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的告白
周昀十几岁的时候特别可爱，我记得，他总是把刘海剪得短短的，露出一点眉毛。
他笑得神采奕奕，弯着嘴角叫“唐许”。
唐许也笑着望向他。
我在学校走廊的角落里默默打量着他们，郎才女貌，格外般配。
然后周昀会叫我：“谢栀子，你好！”
我茫然地说：“你好，周昀。”
你好，周昀。
你好，我喜欢的男孩。
二十几岁的时候周昀和唐许大学毕业，开始讨论结婚的事情。我对此当然一概不知，周昀发的群发邀请给我提了醒。
我想去。即使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去，可我的的确确想去。
我很想见他。
大家也都很积极，于是先搞了个同学聚会。
正好是夏天，就好像那年大家刚从高三毕业一样。
周昀来得很早，他从来不是会迟到的人。
我上高中时是个经常迟到的人，可那天没有。
我很早很早就到。于是周围那么多座位，我不能和他坐在一起。
我记得以前我总是迟到，他身旁空无一人，我坐在最靠近他的那个位置，满心欢喜。
他的目光一定落到过我身上，我闪闪躲躲。
再度重逢，我们却离得很远很远。
我想到他的笑，想到他手指的温度，居然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谢栀子。
我想到他叫我的名字。
然后他果然叫了我的名字：“谢栀子。”
我也和他打招呼：“嗨，新郎官。”
他笑：“还没呢。”
我说：“不是快了。”
“嗯。”他还是浅浅笑。
之后我们便说不上话了。
我慢慢地打了个喷嚏，忽然懂得了自己的处境。我是他的老同学，这么多年来，始终只是同学。
我想念你。
我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想。
可是我不能说。
然后我看着他去扶姗姗来迟的唐许。她不是很出众，但是很小巧可爱。
他真的很爱她。
我也知道。
可是我又有什么错呢？我只是默默喜欢他。
我只是喜欢他。
我想到暴雨里他的吻。
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
“周昀，你动过心吗？”
我想问清楚。
但是我已经失去这个机会很久。
高中毕业那年，下了一场很大的暴雨。
男生陆陆续续送女生回家，周昀领到的女生居然是我。
他问我能不能打的士，我摇摇头。
那时我们都喝的有点多。
我说：“给我一把伞。”
于是他把伞塞给我。
我撑开伞，去拉他进来。
他扬了一下眉毛：“嗯？”
我仰脸望着他，突然傻傻一笑：“小云朵，毕业快乐！”
他反手握住我手中的伞柄，低下头凑得很近。
我眨了眨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然后他就埋下头来亲了我一下。
我发誓我无法忘记那个吻。
带着淡淡的薄荷气息。
我分明那么讨厌一切薄荷味的东西，但是酒后的薄荷糖散发出少年的清新，让我失语。
我多想问问他，有没有过。
哪怕是一时兴起的玩笑。
有没有心疼过小栀子。
有没有爱过她哪怕一秒。
想要分给她一瞬。
用那一瞬去守护她。
有没有对她有过不可遏止的渴望？
我哭了，我哭着问他：“小云朵，我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你呢？”
周昀，我爱你，你呢？
“嗯。”
我知道周昀的性格很糟糕，他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我不知道唐许怎么想他，但这么些年，我跟在他身边，看惯了为他伤心难过的女孩们。
我记得有一年，有个姑娘抱着一沓厚厚的情书摔了他一脸，一边哭一边吼他：“周昀！你妹妹们的情书！”
周昀不以为然，另一只手勾过我的肩膀，笑嘻嘻地冲她说：“瞅瞅，我有了啊，这我女朋友栀子。”
我的脸突然就红了。
但是那姑娘愤愤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是一样的。
她不明白，只是说：“周昀，你会后悔的。”
周昀吹了个口哨，低下头来问我：“栀子，你说我会后悔吗？”
他那么年轻。
所以我说：“不会。”
周昀这一生，从不会后悔。
因为后悔的从来不是他。
是那些女孩们，包括我。
直到他遇到唐许。
他说，我要爱她。
你懂吗？小栀子，我要爱她。
我懂的。
我点点头。
因为他揽过我的肩膀，那一年里，我收获了糟糕的待遇。
我的座位里刻满了密密麻麻、不堪入目的话。倒垃圾时卫生角根本没有地方落下脚。我不敢一个人回家，总是哀求周昀能送我一小段。
他总是不耐烦地拒绝：“栀子，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看他这个人好像就是这样，什么都可以成为借口，可是什么都会让我接受。
我说好的好的，再送我最后一次。
于是他漫不经心地陪我走到巷子口。
然后我和他说再见，他吹一个口哨。
我不知道通往巷子底的是地狱还是家，可我只能咬牙忍着害怕，一个人走完。
我悄无声息地爱着这个坏透了的少年，爱他的卑劣爱到骨子里。
周昀和唐许谈恋爱之后，我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唐许偶尔还会给我带小零食，她夸我是个可爱的小女生。
我嫉妒她，她嫉妒我。
我嫉妒周昀爱她，她嫉妒我陪伴了周昀这么多年。
这种神经质的相互猜忌，终于在某一次运动会时爆发。
我和唐许在一组，我俩不知道怎么就撞上了。
她白皙的小腿上划开好大一条口子，直往外渗血。我呆呆地跪坐在地上看着她，看着周昀一步步向她奔去，一把捞起她，抱在怀里。
周昀十几岁的拥抱，是我悲哀的起点，也是我幸运的终点。
他毫不犹豫地奔向他的爱人。
而我多想悄悄隐匿。
他们离开很久，我才后知后觉地爬起来，左脚疼得不能动了。
在那之后，我拄了两个月拐杖，可是周昀只是冷冷看我，没有问过一句。
于是我和他们渐行渐远。
这理所应当，我想。
他找到了自己的爱人，他们很幸福。
而我呢，这个一直扮演着小丑的小炮灰啊，早该下场啦。
毕业之后我和周昀还出奇地遇上过一回。
他蹲在路边上抽烟，还踹了两脚垃圾桶。
我站了一会儿，决定不喊他，转身要走。
他却喊住了我：“谢栀子！”
我苍白地笑了一笑：“好巧啊，周昀。”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站起身来看着我：“去哪里？”
我愣了愣：“回家。”
他掐灭了烟：“嗯。”
我皱了皱眉头，嘴比脑子更快：“你抽烟？”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想，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他把烟头丢进垃圾桶，低低说：“想试试。”
“感觉好吗？”我有点好笑。
“不。”他摇摇头，“呛死了。”
“那为什么还要抽？”
“因为难受。”
“……为什么难受？”
他没有理我，笑笑不说话，转身走了。
他走以后，我也去买了包烟，点燃一支，却下不去口。
我尝试着吸了一口，一下子把眼泪呛出来了。
“咳咳咳，周昀。”我哭着叫他的名字，也觉得很难受，“我也难受。”
很难受很难受，你知道吗？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呢？
周昀结婚那天我发了烧，我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照镜子，寻思了半天，化了个浓妆。
我去时大家的表情都变得很奇怪。
我知道，他们在等着看笑话。
可是我很累了，分不出力气来参与他们。我只是默默喝酒，喝到醉态终于盖过了脸红。
几个伴郎来送我们这群女孩子回去，就像那年刚毕业。
我刚走出酒店，就听到周昀叫我的名字：“谢栀子。”
连名带姓。
我“啊”了一声，迈不动步子了。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都离开，只剩我和周昀还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
我终于回过头去看他。
我已经分不清有几个周昀了。
我的眼泪掉下来了。
他伸手过来抹我的眼泪：“别哭，别哭，小栀子。”
“我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啊，小云朵。”
我抿了抿嘴唇：“你呢？”
他这回没有低头来吻我。
因为他没喝酒，今天也没有暴雨。
他说，唐许不喜欢他满身酒气。
他真的为了一个人变了好多。
我知道我们这辈子也就到这里了，所以我笑了一下，擦干眼泪，推开他的手：“新婚快乐！”
然后脚一崴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我发烧喝酒又摔了个脑震荡的事被全班同学嘲笑了一整个星期，好多人打电话来问我还好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还好周昀在。
他一个个抢过来挂断。
“别这样。”我摸了摸脑门上的纱布，“快回去吧，今天结婚呢。”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好。”
然后他真的走了。
望着他出去的那扇门，它还开着。
我想到高中时代无数个夜晚，我恳求他多陪我走一会儿，他总会佯装离开，然后再回来，一直把我送到巷子口。
可是到了今天，这扇门，它一定不会再打开了。
我大学念了医护，某次医院里出西藏的任务，我很不幸地遇上了泥石流。
困在山区里时，我很害怕。
我只能想到周昀。
于是我给他发微信。
但是信号塔倒了，没有网。
一个又一个红色感叹号出现在屏幕上。
那一瞬间我很想很想他。
我开始翻聊天记录。
最近的一条是两年前他结婚。
我一直往上滑，一直拉到高中时代。
[为什么要撞阿许？你和她闹什么？]
[小栀子，我谈恋爱啦！]
[我有喜欢的人了。]
[别怕啊，哥罩你。]
[一起玩游戏吗？]
[学校门口的奶茶可真难喝啊！]
[晚上一起出来吃饭吗？]
[同意一下，我是周昀。]
我是周昀。
好多好多条，我一边翻一边哭，把眼睛都哭肿了。
我知道他无法理解这种痛苦。
这种爱人就在身边，可是什么也不能说的痛苦。
其实这也没什么，因为他的个性啊，就算早早说出口，还是这种结果吧。
我明明那么了解他，却还是要爱他。
我想打电话给他，可是我想起来，我并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他并没有在他的圈子里给我留有席地。
多遗憾哪。
第二天抢修信号塔，又下了大雪。
山上滚下来的岩石把我撞进了雪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锋利的石头割破了我的后背，汩汩地流出血来。
滚烫的血液在这样的天气里还冒着热气。
我那么怕疼，可我那时只想到摸手机。
我想告诉周昀我爱他。
我哭着播他的语音聊天，可是没有信号。
我知道这么冷，这样流血，我可能会死的。
可是我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播。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通了。
我想信号塔居然真的修好了。
这真是个奇迹。
在我生命的终结：“……周昀。”
我叫他的名字。
“栀子？”
他的声音沉沉的。
“……你还好吗？”
我爱你。
可是到了最后一刻我还是说不出口。
“我离婚了。”他说。
“啊……”我很惊讶，但是失血过多，我实在提不起一口气来，“为什么？”
他没回答。
“周昀……”我即将说出口。
可是手机嘟了一声，又没信号了。
我嚎啕大哭起来。
半个小时候以后我所在的位置被搜救队员发现，我终于从大石和积雪底下被扒拉了出来。
搜救队的队长给我比了个大拇指。
我冲他一笑，然后就昏了过去。
我居然还能活下来。
醒来时，那个大队长正拿着毛巾擦脸，露出他英俊的面容来。
我勾着惨白的嘴唇笑了一下。
“醒了？笑什么？”
“……你长得好像我以前喜欢的那个人啊！”我说话的声音小到听不见。
“什么？”
我勉强摇摇头。
后来我也结婚了，和这个在泥石流里救了我的男人，白江。
我还是忍不住打听了他离婚的原因，没有人知道，只知道是唐许提的离婚。
我也无所谓地一笑，管他呢。
我还是爱他，但是我现在知道了，命运预排好的剧情，我们就算一遍一遍去重复，还是那个结果。
就像从前他带我打游戏刷本，刷了一遍又一遍，还是那个结局。
boss还是会死。
因为这个剧本它就是这样安排。
因为身体受过伤，白江决定不让我生孩子。我们俩领养了一个小女孩，给她取名白云。
我跟他讲了周昀的事，他摸着我的头发一直不撒手。
“干嘛呢？”我笑。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那时候你们都还年轻嘛。”
“只是想，这么倔强的小姑娘。”
“让我很心疼。”
我哼哼唧唧地在他怀里哭。
我想，周昀也说过，我很让人心疼。
可是他也只是说说，一个人只有一辈子，他不舍得浪费在我身上。
第二年，白江出任务，我执意要和他一起去。
很倒霉，我俩都被压在地震里。
白江用身体护着我，血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我一边哭一边抹。
怎么也抹不干净。
他问我：“栀子……小云朵怎么办？”
于是我拨通了周昀的电话。
经历过生死，我终于要了他的电话。
“喂，周昀，我是谢栀子。”
“你能不能帮我照顾白云？我女儿……”
“对，我要死了。”
我抬头看了看白江。
他温柔地看着我。
“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那天下了暴雨，我和白江被找到时，他已经很久没有气息了，我在大雨里睁开眼睛。
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周昀居然出现在我跟前。
他也伸手来抹我满脸的血和雨水。
我看到是他，居然笑得出。
“……周昀。”
他把耳朵附过来听我低微的声音。
“……死亡对我来说，”我轻轻地说道，“也是一种浪漫。”
已经睁不开眼睛，我听见他哭了。
暴雨里，像无数次做梦。
梦见他吻我。
带着薄荷气息的。
“不、不要哭，”我伸出手，努力地碰到他的脸，“……我爱你，周昀。”
我的手指颤抖着摸他的脸。
“其实……那年运动会，是我故意抢道撞了唐许……我想知道你会怎么对我……”
我提上来一口气：“我错了……对不起，原谅我……”
“我骗了你……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朋友……”
“……我爱你。”
我花了一辈子说服自己他不爱我。
我终于把他也说服。
这一年，很快就要夏天。
但是栀子花，不会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