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下泽舟的头发比我的还长了,他俯身看我时,这一头的墨色垂在我跟前,像坠入一条深色的河流。
我无能为力地捂住双眼。
绝望从眼底流出,浸湿了睫毛。
—
我对楚泽舟是见色起意,实在没安什么好心。
十四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母后请了他师父来为我医治。他师父携了他一道来宫中小住,那个把月里,虽每日有苦得要死的药喝,但迷迷糊糊里,还可见一位生得俊秀的小道长,还是让人打心底欢喜。
皇兄来探问我的病情,我说胡话似的同他说那位小道长长得潇洒,我想嫁给他。
皇兄哭笑不得。
他打趣我:“阿泠不要牧将军家的子齐小公子了么?”
我哑了一下。
他接着问:“那柳丞相家的大公子柳煜呢?
我的手抖了一下。
他侧目看我,饶有兴致。
我讨饶道:“这个小道长一点儿也不好看,不要了,不要了……”
皇兄这才满意的离开。
我躺在榻上,仰面看着帐顶好一会儿,左右还是觉得小道长更好看。
正想的出神,婢女叶子引了小道长来:“公主殿下,楚小道长来送药了。”
叶子撩开床帐,我从千重纱里窥得一点小道长的风姿。他双手托盘,骨节匀称,手指纤长白皙,袖口纹了兰叶。
我知道这寓意,君子如兰。
我微微抬了一抬眼,猛地撞入一片山林。
小道长身长玉立,面如白玉,目似清池,瞳仁是清清淡淡的栗色,生得齐整,令人不敢有非分之想,独一双桃花眼沾了烟尘。
我一时口干舌燥,回不了神。
他轻轻一咳,将药碗递给叶子,温声道:“药快凉了。”
我没羞没躁,叶子早已涨红了脸。私下里问我小道长俊不俊,我直点头,贼俊贼俊,好似神仙下凡。
叶子偷着乐,告诉我小道长名唤楚泽舟。
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个好名字。”
叶子似懂非懂,幸好她不知道我也不懂。
那天楚泽舟离开时,我想了想叫住他:“小道长。”
这是我同他第一次搭上话。
他:“嗯?”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哼唧了一声:“这药的药引子是小道长吗?”
他不解,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我。
我不紧不慢地露出一个笑:“以前喝这药是不管用的,今日见了小道长,竟一下子好了呢。”
他的耳根子一下子红了,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了。
过了几日我大病痊愈,他师父来辞行,却不见他人,我好奇地问道,小道长呢?
他师父笑道:“泽舟这孩子脸皮薄,公主前几前几日夸了他几句,就不好意思躲起来了。”
我乐了:“小道长今年多大了,竟这般不经夸。”
“十七了,却还像个孩子。”
楚泽舟这一年十七岁。
楚泽舟长我三岁。十七岁的少年初褪稚气,眉宇间才伸出一点显山露水的英气,就已经是如此的风华绝代。
(二)
十六岁那年,皇兄下旨赐婚,将我许配给牧将军家的小公子牧子齐。
我还没什么表态,牧家小公子拒婚的折子就呈上来了。
那一夜皇兄在我面前大发雷霆,将折子给我看,里头明明朗朗地写了,不愿娶我。
皇兄怒气冲天:“朕还没死呢!只要朕还在一日,就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灯火摇晃,烛泪落在案板上。
我平平静静地站起来谢了恩典,捏着折子放在烛焰之上,任火苗舔舐,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波澜:“今夜阿泠什么都不知道,是阿泠不想嫁给牧公子,皇兄不必为难。”
皇兄看着我,身子颤了一下:“……好。”
—
出了殿门,我支撑不住地攀着叶子的手,颤抖道:“叶子……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叶子摸着我的头发,声音柔柔软软的,“公主殿下很好,公主殿下并未做错什么。”
“……”我低低地苦笑了一声。
“其实不是我失势,只是……这个王朝失势了。”
叶子惆怅地看着我,再没说什么。
我抬起头望着天上,四下里沉寂寂的,什么也没有,夜帘上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点暗淡的月光和几盏孤灯长明,像是即刻要进入永夜。
野风吹过,墙头的青草摇了摇,又似乎没有。
我难过得掉下泪来。
—
这事终于还是闹得沸沸扬扬,我的名声终于毁了,牧子齐终于得偿所愿地退了婚,牧大将军终于出了心底憋着的一口恶气。
天下都说公主德行有损。
我百口莫辩,亦懒得争辩。
皇兄一下子气出病来,宫里忙前忙后,医官进进出出。母后着急,又请了楚泽舟与他的师父同来。
他师父一语道破:“中毒。”
母后早已急得焦头烂额,赶忙问:“可有解法?”
他师父却摇头:“只可缓解,并无解法。”
母后脚下不稳,跌坐在地上。这么些年来,她从未在人前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我慌忙去扶她。
她抓着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只化作一声呜咽。
我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
母后一边着手调查皇兄中毒的幕后主使,一边将楚泽舟的师父留在宫中为皇兄续命。
皇兄病重,或将不久于人世,我再没什么心情与楚泽舟逗趣。他这一回入宫,头五日里我们都没有遇上。
下了学之后,路过他与他师父的小院子,忽地听见三两声琴音。似流水缠绕,又有铮铮之骨。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他今年似乎有十九了。正是男儿最俊朗英挺的年岁,或许他又长高了,或许他早把我忘了。
我不敢想下去,加快脚步离开了。
刚走了两步,我又回头望了一眼,一只鸿雁自长空掠过,哀鸣一声。
后来这许多年来,每每见他时,总是一步一回头,一步两回头,一步三回头。频频回头,左顾右盼,患得患失。
这是我害怕爱而不得,害怕错过。
夜里叶子替我研墨,就着荡漾的烛火,我一边抄着今日的课业,一边回味与楚泽舟的初见。
细细算来,我与他这几年来,只有过匆匆一晤,可已当真算得上是惊鸿一瞥。
我想起那一段琴声,脑中蹦出一行字: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突然好想见到他,于是我拼命在心中念叨……来见我,来见我,来见我。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掌灯的宫女在门前询问:“公主,楚小道长有事来见。”
我的一颗心刹时停了,我咽了咽口水,招手:“……让他进来。”
楚泽舟。
这是我与他第二次相见,他的名字从我口中悄悄溜出来,只觉得多少遍都不够,直直带了缠绵的意味上去。
他看着我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
“公主……”他双唇微微掀开,欲语还休。
更深露重,他穿了一件紫色的道袍,银色束发,显现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披了身披风,几朵雪花落在上头,寒气微微向我沁来。
我撑着侧脸在烛光下细细凝视着他,软着语调问:“小道长寻我何事?”
他似是惊醒,才终于把目光挪下去一些。宽了袍子,跪在我面前,郑重又沉痛:“贫道……给长公主殿下算了一卦。”
(三)
这个冬日或许太长,或许太短。
于我而言实在太短,还来不及好好看一眼皇兄,他便辞世;于皇兄来言又太长,天气寒冷,他又染了风寒,愈是难捱,久拖之下,忽地撒手人寰。
对天下来说,这个冬天太长了,他们熬了这许多年,总归是熬不住了。
皇兄膝下无子,母后与朝臣博弈,使尽浑身解数,将我推上了皇位。
有一日我去母后宫中问她的安,披了厚厚的披风。路过楚泽舟的小院时,他正站在门口折梅,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道袍,雪白的手指被冻得微微泛出红痕,时不时轻轻冲着手心呵气。
“……楚泽舟。”我极小声地在口中唤他的名字,但他没有听到。我的目光从他专注的眼神飘到锋利的眉梢,最后我低不可闻地叹息。
我冲着叶子低语了几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塞给她。
我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离开,叶子将披风送给他。
我回过头那一刹撞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
一朵雪花沾在他的鬓角上,正似一朵白梅端端正正地簪在耳畔。
我心中微动,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来。
——他莫不是在等我?
却是想了一下便被我打消,这才回过神,踏进母后的宫中。
—
母后围着炉子烤着火,见我来了抬一抬头,指了指一旁示意我坐下讲话:“陛下如今是一国之主,要注意龙体,怎么连披风也不穿一顶?”
我愣了半刻,想到方才楚泽舟看我的目光,禁不住脸上一红。
母后也不纠缠:“开春宫中设宴,陛下会见到牧子齐。”
我道:“他心中大约不舒服。”
母后头也不抬,将手靠近炉身取暖:“自然。若他当时遂先帝之意娶了长公主,或许一切都要简单得多。”
“闹成这样,怕是早已急不可待了?”
我扶着额头问道。
她“嗯”了一声:“小心周旋。”
“是。”
……
良久,两人不再能搭得上话。
暮色渐起,斜阳向晚。
静了许久。
母后忽然道:“阿泠,走罢。”
听到她这样叫我,我微微在嘴角攒出一个笑来:“好。”
—
那一年的春天来的太迟,我在宴上如母后所言果然见到牧子齐。他看起来比从前成熟了不少,不怎么讲话了,性子冷得像块冰,一碰还直掉冰碴子。
群臣散去之后我独独留了牧子齐下来。
他似乎有些恼,沾了酒气的眼角微微泛红:“陛下有事留臣?”
“臣?”
我想了一会儿:“不以这个身份。”
“那做什么?”他似笑非笑,“陛下想和臣下……叙叙旧情?”
说得好听端正,实则含蓄潮湿,半含讽刺半含戏弄。
我喉中刺痛,叹气道:“不是那些,我们之间没有那些。只是我想大概不是你……牧子齐,不是你。”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
“只要你说不是你,就已足够了。”
默了一默,他道:“嗯,不是我。”
他神色认真,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从前的小牧子齐。
他娘是穷人家的姑娘,父母双亡,牧大将军怜惜芳草,将他娘收入府中。
他跟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眨了眨眼睛:“我娘喜欢折梅。”
他父亲为他娘种了一院子的白梅,在他娘死后。
但牧将军又突然心底一空。
白梅亭亭开放之时,混于一片皑皑雪色之中,上下一白,难得分辨。
小时候牧子齐每每入宫,我总是打心里心疼他。少时看不出美丑,但他渐渐长大了,眉目生得愈发冷峻,旁人口中便传出我垂涎牧家小公子的美貌。
渐渐又是渐渐,我真是恨这个词。
但不管怎样。
渐渐地,我们不再相见,不再言笑。
今日还能听他这一句,叫我知道那些年岁也算有人记得,我……实在很高兴。
“许听泠。”
他微微掀起一点眼皮来看我:“……下个月我要成亲了。”
“恭喜。”
“……你会恨我么?”
“不会。”
(四)
入夜之后宫中冷冷清清的,我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叶子跟在后头陪着我。
这些年总是她陪着我,从稚子到棋子再到弃子,我在人世这局里四下流离,她却从未弃我。
走了一段,眼前远远地出现一个人影。
他的个子又高了,已比我高上许多许多。他生得格外俊美,若我有什么还能与他相比的,大概只能说,我的头发还要比他长一点。
楚泽舟啊……这个人,我打心底喜欢。
走进他身前,他冷着一张脸开口:“许听泠。”
叶子的脸色变得难看,上前一步:“大胆……”我拦住她,站在楚泽舟面前应声:“嗯,我在。”
我们之间,若是真的没有这些就好了。
若我只是我,他只是他。
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的么?”
“你不是说你要嫁给我的么?”
“你不是说不要他了么?”
……他说得委委屈屈,连珠炮似的向我抛来,幼稚得像个小孩子。
我呆了一会儿,哭笑不得:“醉了?”
他摇头:“没有!”
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忍不住笑:“你这人怎么这样?喝醉了说胡话,却连脸色也不变一下。”
“你这人怎么这样?”他反问。
“嗯?我怎样?”
“你……一心二用……用心不专!”
我道:“是三心二意罢?”
他忽地带了哭腔:“你不要我了么?”
我的心蓦地一软,仰起头将他环住,难以克制地亲了亲他的嘴唇。
—
隔了几日去看楚泽舟,我没让人通传,推开院门,积雪消融,他正在扫地。
他看到我先是一愣,而后红了脸,咬着牙,结结巴巴地问:“陛……陛下……来做什么……”最后低着头,声音愈小。
“来看看小道长啊。”我轻笑着绕到他耳边低语,“怕你太想我,又不好意思来见我。”
这下他连耳尖都红了。
“以后叫我阿泠吧,省得吃醋跑来叫我大名儿,这可是欺君。”
他艰难的咽了口气:“……是。”
—
与他师父聊了一会儿,提起皇兄,他师父抿了一口茶同我讲,那毒名为“四四宴”。可他也只是听说过这毒,连如何种下的都不知晓。
又聊了一会儿,话题莫名其妙的落到楚泽舟身上。
“前几日,阿舟这孩子搬了几坛子松苓,喝得满身酒气。拉他起来,他也认真梳洗换衣,一晃却连人影都不见了,想来是寻陛下诉衷肠了?”
我笑:“何止如此,简直是来寻朕诉苦的。”
他师父哈哈大笑。
楚泽舟黑着脸道:“有什么好笑的。”
他师父一本正经:“小孩子听什么墙角,玩自己的去!”
我微微含笑看他。
窗外传来几声春啼。
(五)
后来这些日子,我常去寻楚泽舟。至于被我占便宜打趣,他早已习以为常,却还是难以做到面不改色。
他问我:“想好怎么应对了?”
我摇头。
他沉默了好久,低声说:“我再替您算一卦吧。”
……
我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他红着眼睛对我说:“大厦将倾,不可回转。”
今日,他皱着眉头说:“步步凶险,凶多吉少。”
我道:“竟还有吉?”
他“嗯”了一声。
长久的沉默,他终于开口:“……跟我走。”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他握住我的双手,缓缓跪下:“别管这些了,同我走罢。”
我呆了片刻,反扣住他的手。
“我放不下。”
“许听泠!”他扶住眉心,“……你……”
我挑眉,平平静静地吐出两个字:“放肆。”
那天我和楚泽舟打了一架,他处处让着我,又不使灵力,哪有我不管不顾。从正殿打到偏殿,最后是以他我缚了双手,被我丢在床边告终的。
我们俩打得精疲力尽,我一边往床上爬,一边回过头来看他。
他的鼻尖全是细汗,半张着红唇喘息。
我凑过去,笑眯眯地凶他:“楚道长欺君。”
他睫毛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才道:“……我错了。”带着点讨饶的。
他虽小小年纪,却常以贫道自居,今次难得吐出“我”来这么亲近的称谓,我心满意足地捏捏他的脸,然后钻进被窝里。
昏昏半浮沉。
但我睡足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我猛地心头一紧——方才胡闹时将楚泽舟留在地上,寒冬腊月,他只着了一件道袍,年轻的身子还不太结实,哪里经得住一夜的湿气。
楚泽舟安静地靠在床头睡着了,细细密密的睫毛低垂着,脸上泛出一点不自然的潮红,时而眉心微皱,时而睫毛轻轻煽动。
我伸出手,指尖停在他的额头上。
开始十分的凉,却如暖玉,轻易地被捂热。自体温相融之后,便突然烧了起来,似乎是发烧了。
他刷子一样的睫毛忽地齐齐抬起。
我盯着他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他皮下滚烫,眼底发烫,红唇微张,似乎不太清醒。
他这样子让我口干舌燥,鬼使神差的,我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蹭得我脸上痒痒的。
我大着胆子去描他的眉骨,到耳畔,再到白玉一样的脖颈。
良久,我与他分开一些,凝视着他红着脸抖出四个字:“……秀色可餐。”
他还没回过神,红潮褪去,眸中水光潋滟,声音哑的很:“……什么?”
听这声儿,果真烧了。
我简直罪大恶极。
我立刻解开他的双手,才发现自己用了自己的发带绑的。
我抻直了腰板,问:“楚泽舟,我的头发有你的长吗?”
他怔了怔,回道:“有。”
“楚泽舟,”我勾起他的下巴,“朕想收了你。”
他白瓷般的脸上生出薄红,哑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国事为重。”
我猜他肯定是想骂我无耻下流,但这话太污秽,他说不出口,才搬出这样一句类似于皇后忠谏的句子来。
我在床上乐得肚子疼:“好啊,都听道长皇后的。”
他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道长,楚道长,楚泽舟,泽舟,阿舟,”我贴着他的耳畔,低低地问,“你喜欢我怎么叫你?”
“还是……”
“夫君?”
霜风从窗缝中钻了进来,在暖室中融为白气。我听到他牙齿碰牙齿,舌头都在打结:“窗,窗没关严……我,我去关好。”
我在他身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之后他烧了几日,我尽力拦着自己未去见他。因为一见到他,我就失了轻重,方寸大乱。
我贴着自己的侧脸喃喃:“其实……我是想同你走的……可我不能。”
我需为家国而死,我勉力展颜欢笑。
(六)
牧子齐的那个小娘,姓楚。
楚小娘子与牧大将军是故交,青梅竹马。在流放途中,小娘子给大将军生下一个孩子,姓楚,名泽舟,却苦于家中遇祸,父亲下狱流放,家道中落。各地分散。
此时两人早已天各一方,小娘子从未想过,能再得与将军相见,便将孩子弃于山中。
孰料经年之后,又在梨花铺满路面的街头重逢。一个父母双亡,幸尚未染红尘;一个忠孝两全,命终痛失挚爱。
即便少年的英雄终于走到她跟前诉说衷肠,她亦不能求一个名分,他亦给不了她名分。
她把这些年的伤痛说给他听,他们在岁月里重生,她为他生下了最小的孩子——牧子齐。
而后楚小娘子辞世,牧大将军泪垂。
他们一个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个是柔柔弱弱的小姐,居然最后把刀子扎在我和皇兄身上。
其实这些我都不在乎……可那把刀子居然是楚泽舟。
居然是我……心爱之人。
一觉睡过去,我又开始发烧,大约是因为气候变化,也大约是因为洗澡。
当日叶子同我说,皇上驾崩了的时候,我并不信。直到亲眼见他盖了棺,我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皇兄没了。
我呼天抢地地哭了许久,哭的两个眼睛肿得像桃子,还在抽抽搭搭。
皇兄尸骨未寒,大臣们便开始商议立嗣。
我难以忍受,将宫门长锁。
待我颤颤巍巍地,自宫门中走出时,母后说,陛下。
于是我做了这个王朝的皇帝,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帝。
皇兄是因为中毒,我想我和他大约一样,以心火为引,种下这毒。
现在毒已发作,恐怕也是回天乏术。
真好,我会同皇兄一样死去,这是皇族最后的尊严罢。
—
牧子齐后来来找过我一次,我大惊失措,以为他要杀我,却发现他并没有带人来。
其实他还是那个小男孩儿罢。
其实这些,他若是怨恨,那是很自然的事。他母亲遭遇灾祸,都怪我的父皇,迁怒这样的情绪,我也很能理解。
他来见我,没有穿朝服,确是不当穿朝服的。
只穿了一件素白的衣裳,清清冷冷的,眉目间像极了楚泽舟。
我从前只觉得他们俩气质像,却从未想到这一点上,原来他们是兄弟。
所以他们俩都不会爱上我,他们俩如此的相似,牧子齐没有爱上我,楚泽舟也不会。
不过多半还是难过的,楚泽舟,我是真的打心底喜欢的。
但这些温存,他居然没有动心过。
牧子齐站在檐下,那风铃,一如某一晚,响个不停。
他说,我成亲了。
我说,恭喜啊。
我们两个人的嗓子都哑得厉害,是久经人事后的千疮百孔。
原来我们都已苍老成这个样子。
他说,没有别的话吗?
我说,还能怎样呢?
他说,你皇兄,最后一味药,是我下的。
我说,那都不重要了。
他已经死了,那个王朝也随着他而消亡了。这些王权之争,这些尔虞我诈,我根本不想再理会。
他愣了愣。似乎很愧疚,似乎很难受,他接着道,那药,名为“四四宴。”并不是什么稀奇名字,只是有寓意。
第一个四是四季。
这个毒要下整整一年。
每一季里,种下四味。
我说好名字啊,真是一场盛宴。
然后我笑了笑,招手转身离开。
“你说你成亲了,小公子,那为何要穿如此素的衣裳?不要难过,没这个必要。”
“这些事你都已经做尽了,早已没什么后悔的地方,此时只要欢庆就好了。”
我笑眯眯地说:“以后你就是皇帝了啊。”
门外,我听见“咚”的一声。他利落地跪下来,给我磕了一头。
—
那个傍晚,天色太美,太温柔。
我没有对楚泽舟发脾气,也没有说什么不解风情的话。
我们俩坐在门槛上,屋檐下,像一对相识已久的恋人而不是怨侣。
又像流水似的,从从容容度过余生的老翁和老媪。
我指着天边的飞鸟要他看,像个调皮任性的小姑娘。
他温柔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好想抛开这一切,跟他一起逃跑。
我说:“我要死啦。”
他低低地:“嗯。”
我难过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小声地啜泣起来。
天色渐渐沉了。
我的力气越来越小。
我在泪眼迷蒙里看见少年的楚泽舟,仗剑,束发,身长玉立,手中握着刚折的新梅,微微冲我笑。
我伸出手去,强忍着哭腔:“阿舟……”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场剧目终了。
“小道长好俊俏。”
“小道长今年多大了,竟这般不经夸。”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喝醉了说胡话却连脸色也不变一下。”
“楚道长欺君。”
“楚泽舟,朕想收了你。”
“其实……我是想同你走……可我不能。”
“你好脏。”
“我也是。”
楚泽舟,我放过你了。
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我甘为你,死灰复燃。
(舟语)
许听泠死了。
他握着她的手,低着头听到她浅浅淡淡的呼吸声渐渐低弱下去,像是陷入一条河流。
他模模糊糊地想到她的笑,她俏皮地眨着眼睛说,小道长好喜欢。
她觉得他不爱她,只是利用她,玩弄她,欺辱她,其实不是。
她以为的那些,都不是那样。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抛弃了。但他记忆里的母亲,是个温柔的人。或许正是这样一个甜美柔弱的楚小娘子,在他眼里太过可怜,所以他恨不起她;所以他不敢相信要杀许听泠的……居然是她。
他们住在破庙里,庙外有一棵白梅,雪下得很深的时候,楚小娘子会折梅寄新岁,酿酒,就埋在树下。
他记得那时候的她,站在树下,纤纤细细的身影亭亭玉立。单薄的素衣在风中摇曳,好似一吹就倒的杨柳。
后来他在梦里醒来,又是一年冬,却无人折梅,无人暖他。
直到遇到那个暖他的人……许听泠。
她在树下将披风塞给他,眼睛里晶晶亮亮的,似有晨露。
楚小娘子给他取名,泽舟。
泽,是恩泽。舟,是渡舟。
她望她的将军,盼她的将军。
后来师父带着他,将他养大,教他占卜,教他道法,教他法术。
他问师父,何为道?
他师父笑着说,红尘有道,道破红尘。
他懵懵懂懂,于是跟着师父历遍红尘。
直到他随师父进皇宫那一日,他学着自己占了人生里的第一卦。
乾卦。
他茫然无措。
是个极好的卦,或许是他命格担不起的。
然后他遇见了许听泠。
他想,真是好,这个长公主,嚣张跋扈,张牙舞爪,可是他喜欢她。
她笑起来甜如蜜糖。
他巴不得饮鸩止渴。
牧子齐拒婚那一日,他偷偷溜进皇宫,在宫墙上看着他心爱的公主,摇摇晃晃。
他难过得要死,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她抬头往他这里看了一眼,他心慌地躲了起来。
后来她皇兄驾崩,她扶棺戴孝,整个人麻木呆滞。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她,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去看她,她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掉个不停。
隔了一日便锁了殿门,在自己的宫殿里待了半个月。
半个月,只是半个月而已,对他而言就好似一生一世,隔绝了他们两人之间那点人世的烟火气。
再出来时,她的母后……楚小娘子,给她铺路,让她做了皇帝。
他后来曾给她算过两卦,第二卦最是凶险,坎卦。
柳煜逼宫那一日,他去问了牧子齐,能否放过许听泠。
牧子齐咬着牙说,自己原也不想拉她进来。
那年冬天霜雪下了一整季,原来底下暗藏着万千深情。
楚小娘子在经年后嫁给了她的心上人牧将军,生下了小公子牧子齐。
她费尽千辛万苦找到楚泽舟,将身世告诉他。
传闻中她死了,其实不然。先帝抢了将军的小娘子,封了妃,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便说她死了。
她给先帝生了一个女儿。
但那孩子一出生,便被她亲手杀死。
先帝问她,为什么?
她咬着牙不说话。
先帝抱了个孩子给她,同她说,或许往后你日日都要悔的。
她流着泪点头。
这一点确实是这样,她无非是一时硬气,这事做了,便要无时不刻地忏悔。
于是她后来再没有孩子。
外边都传,她和牧将军青梅竹马,其实不是。年少时青梅竹马的是她和先帝,故他总归比牧将军要懂她。
可他下手流放了她的父亲,害得她辗转千里,与爱人天各一方。
她怎能不恨他。
他又做得这样决绝,将她像个物件似的丢来抢去,不要了便丢在一边,想要了,便抢来。
先帝抱给她的女孩,就是许听泠。
她不知带着怎样的心情将她抚养长大,又看着她死去。
她给许听泠的皇兄喂下“四四宴”,四四十六,整整一年,每一季都是四味药。
其实她是留了手的,若这最后一季的最后一味药,不掺进去,他就不会死。
可是那味药,被牧子齐下在了帖子里。
以心火为引,毒火攻心。
也是一样的手法,被她用在许听泠身上。
楚泽舟想拦已是来不及了。
那天他闯进冷宫,看着浑身是血的母亲,又看看倒在地上的公主。
他头一回那么出息地冲他的母亲发了火。
他可以忍她弃他。
他可以忍她乱权。
他可以忍她弑君。
他可以忍,这些都不要紧,这是先帝欠她的。
可他忍不了她伤害他的人。
他一心一意只想保护的人,疼他若命的人。
他居然连自己心爱的公主都保护不了,而她居然连一个……无辜的弱女子都不放过。
他吼她:“阿娘你真是心狠手辣!”
她跌坐在地上,抬起头茫然无助地看着他,说:“泽舟……”
他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我不想插手您的事,您要报仇可以,但我也绝不能看着您杀了我最爱的人。”
她“啊”了一声:“泽舟最爱的……不是阿娘吗?”
他:“阿娘,这么些年你有想念过我吗?”
然后他跪下去:“求求您,放过公主殿下罢。”
楚小娘子,不,当朝太后,摇摇晃晃地转过头去,不忍看着他离开。
千万剑锋擦过他身,他只求苟全爱人性命。
不是他看不透,只是这些人,个个都参与了这一场盛大的谋杀。
许听泠的最后一味药,还是被喂到她身上。
她的心火愈盛,频频毒发,他夜夜抱着她入睡都难得安稳。
她那天问他是不是他?
他没有否认。
他是楚小娘子的孩子,这话怎么也说不清楚。再者,若她心中有了执念,便不会有轻生之举,也好活得容易些。
她死时春回,万物复苏,冰河解冻。
白梅簌簌下落,如雪花般晶莹透亮,铺了一地。
她死后万籁俱寂,他在沉默中心死成灰。
他的红尘破了。
他的道却失了。
他居然还问他师父什么是道?
她就是他的道,大道为一人,生生不可弃。
他忽地想起那年埋在宫中院墙下的梅花酿,偷偷摸摸溜进宫去。此时他的功夫已经很好,再没有人发现。
那棵树已经不见了,他找了好久,才挖出那坛酒。
开封,抿上一口。
醇香透彻。
却是锥心刺骨。
白梅以雪水浇灌,是寒冬之冷,亦是世态凉薄。
不如他那日和她赌气,气她和牧子齐拉拉扯扯灌下的松苓,甜如蜜糖,丝丝入扣。
如她。
却又不似她。
泠泠听弦,七日难绝。
后来牧子齐找到他,在茫茫大雪中,正是许听泠的头七。
牧子齐低声地说:“哥,我后悔了。”
他说:“哥,你来做这个皇帝罢。好不好?”
楚泽舟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眼泪在风雪里凝成了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