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
.
(一)池乔
从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开始,我飞快地认出了那双色彩斑斓的鞋。
和它的主人一样,它有着过分花哨的性格,这种气质大部分时候把陌生人排斥在外,极少时候让人移不开眼。
很不幸,当我意识到我是后者时,我们已经知道那个答案是不可能。
在池乔出现在学校楼梯的入口时,我必须承认,我被他的眼睛撞得猝不及防。
他的眼睛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于是我低头。
于是我心动。
我想到正月十五夜的月亮,它亮得灼灼似白日。
静静似池乔。
.
(二)沉月
我叫喻禾子。走廊上的第一串风铃被撞响的同时,长风里卷挟着我的名字“禾子、禾子”。
海月总是这样莽莽撞撞地跑上楼梯来找我——然后是第二串——“喻禾子!”
我趿着拖鞋从房间里走出来。
她笑意盈盈:“禾子,走吧!”
我们绕操场一周。海月叽叽喳喳地向我介绍篮球场上奋战的男生,她一脸兴奋,不知讲的第几个时,被叫中名字的男生回过了头。
“看!他叫池乔!”
我顺着海月的手指望过去,和男生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他唇边带着微凉的笑意,让夏日午后灼热的空气一下子潮湿起来。我猜到那笑并不是对我们特殊的善意,更多的是习惯使然。他一定常常保持这副柔情似水的模样——这是许多年轻男孩的通病。
我冷冷地挪开目光。
.
后来池乔提起这一天,总觉得十足懊恼。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他不解,他的美貌居然毫无作用。
“不是你的美貌失效,”我中肯道,“是我实在心如止水。”
“对,你一直这样酷。”
“酷?”
.
在那之后,海月和池乔交了朋友。
海月总在我面前提起他,说他有多优秀,总能把她冥思苦想一整夜的大题用两三步解决;又说他有多温柔,愿意用一整个下午给她讲一道大题。
我有些哭笑不得:“怎么都是学习?”
海月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我们可是纯洁的、互帮互助、共同进步的同学关系!”
再后来一点,池乔也慢慢挤进了我的生活。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用他那种温柔带笑的目光静静注视着我。
后来他托我给海月捎笔记,我下意识地翻了翻,听见他略带轻松地语气:“还以为你会拒绝。”
“怎么会。”
“字很好看。”
.
我原以为我们的距离会一直保持这样,不远不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却没有扰乱彼此的呼吸。
直到海月出事。
我们同时出现在医院。好像已经去的很迟,海月已经没有了呼吸。病房里静得出奇,我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
“海月!”海月妈妈的哭声像一道惊雷。
之后是连绵的梅雨。
后来我无数次穿行在和海月漫步过的操场外的小道上,无数次地想,如果那天我拦住她,不让她出门会怎样?
可谁也不能预知。
谁也不知道海月会因为花粉过敏引发哮喘而离开我们。
那时我们都不在她身旁。
.
夏天的杭州像冬眠的棕熊,它沉浸在无穷无尽的郁闷中,一直下雨一直热。
高中毕业的夏天,也是海月离开的夏天。我和池乔相约了一起去西湖。荷花开得有些过了头,蔫蔫地撑着脸,无精打采。
我和池乔躲在游船里乘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禾子,以后想去哪?”
“上海,海月一直想去。”
于是池乔不说话了。
我号啕大哭起来。
池乔没说什么,站起身,把手抄到运动裤口袋里走出船蓬。过了一会儿,他又进来。
我正在擦鼻涕,见他进来,便抬了头。
他穿了一件纯黑的t恤。
见我目光里带了询问,他解释道:“黑色,吸热。”
我破涕为笑。
他也淡淡地笑了一下。
可是笑着笑着,我们又同时感受到了那种悲伤,连微笑都会想起。
“人生无常,看开点。”他说。
我点点头。
可我还点着头,他也忍不住哭了。他把脑袋埋在臂弯里,深吸了一口气,闷声说:“真想喝点酒。”
他一边眨眼一边流泪,肩膀还在不停颤抖,样子滑稽极了。
.
(三)艳雨
第二年暑假,我和池乔不约而同地去看了海月。那时我刚收拾好东西出门经过学校,池乔就从第四棵香樟树后面慢慢吞吞地走出来。
他个子很高,看我时不得不低头。蓝色的领子有些皱了,嘴角不再戏谑地微笑,出奇得风尘仆仆。
他看了我一眼,说:“走吧。”
我点头。
我们心照不宣。
他说走吧,我不出声,但我的行动已经给出了答案。夏木茂盛,艳阳高照,接着绕操场一周,去往海月的安眠之所。
“她还是十八岁。”我看着照片上的旧友。
我伸出手去抚摸照片的每一寸,努力想要抚平每个人心里的伤痛,可是不能。
池乔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没有上前。
看完海月,池乔送我回家。他是个谨慎的人,上楼时不曾撞响风铃,第一串没有,第二串没有。
.
暑假结束离开杭州的那天晚上,池乔约了我出来吃饭。他趿着凉拖,穿着背心就出了门,两只胳膊就坦露在我跟前。
我不动声色地走上前。
他吃起东西来又很慢条斯理,一口一口咬下竹签上的烤肉,和整个烧烤店的气氛格格不入。
我在雾气缭绕里眯眼看他,竟觉得一切在他身上矛盾到了极致,也融洽到了极致。
“不嫌我寒碜吧,”他促狭一笑,“领别就请你吃这个。”
“我挺喜欢的。”
“那就好。”
我也挺后悔的。后悔那天对他撒谎,因为我根本不能吃辣。在我咬牙啃完了满满一盘羊肉串的第二天早上我才开始后悔自己撒谎,并为此付出了顶着一嘴口腔溃疡去见室友的代价。
室友问我是不是贪嘴。
我捂着隐隐作痛的腮帮子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说:“我是贪心。”
.
海月离开的第二年夏天,池乔恢复了初遇时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惯带的柔情蜜意又爬上嘴角,漂亮的眼睛好像无时不刻不在说,宝贝,我爱你。
洁白的栀子花香缠绕着我窗前的风铃,一下雨,它们又丁丁零零地响起来。
我总是习惯性地趿着拖鞋打开门,等待着一阵无名的风穿过。
我知道海月再也不会蹦蹦跳跳地踩着风铃声来找我,欢快地叫我:“禾子,禾子。”
“喻禾子。”
“喂。”我拨通了池乔的电话。
杭州下了暴雨,洪水冲垮了供电系统,黄昏时分开始停电,城市即将步入黑夜。
电话那头传来池乔温和的声音:“怎么了,禾子?”
“停电了。”我说。
他在那一瞬间里会意,捏着电话一直没有挂断,直到打着手电光出现在楼道里。
因为洪水,他还是穿拖鞋,裤腿挽到膝盖以上,一手握着电筒,一手撑着伞,把手机夹在耳肩之间。
一打开门,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我一时说不上话。我接过雨伞晾在走廊上,又去给他找毛巾。
“可以挂电话的。”
我端了一杯热茶给他——白桃兑乌龙的茶粉。
他喝了一口,热气氤氲了他的眉毛,使他的笑瞧起来沉稳了许多。
“嗯。”
手电熄灭,桌上点了蜡烛。
蜡烛是去年情人节室友送的单身礼物,廉价的玫瑰香薰。好在暴雨掩去了空气中栀子花的清香,否则脱俗和庸俗混在一起,应该比我们此刻更加狼狈。
我们背对背躺在凉席上。
他年轻的身体如此热烈,坚挺的脊背硌得我发慌。
“禾子,”他轻轻叫我的名字,“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
“我只是……只是想见你。”
于是我们都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躺着了,他先坐了起来,之后是我。
于是呼吸声终于乱了起来。
黑暗中凝视他薄薄的唇,看不出苍白或是鲜艳,只看到它们微微翕合。
我凑近去聆听他的密语。
我轻轻地说:“池乔,我想吻你。”
他瞪大了眼睛。
“……好的。”
然而在他给出肯定的回复之后,房中一片明亮。霎时间,我看清了那唇色,红似樱杏,艳若桃李。
来电了。
懊恼的神色爬上了他的眉宇,他挠了挠头说:“我、我好像可以离开了。”
汗水和未干的雨水一起从他的额角淌下来,鬼使神差,我伸手拭去。
他呆了好久,立刻站起来,夺门而出。
他出门时竟破天荒地撞响了风铃。
丁丁零零,和在暴雨声里,艳得人目眩神迷。
.
(四)枯蝶
后来池乔连着换了好几个女朋友,往往这种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他似乎一直是招蜂引蝶的性格。他在电话里吐槽上个女友的粘人,说她总嫌弃他挑的花难看。
我握着手机开始迷茫。
我反思为什么和我待在一起时,池乔尤其稳重。
我想不到答案。
他又问:“禾子,你喜欢花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
他又追着说:“今年生日送你束花吧?”
天旋地转,我手中的手机一下子摔在地上。屏幕骤然熄灭。我立刻把它捡起来,拍了拍灰,试着开机。但是不行。这么轻轻地一摔,劣质的山寨机就坏了。好像理应如此。
我在女生宿舍昏暗的路灯底下,背靠着电话亭哼歌,用公共电话向池乔解释那天突然失联的原因。
他愣住了:“所以你在打公共电话?”
“对,”我说,“几毛钱一次的那种。”
“禾子,你应该早点跟我说。”
我被他狗屁不通的逻辑逗笑,要知道我甚至背不下他的电话,我在同学录里翻了好久才找到他的号码。
所以那年的生日礼物是最新款的手机,和一大束鲜花。室友下楼取快递顺道帮我带了上来,她把头埋在花里深嗅一口,感叹道:“好香,你男朋友也太体贴了。”
男朋友?我略略思索了她的用语,暗笑一下。
“我不喜欢鲜花。”我说。
我开始对着那束花发呆。
如果说悲伤,提及海月时,池乔和我同样悲伤。但我的悲伤源于她形影不离十几年的陪伴,池乔的悲伤不明所以。
他是难过,但他的难过只是因为这个世上少了一个偏爱他的人,空洞的,混乱的。三年过去,他甚至记不清海月死于花粉过敏引发的哮喘,反而给我送来这样一束鲜花。
我居然觉得里翻江倒海,忍不住作呕。
我的眼泪很廉价,我的爱也很廉价。
海月也是。
.
海月生在四月,春天的尾巴和夏天的额发在接吻。“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小海月的父亲年轻时是个水手,刚知道时我们都很震惊。在陈旧年代的记忆里,这种古老的职业应该长着郑少秋的脸。
“我爸绝对比他还帅。”海月一本正经。
我比着海月的模样想象了一下他爹,得出的结论是她没瞎说。
但没人见过她爹,她妈妈连一张老海的照片都没有。海月他妈翻遍了家里,忽然意识到在搬来杭州时的那天夜里,她早已把关于老海的东西丢了个干净。
“我妈肯定不爱我爸。”
“那不一定。”
我和海月光脚泡在小池塘里,我表示如果是我,我也会把心爱的人的东西遗弃。
“这是什么歪理!”海月几乎被我气晕。
“因为深爱,所以深受其害。”
.
遇见池乔之后海月也懂得了这个道理。池乔放她鸽子,她一边哭一边折蝴蝶,低声下气地说,诶,他肯定是有什么事来不了。
我那时笑她没骨气。
直到第二个星期,我在窗边发现了她遗失的一只纸蝴蝶。海月折了满满一罐的荷氏蝴蝶,想送给池乔当生日礼物。
我无可奈何地劝阻他:“你倒不如送他双鞋。”
当天下午海月就抱着玻璃罐哭着来找我诉苦:“禾子,今天居然真的有女生给他送鞋!”
我抽了纸给她,又给她煮了泡面。
她还是边哭边吃,眼泪停不下来。
.
摔坏了手机之后,我不得已回去翻同学录。和厚厚的软面抄放在一起的,就是那罐蝴蝶。我失神地打开,一股子发霉的气息飘散出来,夏季多梅雨,受潮了。
我取出一只放在手心,想象它翅膀扇动、翩翩飞舞的样子。
但是它的翅膀软软地耷了下去。
海月的蝴蝶枯萎了。
海月也是。
我没办法不哭,因为我想起了十八岁的海月。
我们肩并肩躺在凉席上。
她抱着我的手臂说:“禾子,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喜欢池乔。”
.
(四)灼月
海月去世以后,她妈妈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有时我回旧巷子去看她,她常常把我认错。
她总是亲热地拉着我的手,不厌其烦地叫:“月儿,月儿。”
她伸出手来摸我的脸,粗糙的老茧划过我的皮肤。一遍又一遍。
于是我也会想喝点酒。
我在半夜里打醒池乔,淡淡地告知他喝酒的地点。他一听气笑了,隔着听筒问我,他是不是上辈子欠了我的?
“我想见你。”
说这话时,我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好半天,他“哦”了一声。
电话那头“呼噜”一阵乱响,伴随着拉拉链的声音。他举着手机去鞋柜里翻鞋,而我挂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池乔蹬着一双花里胡哨的鞋出现在饭店。
我盯着地板上的油污愣了愣:不知道他嫌不嫌脏。
他像是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走进来。他穿了一件纯黑的羽绒服,领口很大,周身埋在空气里。
“真喝呀?”
“废话,”我戳了戳酒瓶,“听说过假唱的,还没听说过假喝的。”
“这我在行,得,让我给你表演一个假喝……”
“池乔。”
他立刻安静下来。
“喝。”我把酒杯递到他跟前。
他低下手,握着杯身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的手指修长,手背上脉络很清晰,皮肤泛出一点春寒冻伤的红。
这只杯子是我刚刚用过的那只,杯沿上沾了一点口红。
他眨了眨眼睛,一口饮尽。
我开始迷迷糊糊地笑。
我也学着像海月妈妈那样伸出手,满眼挚爱地抚摸他的脸。他唇边的胡茬没刮干净,有些扎手。我前倾俯身吻了他一下,然后也开始叫他的名字:“池乔、池乔。”
他仰起脸来望我。
“你能感觉到么,池乔?”
“这是什么?”我问他。
“是爱。”
我替他回答。
.
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我和池乔第一次尝试约会。
去看了一部青春片,剧情老套,看得人昏昏欲睡。快要睡着时,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老实说,你交过几个女朋友?”
池乔似笑非笑:“要听实话么?”
我想了想:“算了,反正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摸摸我的头发:“为什么不是最后一个?”
看完电影,我们沿着街道散步。池乔在冰激淋站给我买了一个香草、草莓双旋的冰激淋,看我吃得正欢时凑过来抢了一口。
我笑得前仰后合。
他趁机啃掉一大口。
我说:“嘿小乔,来接个吻吧。”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慢慢靠近,然后闭上眼。
香草和草莓味弥散在舌尖。
再睁开眼,我看到了他身后的月亮。那么大,那么圆,那么温柔,那么热烈。
此夜明月灼灼。
他亦灼灼。
.
真跟池乔谈起恋爱来,又有点无所适从了。
上海和天津有直达的高铁,池乔来得勤。到第二个月的时候,我终于记下了他每一双鞋的款式。
他还兴高采烈地拉我去专卖店,认真地说,禾子,我想跟你穿情侣鞋。
我笑着说好,然后把鞋上的吊牌翻过来,遮住了离奇的价码。
有时候很不想承认,但我真的买不起。
我不想剩下的一个月都吃白菜和馒头,于是我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放回柜台,说不太喜欢这个样子。
池乔也没太在意,点头说,没事,以后会出更好看的款式。
然后他领着我吃饭,k歌,最后送我到宿舍楼下。
他要走了,我有些舍不得地勾住他运动裤的松紧带。
好家伙,一用力被我绷开了,手指直直抵上他小腹。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个彻底。
他垂手下来握住了我的手,一把抱住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半开玩笑地问:“要不给我生个孩子?”
我想都没想:“好啊。”
“你疯啦?”
“没。”
“……”
他默好一会儿,才说:“禾子,我们结婚吧。”
我们的呼吸都停了半刻。
那瞬间里我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从第一次见他,到海月躺在病床时苍白无色的脸,再到那个暴雨夜,他绯色的唇……
可最后停在我脑中的只有海月惨白的脸蛋。
她还那么年轻,本该有一生的浪漫可以挥霍。
于是我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分手吧。”
“为什么?”
“你不爱我吗?”
我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替他系好松紧带,头也不抬地说:“和爱不爱没有关系。”我细细地思索了一会儿,因为讲出这样一段话会让我也感到吃力——我的心口也疼得厉害。
“我想了很久,也许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第一眼。”
“第一眼我就在想,我必须要爱你,我克制不了自己。你身上一切鲜活的特质,好的、坏的,都如此地让我着迷,我甚至可以纵容你和我在一起时心里思念着任何人,即使我最厌恶不贞。”
“我和你在一起时只想到你!”他握住我的双肩,争辩道。
“我知道。”
我恢复了初见时淡淡的神情,仿佛那年球场上第一眼。
我吸了口气,继续不徐不疾地说下去。
“可我却在想着,海月怎么办呢?”
“十八岁的小海月怎么办呢?”
“她那么喜欢你,所以我们要怎么才能在一起呢?”
.
(六)冷雾
和池乔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命运不肯饶人。
大学毕业以后,我不愿意在外四处漂泊,就没有读研,回到了杭州工作。同龄人里上过学的、没上过学的,一个个都开始结婚生子。
我到母校教书的头半年,收获了一大堆请柬。
下了班我总会绕操场一周,听着高中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哪里来了个帅哥,谁谁谁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
走着走着,小海月就好像从哪个拐角蹦出来,拉着我喊:“喻禾子!快看!”
“池乔!”
十九岁的池桥就从第四颗香樟树后边走出来,对我说:“走吧。”
走吧,我们一起去看海月。
.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
我偶然想起,不知是少女时代的哪一日,九月的蝉鸣寂寂落地,刚下了晚自习,人声鼎沸。我抱着课本从楼道里出来,猝不及防,撞进了他的眼睛。
万籁有声,我心有意。
低下头,他的鞋。
抬起头,他的眼。
兵慌马乱。
.
人潮拥挤,他远远地叫了我的名字“喻禾子。”连名带姓。
我想假装听不到,却被他伸长的手臂挡住。
我抬起头仰望他。
他的个子已经那么高,眼睛里全是盈盈的笑意,让我无处可藏。
“喻禾子。”他又叫了一声。
我的心居然“怦怦”地跳起来。
“嗯。”
可是我还是保持淡淡的语气。
.
他怎么会让我有了一种不能不爱他的使命感?
这感觉一定有很多人都有过。
譬如海月,譬如我,譬如他曾经交往过的众多女友。
海月说:“禾子,我以为,他不会爱上任何人。”
我也深以为然。
但好像任何人都有爱他的可能。
.
和他分手的那天夜里,我一个人上了宿舍楼。我没有进寝室,就坐在楼梯道里,看着楼下。
女生宿舍的路灯是感应的,有人就亮。
池乔一直站在楼下,保持被我挣脱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我低低地哭,怕吵到室友。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很久很久。
直到保安大哥以为池乔图谋不轨来赶他走。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里格外清晰,他说不行,我不能走。
我女朋友要和我分手。
保安大哥不让他留下来,他后来都带了哭腔。他哀求着抱住保安大哥的手臂,说,你让我再等她一会儿,就一会儿。
可是不管用。
室友听到动静也打开了门。
不打开不知道,一打开吓一跳。
她惊叫着拉住我的衣领:“禾子!你怎么坐在这?”
她蹲下来直视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哭得疼得厉害,已经不能睁开来看她了。
“我们分手了。”我哑着声说。
“你疯啦?”
“为什么?”
我眨了眨眼睛,还是睁不开。
我说:“没。”
“是我没办法放过我自己。”
.
池乔,那一瞬间里,看着室友年轻红润的脸,我突然想。
我对你的成见也是一种迁怒。我没办法放过我自己,也就不可能放过你。
我们多可笑,成为命运的殉葬品。
我们互相纠缠了这好些年,还是要分开。
在曾经的每一分每一秒里,请你相信,我真的努力地去爱你,即使我早就知道了注定的结局。
室友说,要是没有海月你们还能在一起吗?
可我知道,没有海月我们没办法遇见。
即使遇见,我知道,我们并不合适。
就像鲸鱼要住在大海里,金鱼只能困在鱼缸里。
.
七月底的时候,海月的妈妈失足从台阶上摔下来,脑溢血,去世了。
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上课。我木然地上完了课,请假回去。
我跟爸妈商量,要不咱给她办吧,帮帮海月。爸妈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好。
葬礼上没什么人,比海月走的时候人还要少,零零星星的,一眼就望到头。
走廊靠门的边上立着个男人,低着头抽烟。拿烟的手修长漂亮,指节分明。
“……池乔。”
我缓缓出声。
他夹烟的手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在深色长裤上。
“哎。”他应了一声。
我盯着他手中明灭的火光愣神。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反手掐灭了烟头。
好久,才把头抬起来。
半年不见,我觉得他一下子苍白了很多。他看向我时的目光,一丝热切也没有,冷得像坠入海底的星子。胡须也长了,不甚温柔地刺穿他的皮肤。
“还好么?”我问。
他不说话,只静静瞧着我。
“吃饭了么?”我犹豫了一下。
海月妈妈的葬礼办的时间很早,估计是没来得及吃。
“走吧,跟我去吃点东西。”
.
他顺从地任我摆布,跟着我离开满是灰尘的公墓。
我不知道他开没开车,也不大想问。我骑我的小电驴载他,蒙蒙亮的早晨迎面都是风。
好久,他把头轻轻搭在我肩头,柔声问我:“你呢,禾子?最近过的好么?”
“挺好的。”
大雾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不知拐了几个弯。
“我把家里的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还是想和爸妈住在一起。那两串风铃……前被来补课的学生撞坏了,我就把两串并成一串了……”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我又问。
“唉。”他只叹气。
回到城区,我把电瓶车停在马路边上,领着池乔进了家馄饨店。
他一边吃馄饨,一边叹气。
我又难过又好笑:“你别这样。”
“喻禾子。”他放下筷子,认真地问,“你在意我过得好不好吗?”
我哑了一下:“在、在意的。”
他一把捂住脸,眼泪直往碗里掉。
但我没办法给他递纸,因为我也哭了。
我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竭力让它平稳一些:“我在意啊。你看我、我……不是还怕你没吃早饭,饿得犯胃病。我、我……我怕你吃不好,睡不好……怕你、怕你不爱惜自己……”
池乔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我也是。”
“别抽烟了。”
“我戒不掉。”
“都会过去的,放下吧。”
池乔难过地看着我的眼睛,一直看一直看。他一刻也不肯松开,他用那双多情的眼问我:为什么呢?可我们都知道了那个回答,早在很久以前。
他很轻很轻地讲:“禾子,我爱你。”又讲,“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无论如何,我曾经伤害过海月,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
(七)海月
海月暗恋了池乔两年,她的爱悄无声息,像海面上浪花夹杂的泡沫。看似微不足道,可月亮出来,一照,就闪闪发光。
池乔承认自己曾试图逃避,但最终屈服于年轻的虚荣。
“你读过《小王子》里的一句话么?小王子写给他的玫瑰的:我们都太年轻了,还不懂得怎么样去爱。”他说。
“被一个人惦记的滋味是很奇妙的。”他有些后悔,“所以我并没有拒绝她。”
所以那年夏天,本该和他一同泛舟游西湖的人,是我的小海月。
他们约好在湖心亭中相见,然后骑单车绕湖一周。去看二泉映月,去看雷峰塔,试着相爱,试着热恋。
我记得海月出门赴约前,还来问了我,自己挑的裙子好不好看。浅蓝色的百褶裙,走起路来边边儿一翘一翘。
“好看!”我一口咬定。
海月满脸欣喜,扑上来抱住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哎,禾子,你真好!”
.
所以我猛然间想起,我不仅没有劝阻她出门,反而成为了促成她死亡的帮凶。
“不能怪你。”池乔说。
“谁都没能想到海月会出事。”
那本该是个阖家欢乐的夏天。
“你不遗憾么?”我慢慢问,“你们差一点就在一起。”
池乔沉默了片刻说:“实话说,那时除了难过,很难想象别的情绪。”
他又苦笑了一下,漂亮的长眉扬起来:“但是现在,我大概知道遗憾的滋味了。”
“对不起。”我低声说。
他摸了摸我蹙起的眉头,温柔地说:“别这么说,你没对不起我什么。”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一直都不了解你。”
.
池乔和我从馄饨店里出来,并和我道别。
“你去哪儿?”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淡淡。
“回去开车。”
“怎么去?”
“走回去。”
.
他走了两步,又回来,用力搂了我一下。
我有些懵圈。
他说:“走了。”
“嗯。”
走了。
男人的背影散在晨雾里,越来越远。
我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在和我道别。
.
(七)第一眼
走吧。
从这一生的早晨出走,爱上那个第一眼心动的夏天。
不要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