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残荷听雨声
壹
十指拨弦乍闻竹响
许之归。
之子于归。
须知归。
他辞行那一日我去送他。阿贤替他撑伞,青石板的路很难走,青苔蔓延上墙壁,细雨蒙蒙,苍裕山山岚迷离,一片缥缈。我躲在檐下看着他们离开,始终不敢喊他的名字。
儿时我总是迷迷糊糊的犯错误,他却全帮我瞒了下来,明明犯错的是我,受罚的却是他。他总是满不在乎的宽慰我:“小师妹,你别怕啊。”
后来我偷偷溜下山,他为了救我被刺客伤得遍体鳞伤,我一边抱着他一边哭。他揉揉我的脸:“小师妹,你别哭啊。”
有一年大雪封山,母妃来接我。他站在漫天大雪里很是哀伤的看着我:“小师妹,你别走啊。”
我看着他明亮的眸子,怔了怔。
那光亮很快便暗下去。
我松开母妃的手,提起衣裙,寒风掠过我的指尖,飞奔也似的扑进他的怀里。
“许之归。”我站在他们两个人背后,小声的喊着他的名字,两个眼睛哭得通红。我只盼他能回眸一眼,仅仅一眼,也好让我自欺欺人地继续骗自己。
我哭得专注,连师父踏雨而来的窸窣声也不曾听见,他走过来,一只手抚上我的肩背,另递给我一绢手帕。他的声音清冷,恍惚远山的回声,一点墨香氤氲开来:“亭儿,不许哭。”
我惊讶地回首看他,他的目光悠远,潦草地顺着许之归离开的背影望去,淡淡道:“我的徒儿,自不会不遇良人。”
他低下头拭去我眼角的泪痕:“都会好起来的。”
我伸出手扯住他的衣摆跌倒在他的怀里,泪流如注。
这是我的师父,同他眉眼七分相似的慕临川。
那日夜里雨越下越大,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猛地睁开眼,白纱上的芙蓉灼灼刺眼,眉睫轻颤,眼眶不免又有些湿润。
勾起床帐,我坐起身来,赤脚走上吊脚楼,摊开双手默默掐了个决,楼底的涓涓细流便缠绕之间化作琴弦。
十指拨弦乍闻苍翠竹林之响。
可我并不会弹琴。许之归会的,我大都不会。
譬如他会爱上凡人,可我不会。
“亭儿。”师父轻声唤我。
我有些沮丧地收回手,流水瞬间沉入湖底:“师父。”
“睡不着?”
我老实回答:“睡不着。”
师父挨着我坐下,笑嘻嘻地拉我也坐下,从怀中摸出一支白玉箫递给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地望向他,他却只是抿唇一笑,抬手抚上我的额头,低声浅吟:“这支玉箫名唤‘惊蛰’。”
他扣住手腕玉箫便化作一把长剑,我的手不自觉地握住剑柄,我依稀记得在哪里见过这把剑,它叫……“霜降”。
似是猜到我心头所想,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开口:“你不会弹琴,却会吹箫,这把霜降赠与你,明日下山罢。”
“为何……”我问道。
“无非历练。”
“可是……”我欲要争辩什么却被师父用眼神制止,他笑着抚上我的侧脸,鼻尖传来淡淡的墨香。
他起身离开,而我明日,也将如同许之归一般,踏上离开南疆的流浪。
我错了,原来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会。我会和他一样离开。
贰
借花献佛不问是非
阿贤和许之归认识大抵也是我一手撮合的罢。偷偷跑下山那次,恰逢灯市,各式各样的花灯琳琅满目,我很认真地画了只小灯笼,想要送给他。
离开时路过河堤,有个穿着淡蓝布裙的小姑娘在放莲花灯,栈桥头水色长堤,夜里灯火摇晃漆黑一片的宁静潭水衬着她清秀的侧颜,火光半明半昧,她似乎是哭了。
她就是阿贤。这是我第一次见她,也不免惊叹于她的乖巧清怜。
我便怀着一种难以言诉的感情走过去,在她身畔坐下,褪下鞋袜,将双足浸入水中,偏过脸看着她,轻声安慰道:“别哭了,”我将花灯递给她,“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她“呜”地一声哭得更响了,我手忙脚乱地摁住她的脑袋,将她抱进怀里,继续宽慰她:“别哭,你要是不喜欢,我再买一个给你好不好?”
她终于平静下来,哽咽道:“我很喜欢,谢谢姐姐。”
“很喜欢?”我板起脸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点头,差点又要哭了。
“那你跟我说说你哭什么?”
她突然一反常态地镇定,看着我目光坚毅:“我爱上一个人。”
“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
我那时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后来我突然明白,她早已爱上许之归,因为看见我却不见他所以会哭。可是她怎么不早说呢,倘若她告诉我,我便不会那样对她。
同阿贤道别,我决定回山,可是灯笼赠与她了,我还得挑一个礼物送给许之归。
那一日,是他的生辰,我一直记得。
然后便是许之归来寻我,却被刺客伤得遍体鳞伤。握着他被打折的手,抱着他泪流满面,勉力才不让自己哭得太凄厉。
他揉揉我的脸:“小师妹,你别哭啊。”
想到这里又是眼眶湿热,腥咸温热的血液的味道似乎仍在鼻尖挥散不去,我原以为我能忘却,却还是记得太过清楚。
他侧目去看漫天的烟火,伸出一只手想要摸到风的形状,嘴唇哆嗦,睁开眼又复闭上。
我揪住他的衣领,用尽全身的力气冲他吼道:“许之归!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即便是我死了,你也不能死!”
他的脸颊贴上我的脸颊,他虚弱地唤了一声:“公主……”
我低下头,眼泪直直地掉了下去。
我背着他走了一路,终于找到一家医馆,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却忍不住感叹尘世之小。
阿贤慌忙奔过来接住他,我有些虚脱的长叹一口气,焦急地握住她的双手:“是你啊,那就好。这是我师兄,你救救他好不好?”
她点点头,看着他,却像看着一个宝物。
他终于还是活过来。
第七日下雨,许之归勉强能下地走路,路过檐下时望见那盏灯笼,问她:“你画的?”
阿贤不语。
他当她是默认了,笑着说:“灯笼画的虽好,没有题字吗?”
阿贤摇头。
“想提什么?”
我走过去,眼角一片濡湿:“借花献佛,不问是非。”
阿贤身子晃了一下,一下子脸色苍白。
叁
伤心桥下惊鸿照影
辞别师父,泛舟江上,碧波荡漾,三月惊蛰又春分,我立在船头,闭上眼听见桃花簌簌飘落的声音,睁开眼就看见风雨桥上看着我饶有兴趣的目光。那张脸和许之归的皮相又是三分不同七分相似。
我有些好笑地下船,踏着平静的水面走过去,翻身上桥,抵着他的后腰压在阑干上:“公子在做什么?”
他看着我惊呼:“姑娘好身手。”
“哦?”我笑着松开他,他正欲起身又被我压回去,“公子在看我啊……”
“我很好看?”我继续问下去。
他脸色微红,白玉一般的肤色。
我松开手,身子却还伏向他,他挣扎了一下,跌坐在地上,十分纠结地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喝茶吗?”
我在长凳上坐下,笑吟吟地支着下巴:“请我喝茶,我给你讲个故事。”
同他讲完阿贤与许之归的相识,我叹了口气:“倘若阿贤告诉我,我绝不会为难她。”
“倘若她告诉姑娘,姑娘是否还会对她冷眼相待?”他问我。
“不会,我这样对她,只是恨她骗我。可她没有骗我,说到底,我只是怨我自己罢了。”
“那怎来许公子倾心之举呢?”他不动声色地点破。
我蓦地抬起头,对上沈喻清清亮的眸子,恍然大悟。
他望着江面轻轻叹息道:“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我一怔,放下手中的茶盏:“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过头来对我温润一笑:“在下姓沈,名喻清,无字。”
我挑眉笑道:“柳亭雨。”
那日沈喻清陪我同游,路边有老翁卖糖画,我忍不住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作画。沈喻清拿折扇敲了下我的脑袋,笑眯眯地问道:“姑娘很喜欢?”
我十分诚实:“喜欢。”
“老伯,买一个。”他讲钱递给老翁。
老翁抬眼看我,那目光太过熟悉,一时令我说不出话来:“姑娘要什么样的?”
我口不能言,只能死死地盯住他,沈喻清摇了摇我的肩,低低打趣我:“怎么看傻了。”
脸上飞出两朵云霞,我很是恼羞成怒不去理他:“之子于归,许之归。”
一瞬间的晃神,待反应过来已走出好远,沈喻清将糖画递给我,我看了一眼,发现并不是“许之归”三个字,而是“须知归”。
我隐约猜到什么,却说不出来。
肆
残荷听雨此情非情
许之归醒来之后对阿贤心怀感激,将自己的琴“残荷”赠与她。我也不好说什么,沉默不言与他一同回到苍裕山上。
师父眉目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我心疼他,扯了扯师父的衣摆,口中低声道:“师父……师兄他受伤了,还未痊愈就回来见你,你给他看看伤势好不好?”
师父低下头看了看我,抚上我的唇角,目光有些隐忍:“亭儿你很想离开师父?”
“没有,”我摇头,又扯了扯他的衣角,“看看师兄的伤罢,师父……”
慕临川神色微冷甩开我的衣袖,转身离开,只是丢下一句:“没有保护好公主是你的错,之归,你自己好好反省罢。”
我不敢去看许之归,他的身子一直在发抖一脸颓然,我搀着他,有些心疼地别起他耳边的碎发。
我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师父,一个是我的师兄。他们的关系却如此奇怪,剑拔弩张的气氛了然可知。
我十七岁那年母妃来接我,许之归求我留下来,可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求我留下来,那个时候他早已和阿贤定下终身。
“你求我留下来,师兄。”我看着他的眸子,低声问,“可是我留下来有什么用呢?你会和阿贤一起离开,到那时我怎么办?”
他的声音温柔,像一眼甘泉淌过我的心头:“亭雨,我弹首曲子给你听罢。”
“为何?”
“不想听吗?”他问。
我摇头。
可是他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你想弹什么曲子?”我歪过头。
“‘桃夭。’”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一曲毕,繁华尽。
我叹息:“可惜不是‘残荷’,不然会更好听。”
他笑着摆手:“心中有情。”
“‘情’?还是‘琴’?”
“明日去见阿贤,顺道取回‘残荷’罢。”他却不回答我。
再见阿贤她却已是孤身一人,抚养她长大的舅母去世,为了给舅母办丧事,她卖掉医馆抵债,自此流浪苍裕山下。
她衣衫褴褛,满身尘埃,抱着‘残荷’。
可是那一汪美目还是盛满盛情,我见犹怜:“许公子……”
我看着她这模样心怀不忍,弯下腰想要拨开她凌乱的青丝,她却如着了魔一般向后退去,仿若见了鬼一般躲在许之归身后。
许之归护住她,看着我的目光不言而喻,叫我离她远些。
我心下一动,满唇苦涩:“你爱上她?”
他低下头:“是。我爱上她,因为她不是公主,我愿意护她,豁出命去护她。”
“为何……”我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
“柳亭雨,你从不懂得人心可贵。我这些年保护你,不过是因为你是公主。”
我怔了怔,压下心中的酸涩,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你恨我?”
他抱起阿贤,我往后退了两步,脚步踉跄。
一场大雨,应邀而至。
他们辞行离开苍裕山,我遇上沈喻清。
渐行渐远。
伍
朝朝暮暮碧水长流
那天夜里,我随沈喻清在客栈歇下。
月色如钩,丝丝入扣。
我在二楼的房间,推开窗就是一片江水,月光下微波荡漾,波光粼粼,漆黑一片,仿若深邃的黑夜,像那日阿贤身后的水泽。
纵身跳上屋顶,摸出“惊蛰”,一个人吹奏“桃夭”。
一夜无眠。
第二日也是如此。
又是一夜无眠。
第三日。
第四日。
第五日——
我又一如既往地跳上屋顶,沈喻清突然推开隔间的窗:“姑娘等等!”
我顿了一下,侧过脸:“怎么?”
他很费力地摸过来,在我手上接力也跃上屋顶,撑着下巴笑嘻嘻地开口:“想听姑娘吹曲儿。”
我轻轻叹了口气,拉过他白玉般的手指,扣住手腕扯出一根红线,细细密密地缠绕上他的指缝间,想到什么,突然停下来看他:“你会弹琴?”
“会。”他点头。
话音未落,随即打了个响指,红线消失于无形。
我打了个哈欠:“弹弹试试。”
他看着我眼神很奇怪,却没有动作,我扫了他一眼:“怎么?不会?”
他摇摇头,耳垂又有些红。
我低头一看,他的手还在我的怀里,我淡定地慢慢地把他的手抬起来,丢到他自己的怀里。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双手,红色的琴弦便出现在指尖,他随意拨弄一下,低低呢喃道:“柳姑娘,我很喜欢你。”
怔了怔,没有说话。
我还是吹和第一日同样的曲儿,他能和得很好。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次日驾舟同游,我和沈喻清坐在小船里,面面相觑,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还是他先开口:“那一日初见姑娘,我就觉得姑娘真是美极了,总觉得前世见过姑娘似的。”
我嘲笑他:“沈公子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难不成都是前世见过的?”
他摇摇头,就默不作声了。
我叹了口气。
他却突然看着我:“姑娘在吃醋?”
“没有。”我十分诚实地回答他。
他却继续不以为然。
我怔了怔。
他看着我眼神明亮:“姑娘很喜欢我?”
“我喜欢你这张脸。”我轻笑着勾起他的下颌。
他伏过身来,认真吻上我的指尖,笑着说:“我也喜欢。”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朝朝暮暮碧水长流。
那日下船,发现早有一个绿裙的小姑娘在岸上等候。
沈喻清走过去:“双儿?你来做什么?”
那名唤双儿的小姑娘“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抬起头眼神坚毅地看着他:“少爷,我求求你回家好不好?老爷夫人都等着您……”
沈喻清眼底有些悲哀,强装着不耐烦的神情,打断她:“别说了,我不会回去的。”拂袖转身离开。
我觉得无奈,这小姑娘太刚强,隐忍又脆弱,举止太过莽撞。
我走到她跟前,抬起手抚上她的侧脸,劝慰她:“太要强总归是不好,你喜欢就说给他听。”
她顿了下,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爬起来离开。
我踱步:“她很像阿贤。”
他愣了下,旋即露出一个微笑:“姑娘还说自己没有吃醋?”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里,”我抚上心口,“很不舒服。”
他将莲藕似的白净手臂递给我:“我喜欢的是柳亭雨。”
可是,我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欲言又止。
也许我是真的爱上沈喻清,可是我的爱,却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和许之归很像的脸。
我的眼泪掉下来,心痛得难以呼吸。
沈喻清,我爱上你。
许之归,原来我还是会忘了你。
陆
满身花雨静待归来
那日夜里我没有再坐在楼顶上吹曲儿,可是我知道他在,他一个人吹着夜里的凉风,一直在等我。
我推开窗,望着天上的一轮满月,眼眶又有些刺痛。慌忙关上窗,心中绞痛成一片。
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才好。
次日清晨我下楼,发现双儿早已在客栈楼下等候,沈喻清同我问好,双儿只是来来回回在门前踱着步子。
我懒懒坐下,抬眼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不跟她回去?”
他似乎有些难过,认真问我:“柳姑娘很想我回去?”
他这次叫我却带了“柳”字。
“不,”我想,“我并不想你离开。”
但我很是嘴硬:“是啊,这些日子你让我总觉得烦闷。”
他手中的茶水一下子打翻在地,他在嘴角牵出一点自嘲似的笑来,弯下腰慢慢捡起破碎的瓷杯,在手中玩把着。锋利的碎片划破了他柔软修长的手指,殷红的血淌下来,那样好看的男子。
他低低地笑出声,一只手抚上自己的侧脸:“我从没有想过原是自己很令人生厌……”
“可是昨日姑娘不是说喜欢我?不是说喜欢我这张脸吗?”
我蹲下身子,仰起脸望着他,我知道我的心在发了疯似的叫嚷着,我喜欢上他了。
我喜欢上他了。
我伸出手想要碰碰他,但还是无力垂下,我轻叹一声:“阿清,同她回去罢,我等你回来。”
他的眸中似乎又明亮起来,我始终记得那目光一直亮着,再不曾黯然褪去。
沈喻清像个小孩子似的老老实实地跟着双儿离开,我这两天倒是听了不少关于沈家公子的传言,大抵都是说他与家中不和,四处游戏。
客栈里的说书人每日讲的故事千篇一律,总说有个女天帝历劫三世也未能成功渡劫,自此埋藏人间,下落不可知寻。
我就在这样慢悠悠的日子里等了他半月,半月里芳菲尽,笙歌起。
转眼就是初夏,院子里开了大片大片嫣红的木槿花,池子里的荷花也开始结花苞。
我说过会等他,就真的留下来等他。
四月中他终于回来。
那一日我正倚在花廊下看书,长风吹落满地的残花,日光眩目到了极致。
门缓缓地打开,他踩着细细密密的花瓣朝我走来。
我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满心的欢喜喷薄而出。高高大大的沈喻清,漂亮清逸的眼,凛冽的眉。
于是我丢了书,翻身携着满身的花雨飞奔而去,踮起脚,攀上他的肩,吻上他的眉心。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柔柔地笑,我说:“你终于回来了。”
“我很想你。”我有些闹脾气。
他拂落我肩头的花瓣,笑着说:“我回来了,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一怔。
我的身子颤了颤,却被他搂住。
……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我自己问我自己。
半晌,终于在嘴角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好。”
我听到柳亭雨这么说。
柒
红妆十里血溅花案
婚期定在四月底,这一场却总让我觉得很莫名其妙。
我突然要嫁给他。
出嫁前最后一刻我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我爱上他只是因为许之归,他们那样像。
沈喻清笑着叫我亭雨。
柳亭雨。
残荷听雨。
留得残荷听雨声。
那一日是双儿来替我梳妆的,她在我的眉心点上一朵花钿,仿若相思红豆,盘起高高的发髻,满头的流苏。
我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透过镜子看见自己身后未合上的窗,明亮的日光照进来,还有几朵云彩。
心中从没有过的宁静。
披上盖头的那一瞬,我看见了双儿的眼睛。
是恨。
是浓烈而炽热的恨。
突然让我没有由来的觉得害怕。
她飞快地低下头,慢慢地拉住我的手,牵着我走出去。
或许这样对她而言太过残忍,先前我从没有想到这一点。
穿过那片江水附近的大街时,我忍不住掀起红盖头,在若隐若现的轿帘里偷偷地看了沈喻清一眼。
他将一头乌黑的头发竖起来,露出弧线优美的下颌。
他回过头来的那一刹,我赶紧放下盖头,躲进轿子里,他似乎看到了,耳边传来他清脆的笑声。
被他牵着拜完了堂,便坐在床边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我实在撑不住了,才听见他开门的声音。
他掀起盖头,弯下腰来吻上我眉心的那一朵花钿。
我眨了眨眼睛,他的唇仍贴着我的额头,温声笑起来:“以后姑娘就是不是姑娘啦,是娘子啊。”
他顺着我的脸颊挪下来,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熠熠生辉:“阿亭。”
一时难以自禁落下泪来,我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谁说不是姑娘了?”
“对对对,是我错了,是姑娘,当然是姑娘,我的柳姑娘。”
阿清,我眨眨眼睛,想着。
我就想在你这儿,当一辈子的柳姑娘。
他站起身来,去斟小几上的酒。
我静静凝视着他,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与梦的剪影全部都落在他的身上。
耳边忽然划过凛冽的寒风,惊灭了一室的烛火。
我正欲反应,突然恍然大悟。
一片月色朦脓中,登时鲜血四溅,沈喻清艰难地转过身看着我,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
我扑上去扶住他。
他看着我笑了下,伸出手似乎想要抚上我的眉心,却只碰到眉尾。
我按住他的手,放在脸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是弯刀。
一双弯刀。
那一日我一见到双儿就知道她会用弯刀。
缀着大红流苏的弯刀,直直地插在胸口,刺入心脏。
他的声音喃喃的,几乎听不见:“阿亭,我爱你……阿亭,我从没有听过你讲你爱我……你是不是不爱我……阿亭……”他几乎难以呼吸,却还死撑着要叫我的名字。
我低下头,吻上他的眼睑,胸腔里似乎有什么腥咸的液体在翻涌着,五脏六腑像被人撕扯着,不停地绞痛着,久久的,不肯停息下去。
我……
我爱……
“……我……阿清……我,”我反反复复地挣扎着,却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阿清……我……”
他在嘴角牵出一个自嘲也似的弧度,却没有力度去笑起来:“阿亭,我爱你……我爱你……就……够……”了。
长风穿堂而过,怀中人却再也不能发出声音。
“阿清……我爱你呀。”
我哽咽着把自己埋进他的胸膛。
“很爱很爱呀。”
捌
江风对花一卷旧梦
一夜无眠。
我拥着他直至天明。
当晨光半明半昧地照到他的脸上的时候,我才昏昏沉沉地想起已经天亮了。
一对龙凤烛也没有顺顺利利燃到头。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格洒在地板上,一地的鲜血,我伸出手,满手的猩红。大红喜服曳在地上,满目的红色,深一点的,是沈喻清的血。
昨夜他还笑嘻嘻地唤我娘子,今晨却已是枯骨一堆。
而我拥着他的枯骨,满脸的泪水。
偌大的沈家大院,几百口人,全部死在双儿的弯刀之下。
我简直难以想象,她一个小女子,怎么能狠下心来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寻到她时,她正在我第一日遇见沈喻清的风雨桥上望着满江的落花,怅然若失。我冷笑着提着剑走到她面前,把霜降横在她的项上,声色俱厉地问她:“你不觉得后悔吗?”
她还是一袭绿裙,飘逸的绿色极衬她的美,一对漂亮的缀着大红流苏的弯刀安安静静地别在腰间。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有些无奈,有些决绝:“你觉得,只是我吗?”
她笑起来,笑得张扬,笑得嘲讽,笑得花枝乱颤:“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师兄,许之归,他有多么恨你?”
她的眼神突然又变得像个天真的孩子:“你不知道罢,你的师兄才不是什么普通人,他悄悄躲在你的身边,你却从不在意他的身份。”
“他十四岁那一年国破,是你的父王灭了他全族,整个旻族只剩下他一个……哦不……还有阿贤,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直到这场灭顶之灾降临,他们各自分散。”
“然后他遇上了你!”她的语气变得狠戾起来。
“于是他费尽心机地蛰伏在你身边,到了后来,他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复仇,什么是他曾经想得到的!他爱上了你!”
“柳亭雨!他爱上了你!”
“一个国破家亡,负罪之身的太子爱上了诛杀他几百万族人的人族公主!”
“他本决定离开,他觉得离开是最好的方式,来结束你们这一段可笑的感情。可是当他看到你和沈喻清在一起那么幸福,完全将他忘记的样子,他又突然发觉他还是恨着你。那是融于血脉的恨,是基于不甘的恨,你欠他那么多,他只是想让你痛罢了。”
“他只是,想让你痛罢了。”
我怔了怔,而后轻声道:“你骗我。”
双儿仍旧不肯休止:“不信……那个买糖画的……”
我猛然大彻大悟。
那个买糖画给我的老翁就是许之归。
他在暗示我。
须知归。
江风卷着落花,无休无止地吹开年少时的旧梦。
玖
何曾涉川四时入怀
我果然又见到许之归。
辗转几月再度回到苍裕山竟是以这样的缘由。山下的路还是不怎么好走,他和他的青梅在逛集市。
那其实是我最不想听到的故事。
他是竹马,她是青梅。
我原以为我们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却发现竹马是他,无猜却只有我。
我只是想问一问,为何他要逼我到如此境地。
他看到我,便露出一个自以为很大方的、久别重逢的笑:“小师妹。”
阿贤手里正提着花灯,是那日我原本想送给许之归的那个样子,她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却被迫打断来看着我。
“沈喻清死了……”
我竭尽全力才问出那个问题:“许之归,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
我求求你,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你。
他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是不是我?”
“你觉得是我?”
他像是难以置信一样:“你觉得是我?是不是?”
“柳亭雨……倘若你觉得是,那便是罢……可是……可是……”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渴望找到一点松懈,但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就已经直直地倒了过来。
我想伸手扶起他,却被阿贤抢先一步。
他看着我,松了口气似的笑了下:“你果然……从来都不肯相信我……”
阿贤昂起头看着我,目光流转,煞是绝望。
我的眼泪夺眶而下,抬起眼就望见了许之归倒下去的那个位置的慕临川。
往事如一盏走马灯,我却只顾走马观花,怎么也理不清,只是带着浓浓的恨意提着剑抵上我师父的心口。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在说谎?”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杀了许之归?”
“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蹙起眉,伸出手想要抚平我的眉心,继而淡淡地说:“雨儿,他是你的心魔……”
我却不由他分辩,抬手,一剑穿心。
他猛然咳嗽了几声,他有些无奈地看着胸口刺穿了胸膛的霜降,出出一个淡然的笑低诉道,“是我错了……我说他是你的心魔……却忘了……我也是你的……”
“……心魔……”
是他赠我霜降,我却用它刺他。
霜降一出,六月飞雪。
他倒在我的怀中,我拥着他,静坐在一片茫茫白雪之中。
整个苍裕山被风霜覆盖的什么都不剩下,只剩下天地间我与他二人。
鲜艳的红色缓缓地流淌开来,我早已麻木。
我这一生都只是一个骗局。
连同我全部的爱。
风雪仍如冰刃般剜着我的血肉,我的五脏。
最后怀中只剩下慕临川的一支镂空雕花白玉簪。
刻的是荷花。
锁的是支离破碎的魂魄。
拾
踏荷而归顾盼生姿
漫天飞雪中,远远地走来一个女子,我认得她的样子,却想不出她叫做什么。
她对我作了一揖,盈盈拜倒:“女帝。”
“我本是天宫瑶池的一支双生莲,阿贤和双儿是我凡间的两个轮回呀。”
客栈里的说书人每日讲的故事千篇一律:“有个女帝呀,她历劫三世,到了这第三世……”
第一世,她爱上了许之归。
第二世,她爱上了沈喻清。
第三世,已是最后一世,倘若仍旧渡劫不过,她就只能灰飞烟灭,天地间荡然无存。
这一世,慕临川将累世的血咒收敛造境,将她困在境中,加上双生子相助,终破此境,方能渡劫飞升。
竟是这样。
他们三人这样相似,原来他们本就是同一人。
我突然想起那日与沈喻清同游。
那时他说,他前世见过我,我还嗤笑他。
我随双生子回到天宫,依言将“枯荷”放入沉仙池中,至于此生能否再见,全看造化如何。
只是有些难过。
这三生,我从未与他好好爱过。
我的这一生怎么这样长呢,柳亭雨的一生,却怎么这样短呢?
兜兜转转几千年过去。
女帝照例每日回到沉仙池附近转转,那苍苍茫茫寂静了几万年的沉仙池忽然一时之间开满灼灼芙蕖,女帝止步。
双生子轻声笑起来:“大概是要来了罢。”
漫天的烟尘之间,有绝美一人自虚妄间亭亭而立。
携着满池的香风,遥遥与我相望。
他柔软温润的薄唇颤了颤,清亮的目光有些滞住了:“我……我们……”
我笑着走过去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不记得我啦,不过没关系啊,因为……你是我的……夫君啊。”
他终于柔柔地弯眸一笑。
一时间连山川碧波都不忍惊动。
他曾经是我的心魔,只是因为在初生时,我回望了一眼他绝美的模样,便堕入轮回生生世世。
但那几世早已过完。
他自沉仙池中醒来,洗尽堕骨,便只是我的夫君。
也算是,留得枯荷听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