔雀羽翎项链,耳坠明月珰。

    她秾艳的容貌与绢纱珠宝相应成辉。

    她方才受惊,咬着鲜红的下唇,明明非常还怕,还顾及着他,拼命抑制喉中的声音,颤抖的长睫如暴雨中震翅的蝴蝶,破碎慌乱,让裴星寒想起朝露宫虹彩泉前伫立的白玉神木女神像,那是他在朝露宫见过唯一洁净美丽的东西。

    神女低头垂目的神态与莫兰娜的脸庞交叠,只是,莫兰娜没有那份虚无的神性,她活生生,有血有肉,岂会永远定格在那一刻,慈悲哀痛地眺望着贫瘠的放逐地。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顺口说出那几句话。

    莫兰娜一直迎着裴星寒的目光,当他含笑说出第一个字时,她心神一荡,他的双眼似乎有魔力,轻易地攫取她神魂,另她头脑昏钝,全心全意沉溺于他。

    他口中说着溢美之词,语调温柔,眼波含情,他眼中贮存的,是消融的冰雪,潋滟的春水吗?

    莫兰娜认真听着,耳中撞入一个生词——蓬荜生辉。

    蓬荜生辉?是什么意思?

    她迫切想要了解他的意思,倾身靠近他,扬起脸,眉心蹙着,他的容颜近在咫尺。

    裴星寒没有避开,没有阻拦她,于是她更清晰地注视他充满温和纵容的眼眸。

    她张唇,欲问他。

    刹那间,她敏锐地窥见他温软烟波后清泠泠的瞳仁。

    这眸光让她失语,一句尘封的旧词漫上心头。

    “月落沙平江似练,望尽芦花无雁。”

    她仿佛触及霜雪,狠狠打了个寒颤,恢复一丝清明。

    她怎么会记得这句词。

    好像是某个秋夜里,她和赤翎儿并排坐在悬崖上赏月,赤翎儿随口吟诵了这句词。

    赤翎儿……赤翎儿、赤翎儿!

    莫兰娜仿若大梦初醒,破开迷障,眼神豁亮。

    她立时察觉不对,抽身而退。

    “你怎么了?”裴星寒凑过脸,关切地问她,“是不是觉得眩晕,魂不守舍。”

    “我……”莫兰娜抬手捂额,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可她脑海里只有几个模糊的片段字句,她记得裴星寒在夸她……

    当她茫然时,裴星寒面带愧色地道:“抱歉,我没有考虑到你第一次坐云车身体会有不适,早知如此,我该将云车换做寻常马车。”

    裴星寒好像非常担心她,抬手要停车降落,好让乘马车行陆路的陆珍珍为她诊断。

    莫兰娜制止他,喉头哽了哽:“我以好了许多,不必麻烦陆姑娘。”

    裴星寒却是不信的样子,眼中尽是关心:“当真?”

    为了让他放心,莫兰娜从戒指里取出一瓶清心丹,随后神色自若地和他谈话。

    谈论的自是开辟商道和货物来往的细节。

    裴星寒与她侃侃而谈,一边分神感叹,差一点,他就能完美地结束惑心,让她彻底遗忘,也许是他太久没有用过惑心术,竟生疏起来,但他已摸清了两件事。

    第一、她的确不懂风月,他使了些容色伎俩,佐以惑心术,可她眼中没有痴迷情动,只有不解。

    第二、她对他的戒备降低许多,只是这次一试,怕是又要故态复还。

    他噙着笑对莫兰娜道:“……你说和田的羊脂玉?嗯,我确有耳闻,只不过和田的产量太少,比不上平城的碧玉闻名遐迩,要做大,还需要抬一抬声势,打响名声。”

    她又在感谢他,因为不擅奉承,她的赞美说的不伦不类。

    “我既诚心与异族人做生意,自然会为你们铺好前路,你不必担心。”

    裴星寒看她眼中的疑虑消散,笑颜不改,和顺地与她交谈。

    几日前,他被一群蠢货和头疼折腾得心烦意乱,戾气丛生。

    他授意让陈生用数百名同族人的性命胁迫她,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让本就不快的他更加烦躁。

    现在看来,她并非没有软肋,她对异族报有某种脱离实际的天真期冀,给了他可乘之机。

    她无疑隐瞒了放逐地的大量重要信息,这不要紧,只要他多给她一些甜头,她早晚会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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