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灵谭
(一)
康宁四年,兖王反,宣相秋彰力平之。
次年秋,吾至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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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我随南下的商人前往中原,终于见到了小灵儿在书信里写的凤尾桥,果真与七年前的模样大相径庭。那凤羽尖上还晕着褐色的血迹,让人无端想到殒命于此的贵人,无知无觉,竟已过去这么多年。
在丞相府,我见到了秋彰。大宣最年轻,最博学多才的丞相,盛名满王都,连远在北境的我都有所耳闻。
这并非我头一回见他,他似乎与七年前没什么不同,却到底也没什么相同。眉眼神色都沉沉的,见了我只同我行了礼,问我:“您是越姑娘的兄长么?”
“是,”我点点头,一心只想着带小灵儿回家,“我是越灵的哥哥,我来带灵儿回家。”
秋彰很难过地说:“好。请您一定要带她回家,我答应过她的,会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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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小灵儿收拾东西时,翻到了她记的手札。我一眼便看出她是拆了包糖糕的花纸,用梭子线一针一针缝起来的。中原惯用毛笔,她用不惯,大约是用螺黛写的字。那样珍贵的黛子,竟被她拿来写字,看来秋彰是待她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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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至宣京,江天落梅,月洗危楼,予心寂寂,是以城中艳色甚美,不为所动。”
“然是岁春暮,遇彰,恰惊鸿映云水,今日难忘……”
小灵儿初见秋彰这一日,春意阑珊,她正坐在明日楼头弹箜篌,他只独独一人走过,她便被她迷得挪不开眼。她是个好色之徒,她迷迷糊糊地想,她到他身边去,只是贪图他的美貌。
丢了琴便匆匆忙忙追下楼去,楼上与她相熟的客人见了便问道:“灵儿姑娘今日不弹了么?”
“不弹啦!”她大声回答道。
她跌跌撞撞跑到他跟前,一把拦住他,瞪着一双乌黑澄明的眼珠子盯着他,直勾勾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可曾婚配?”
中原人好礼节,小灵儿不谙世事,随性惯了,应是不知道这样做着实失礼。
俊美的青年倒是没苛责,只是从她身旁绕过,径直离开了。
我发誓,小灵儿那时一定又窘迫又尴尬,日头还那样高她一定被晃得有些发懵,才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
先前冷漠离开的青年却又折返回来,递给她一只绣鞋。
他蹲下身:“姑娘抬脚。”
小灵儿茫然地抬起脚,才发觉自己跑掉了一只鞋。
她低下头,只看到他高束的发冠,如他人一般亭亭。
他起身来,比她高了许多:“在下姓秋 单字彰。”
他是如此美好的存在。
可他却说:“已有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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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其言,悱然。”
那一页终了,只有一句慨叹:“盖世事之艰,在不逢时,误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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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七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落花城也是见过秋彰的,彼时他只有二十一岁,才在宣王跟前出了风头。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那时王都爱慕他的闺中贵女不计其数,就连许多已嫁过人的贵人们对他也有些非分之想。
然而那时他并不在意。
我被宴请于宣宫中奏乐,华春殿的春分三月,美妇人早早换了春衫,春花一样鲜艳缤纷,驱散了残存的寒意。
秋彰甫一出现,耳畔便传来阵阵惊叹。
因品阶低下,他着了浅青的官服,果真是天人之姿,墨眉斜入鬓,凤眼转流波。
他入座,只与平芜郡主问了好。
平芜郡主本名姜纯意,是大宣最尊贵的异姓侯,幼时在京中养病,偶然与秋彰结识。
平芜郡主折了一枝白梅,插进他的酒杯中,莞尔道:“多饮误事,贪杯误国。”
秋彰小啜一口,面庞浮红,微微一笑:“郡主所言甚是。”
他同她大抵是旁人眼中的神仙眷侣,是千年百年修来的良缘,惹得多少人惊叹。
小灵儿爱慕他,这并不是一件可笑的事,然而他爱慕平芜,才让这成为一件可笑的事情。
秋彰和平芜的婚期定在平宁十二年的秋日,那合该是个举国欢庆的日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平芜郡主被射杀在凤尾桥上,她的血和红色的嫁衣一样鲜艳,胜过海底的红珊瑚,胜过天际的馀霞。
送嫁的乐师吹起了哀乐,天地同悲,万古同泣。落花城最尊贵的郡主,死在诸王的箭羽下,整个大宣被生生斩断在平宁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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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我同秋彰小饮几杯,他已不像从前那样不胜酒力,神思清明,也十分乐意同我谈天。
“越灵她在落花城过得并不开心。”他说。
我想到小灵儿写的手札,否认道:“她说能遇见大人,她其实很开心。”
他微微笑了一下:“她刚来这儿的时候,一直闹着要做我府上的乐师,我瞧她金枝玉叶,自是娇纵惯了,如何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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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灵从别处打听,得知秋彰只在七年前被赐过婚,恰逢十三诸侯攻宣,宣王不虞,不到一刻钟,城门便骤然打开,千军万马来势汹汹。
业王于马上引弦射杀了平芜郡主,鲜血浸染了凤尾桥,此后秋彰便再未娶妻。
她一边心叹可怜天命不成良缘,一边却隐约觉得有些庆幸——他并无妻室。
她便日日去他府门上递拜帖,他先时拒了几次,但她在门外一守便是一整日。她这样死缠烂打,竟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是乐在其中。如此长久以往,每日上朝前同她打招呼,竟成了习惯。
“秋丞安否?”
她兴高采烈地向他问安。
他“嗯”一声,点头示意,之后便上了马车。
下朝回来时,她仍故技重施:“秋丞安否?”
他忍无可忍,自是瞧都不瞧她一眼,入门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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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一日,她不再来了。
他一时恍惚,目光四下游走了半晌,也未见那单薄的绯红身影。
后来有人告知他是她生病了。他心里莫名焦急,听说她在明日楼,便派人给她递了帖子。
果然第二日她又出现在他府门前,已瘦了一圈。
她只呆呆望着他,默然不语。
他也不自觉停了脚步,回望她。
“……越姑娘?”
他本想问些什么,却只是这样看着她。
被唤作“越姑娘”的小灵儿眼睛红彤彤的,她说:“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已大好了。”
她抹了抹眼睛,转身便要走。
秋彰鬼使神差地拉住她的手腕:“你想同我讲什么?”
她低下头,瞧了眼他握住她的修长手指,好看似深冬檐下倒挂的冰棱,反倒忍俊不禁:“那你让我做你府上的乐师。”
“……”秋彰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我府上没有乐师。”
她抬起头来,用那双水灵漂亮的眼珠子看他,语调很欢快,像极了奸计得逞:“这不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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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灵和纯意的性子……”秋彰回忆及此,道:“大不相同。”
“纯意性子温吞,少有多语的时候。越灵倒像是一只小百灵,笑起来,哭起来,闹起来,都格外甜蜜。”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小灵儿的艺名就叫百灵呢!”
“是么,”秋彰似乎有些醉了,低低说:“我竟不知道。”
“纯意死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无法释怀。我总想着,倘若我能早早察觉到业王的意图,便怎么也不会让她死在那凤尾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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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王是宣王的胞弟。
宣王明温,业王明满。
说起来,他们和平芜郡主才称得上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
宣王幼时便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温良。
先宣王私下里问姜纯意,温儿和满儿谁更适合做君主,姜纯意模模糊糊地想了想,然后说:“阿温吧。”
也许是因为她这一句无心之言为明满听去,也许是因为她执意要嫁给秋彰。
然而她死了,什么缘由都再无关紧要。
明满逼明温退位,自己做了天子,下令禁止任何人再踏足凤尾桥。
自此凤尾桥一片颓然之景。
那时新嫁的贵人死在了凤尾桥头,被弃尸于桥下,凤冠上的明珠撒了一地,花钿被往来奔逃的亡民践踏成齑粉。如她绮丽却又短暂的一生,随风消逝,不得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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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三年,业王崩,宣王复位,改国号康宁。
即使他们重新厚葬了平芜郡主,却也没有人提起关于凤尾桥的禁令。
七年过去,凤尾桥已被落花城的人们遗忘,只剩下那凤羽上的血迹未被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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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彰生,吾私也。”
秋彰,是我偏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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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灵儿给秋彰做了一年的乐师。来他府上拜谒的宾客甚重,小灵儿便隐为宾客口中的绯衣胡女。
我是见过小灵儿跳舞的,比她的箜篌还要美上几分。她弹曲儿是我手把手教的,我自命不凡,觉得琴技一方,天下无人能胜过我。但或许等到小灵儿长到我这个岁数,便能轻而易举地将我打败。
秋彰一素早起,小灵儿入了他府中便懒得装模作样,一日一日睡到日上三竿再起身。
彼时他大约下了早朝,远远就能听见她身上的铃子“丁零零”,响个不停。
“大人。”她还要装模作样地行个礼,然后抛个丑兮兮的媚眼问他要不要听曲。
他自是依她。
她便弹的催人尿下,看他能强撑到几时。
秋彰后来曾把他那时写的经文拿给我看,唇边含了笑意地说:“我其实常常憋得要发作了,便抄起经文来。从前抄了许多年都没抄完的经文,竟在那头几个月里,不知不觉地抄完了。”
小灵儿一边弹琴一边同他讲话,他不理她,她便用胡语骂他,反正他也听不懂。
他们两的事,却不知为何传到了宣王跟前。秋彰说那时刚入秋,下了蒙蒙雨,下朝时宣王留了他,同他谈了几句政事,便突然提起越灵。
“我先时有些慌乱,王上说中秋让我带她入宫,我便大彻大悟。”秋彰思忖道,“我想,我是不该那样纵容她的。”
将近六年没有女子再靠近秋彰,宣王也很为臣子的婚事犯愁。
秋彰默默不肯答。
后来发生了什么,秋彰没再同我说下去,或许他记不清了,或许他乏了。
我翻了小灵儿的手札,找到了关于中秋宴前后的记载——
“初,宣王赐婚,余辞之,后上诘悔否,答曰:‘不悔’。”
“余非彰爱,不宜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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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下里宣王曾找到越灵,要给她和秋彰赐婚。她先时颇为震惊,后来还是拒绝了他的美意。
秋彰对她愈发冷淡,两个人虽住在同一个院子,可他其实若不想她见他,她便如何也见不上。
越灵又开始早起晚睡,常常到夜里打更了,手里还攥着灯杆,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她想见他,想问他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对她。可他不愿给她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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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那天晨时,秋彰差人送了一套藕色的宫装来,看了帖子,她才知道宣王宴请她入宫。
她兴高采烈地穿着那件藕色的华服去找秋彰。
才下过雨,地上潮湿,她怕弄脏了鞋,便脱下来拎在手里,还把裙裾挽得老高,露出一截幼白的小腿。
离开北境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穿中原的服饰。
秋彰蹙眉:“怎么不穿鞋?”
他想起初见她时,她也光着脚,不拘礼数。
秋彰说:“鞋虽金贵,若不能尽其用,便是无用之物。”
他接过她手中的鞋,用朝服的衣摆擦干净她莲足上的污水,替她穿好。
她低下头,眼睫颤了颤。
这是他第二次替她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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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家宴,越灵从没喝过那样多的酒,于是醉得也很厉害。有名门望族的纨绔子,见她生得美艳,上来同她搭话。
她鬼迷了心窍,想到秋彰带自己的种种,也不拒绝他们的示好。见她不拒绝,几个人便愈加放肆,竟有胆来摸她的手。
她绯红的脸似夏日的芙蓉,静静落在秋彰眼中。
他本欲上前,却被人抢先一步。斐周就是在时出现的,替她解了围,守她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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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恋吾容乎?”
“斐子答曰:‘浮世莲,不忍染。’”
你也像他们一样贪恋我的容颜吗?
斐周回答:姑娘像落入凡尘的莲花仙子,在下不忍心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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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郎出现在小灵儿的生命里。他们初遇是英雄救美,分别是美救英雄。
斐周和七年前的秋彰那么像,服青。性子却比那时的秋彰还要温和几分,小灵儿很乐意和他谈天。
小灵儿压低了声音问他:“你知道平芜郡主么?”
他说:“郡主之才,如若在世,不输男儿。”
“那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她认真地问。
斐周愣了一下,笑她:“可是男人娶妻不是君王用人啊。”
小灵儿睁大了眼睛,想了好半天,“唔”了一声便醉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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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秋彰叫醒了她。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他居高临下的身影,锋利的下颌骨和低垂的眼。
她伏在案上不肯起身,含含糊糊的唤他的名字:“秋彰。”
于是他便蹲下身来与她平视。
“秋彰……”她又叫了一声,伸出手一把抱住他的脖子。
他立时怔住。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呀?”她红扑扑的脸就在他眼前,吐息里全是潮湿的桂花酒香。
“可是……”即使醉了,她还是用那样难过的语调和他讲话,眼泪慢慢掉下来,“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
这一夜又下起了雨,望日的圆月隐没于薄云之中,只漏出零星的月光。
风中传来故园的旧曲,点点滴滴,字字句句。都是箜篌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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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茶过一盏,白子落枰。我拨了拨灯芯,照清了桌案上细刻的花纹。手指轻轻抚过,不经意似地问道:“那大人爱过灵儿么?”
秋彰握子的手缓缓松开,和田玉在烛光下散发出幽幽温润的光泽。
“我曾想,譬如纯意,我一心深爱,又怎能背弃那时许下的诺言,譬如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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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晴夜,我与秋彰对弈。
他棋技绝妙,曾在康宁四年的宣宫中下败了三国使臣,这夜却出人意料地败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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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宁四年,三朝来贺。
以兖王为首的兖、虞、庆三国,朝见天子述职,秋彰作为一国宰执,自然不能推却。
兖王提出要让使臣和秋彰对弈,他本无意出风头,却被人强逼出了风头。
三使俱败。
兖王亲自上场,步步狠戾。
秋彰险胜半子。
他藏在袖中的左手全是汗,湿漉漉的。他便在那一日隐隐约约猜到后来的火烧明日楼,隐隐约约猜到兖王要谋逆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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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彰和越灵一起出了宣王宫,路过凤尾桥。越灵大着胆子问他:“我们能从上面走么?”
秋彰愣了好一会儿,低低道:“好。”
他转过头,瞧着她那张天真灵动的脸,心里满是叹息。薄冬,地上打了细细的冷霜,她大红的冬裙在天地间是那样烈,与年初刚到宣京时已千差万别。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纤纤的指尖,紫色的官服衬着红色的缎面,竟十足般配。
他们就这样手指相扣着慢慢走过凤尾桥。
桥身上的血色扎眼又悲哀,桥洞下的河流沉默又冰冷。
秋彰质问自己:那平芜的死呢?
自己竟要不顾一切地、背信弃义地,爱上别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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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彰领着越灵去了春山陵。平芜尽处是春山,姜纯意便葬在那里。
六年来,那是他第一次带旁人同往。
他在她的陵寝前松开了越灵的手,然后轻轻说:“吾妻葬于此。”
越灵望着他萧索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你们……曾经,”她问道,“是怎样地相爱呢?”
秋彰俯下身,去抚摸平芜的碑,去描摹碑上的篆文,五脏六腑宛若刀绞,痛不欲生。他竟哭了——那是越灵第一次见他哭,四下寂寂,她只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泣音。
“是我害了她……”他哽咽着,捂住心口,跌跪在平芜坟头,像四年前,抱着她从水底打捞起的、残破不堪的腐骨时一样悲痛。
他难过地说:“我爱的人六年前就死了,越姑娘,我发过誓,这辈子只爱她一人,你又何苦刁难我,让我进退两难。”
“你还爱过什么人呢?你知道永失挚爱的痛楚么?”
“你不知道。”
“越姑娘。”
“你那般不择手段地想得到某个人,是又是否为他想过,又是否能体会到他的难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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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贯爱哭的小灵儿竟没有哭。她苦笑了两声,抱着手摇头道:“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你是这样想……”
“你分明知道!”秋彰猛然打断她,回过头来死死盯着她。
“我讲过很多遍,”他白玉般的脸庞上全是泪痕,“我早有妻室了!”
小灵儿骤然后退了两步,被他吓得脸色苍白:“……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他反问道,“是我勾引你在先么?是我缠着你不放么?还是我将流言传得人尽皆知?”
小灵儿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不停向他道歉:“……对、对不起,对不起……”
她想伸手去拉他紫色的衣摆,却被他冷冷挥开,只触到泠泠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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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我本意蹲下身去清理,被秋彰拦住。
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你竟这样待她?”
他“嗯”了一声。
“你何苦说那些伤人的话,她本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若与她坦白苦衷,她又岂会让你为难?”
我呆呆瞧着那棋盘上散乱的残局,深深为小灵儿难过。我真想给秋彰一拳,叫他知道,他眼中不珍重的小女孩,也是被旁人掌珠似的呵护疼爱着,看得比命还重。
“太师,我做错了。”他说。
“我本该爱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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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小灵儿小时候就生得灵,性子也灵,和对巷的小男娃吵起架来,整个北境都炸了锅。
那会儿便有人敲我的木板门:“师渐,你家灵儿管不住啦,把库狄家的小郎君又骂哭啦!”
我抱着斗笠出门去,拎着她回来。
“师渐,我错啦。”小灵儿一本正经地说。
“哦?”见她态度这么诚恳,我有些好奇了,问道,“错哪儿了?”
她小眉头一皱:“下次我一定不骂他了。”
“认识很到位嘛。”
“我要骂呼延家的小子,小库狄他太爱哭鼻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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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灵。我浑浑噩噩地想,你为什么要爱上这样一个人呢?
他怎么会不爱你呢?
他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小灵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比他的姑娘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是我爱了大半辈子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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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宁四年,兖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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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秋彰痛斥之后,越灵默默离开了秋府,回到明日楼弹曲儿。相熟的客人见她又回来了,便打趣她:“灵儿姑娘往后不走了么?”
她恹恹地答:“不走了。”
斐周先后就见了她几回,提出要向她提亲,她抱着箜篌低低地笑他:“原是不忍心污浊的莲女,怎教斐子动了妄念呢?”
斐周安慰她:“秋大人只是不忍心辜负姑娘。”
她又笑:“他从未辜负过我。”
“可他,”她细细拂过箜篌的丝弦,泠泠的琴声发着颤,“真的从未辜负过他自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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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灵离开之后,关于她的事情却仍不停传入秋彰耳中。诸如世家里排行第几的贵公子为她一掷千金;哪家大人的寿宴请了她弹琴,满堂喝彩;斐周浩浩荡荡抬了十里长街的聘礼来提亲……
他想着八月十五那夜里,小灵儿与他相谈甚欢,竟久久说不上话来。
也许他真的遇到了那个可以交付真心的人罢,他这样想着,还特意随了礼。听闻那礼送去时气得越灵砸了箜篌,三日未踏出房门一步。
再传来的消息便是兖王火烧明日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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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宣式微,四年来两次乱军围城。如果说六年前秋彰初登朝堂毫无招架之力,那么六年后,对于早有预料的一切,他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逆臣上钩。
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越灵。
没算到自己真的爱上了越灵,也没算到兖王会以越灵威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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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王入宫设宴,挟了越灵和诸多大臣,逼迫秋彰归降。
彻夜雪雨,宫里宫外都是连天的哀嚎,鲜血新漆了朱墙,白骨重铺了汉白玉地砖。暴虐无度的逆臣宴请两袖清风的良相。
越灵长发散乱,低垂着眼睫,脸颊上还沾着血。身上水绿的衫子全是朵朵妖艳的红莲,满身血污。
“……越灵。”
秋彰情难自已。
他看到她那份模样,只觉得胸膛被人生生挖出好大一个窟窿,汩汩地流血。
越灵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张皇地望去。她的动作僵硬到了极致,像一个破碎的木偶。他乌黑的眼珠子里只剩下迷茫,那张纯洁无辜的脸蛋上都是细小的伤口,让秋彰想到大雨中无家可归的小狗,它们也惯用这样的眼神望他。
但她意识到是他,说起身子连连向后退去,口中发出“呜呜”的号啕。
秋彰已不忍再看下去,他伸出手,想靠近她。
“啪啪——”兖王的掌声在一旁响起,带着戏谑的声音传来,“啧啧,真是感人至深的一幕啊。”
“昔年平芜主,今时胡女琴。”兖王嘲讽道,“秋大人的风流韵事,总是让人抓住把柄。”
“……你!”秋彰一时怒上心头,半句话都说不出。
“别担心,秋大人,血又不是她的——只是在她跟前杀了几个人,吓唬吓唬你这小妻子罢了。”兖王摇头道。
秋彰死死盯着他,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她最好没事,”秋彰一字一顿道,“否则我一定将你千刀万剐!”
“哈哈哈!”兖王大笑,指着他,“秋大人,她的生死只在我一念之间,该害怕的人是你啊!”
……是啊,该害怕的人是他啊!即使他一手握重兵,即使此刻,只要他一声令下,这场战役必要推翻重来……
可是,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影,看着那斑驳的血迹,缓缓握紧了拳头。
“……你要我做什么?”
秋彰握紧的拳头又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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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未曾斥责她,她此刻兴许还安然待在他府中。
可他竟斥责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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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兵,撤出落花城,为孤拟写诏书。”
兖王静静地说。
“——不要!”
打断他的却是越灵。
她勉力爬了起来被守兵击倒在地,额角上溢出浓重的血色来。
“越灵!”秋彰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
身旁的随从拉住了他,纷纷劝他不要意气用事。
他呆立在原地。
末了,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好,我答应你。”挥了挥手,“撤兵吧。”
诸臣哗然。
有人愤怒地站起身想要冲过来,大骂道:“秋彰!你这是叛国!”
“不忠不孝!”
“秋丞相,三思啊!”
“……”
其中不乏有六年前阻拦平芜郡主嫁给他的老臣。
等他们终于再度安静下来,秋彰又重复了一遍,沉毅有力,不容辩驳:“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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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殿门缓缓打开。上来报信的士兵跪倒在兖王跟前:“王上,宣兵退了。”
“……不!”
那一瞬间,越灵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跌倒在秋彰跟前。
她伸出手抓住他紫色的衣摆,他蹲下身握住她鲜血淋漓的手指,搂住她的肩背,把她抱进怀里。
“……秋彰,”她哭着叫他的名字,手指从他的指间挣脱出来,攀上他白净的脸,“你……叫我、叫我如何苟活……”
秋彰听着她急促的叹息,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哑声说:“……我不能让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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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终又一起从宣王宫离开。大雪纷飞,兖王差人送了红绸伞来,惊蛰似的大红色,瞧得人眼晕。
空气里到处都是沉郁的血腥气,落花城仿佛垂垂将死。
秋彰不经意似的提起:“……明日我们便成亲。”
“啪——”凛冽的掌风扇过,越灵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他被打得微微偏过头去。
他抬起头,四目相对。
片刻后,越灵终于移开目光,看着宣王宫檐上的一轮弦月,没什么情绪地说:“你竟会为了我退兵。”
他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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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越灵的话还没说出口,身后便传来一声惊叫。
之后是接二连三的痛呼,夹杂着流箭飞矢掠过长空的声音。
他们立即回头。
宣宫里,鹿台上,不肯归顺兖王的宣旧臣一个接一个地被射倒在地,万箭齐发,人间炼狱。
越灵心跳窒了一拍,她脱口道:“救他们!”
秋彰仍不语。
从答应撤兵的那一刻起,这一切早已注定。
越灵想回去,却被他一把抓住。她哀号一声,痛哭道:“是我!是我!都是我犯下的错!都是我造的孽!”
她用力挣开他,头也不回地向着鹿台奔去。
秋彰就这样站在雪地里,撑着那柄红绸伞,一点一点看着她远去。
茫茫大雪,清寒刻骨。
那红绿斑驳的亭亭身影,就这样消失在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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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灵爬上鹿台时,犯人已换了一批。有宫人在拖尸体,地上拉出长长一道血痕。
兖王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她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斐周。他还是那件浅青的官服,在流矢中奔逃。
“小心!”
来不及多想,她飞身到他跟前。
长箭破空而来,她应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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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被洞穿的声音如锦帛撕裂,丝丝入扣的痛楚朝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越姑娘!”斐周扑上去接住她坠落的身体。
这样很好。她却想。
伴随着漂浮的尾羽,溅出温热的血液。
心口处深插的箭矢又冰又冷,抵在那颗又冰又冷的心上。
她的罪行终于得到了宽宥,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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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台上一双青绿的影子交叠,城楼下紫衣男子静立。
随后他听见台上人的哭声,比那夜的马嘶还要惨烈:“啊——”
“越灵……”
他撑伞的手指牢牢握紧,眼角淌下一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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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和兖王对峙的这一年冬,宣兵卷土重来,在乍暖还寒时节平反了叛乱。
秋彰仍旧是大宣的功臣,即便他曾为了儿女情长负了天下人。
因他有把握,所以才敢退兵,然而事与愿违,他还是失去了每一个想要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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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的开锁声,铁链落地,震起片片浮尘。牢房木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寂寞,月光洒落一地。
“兖王陛下,”秋彰道,“您睡得可好?”
兖王骤然坐起,见来人是他,不由一哂:“孤输了。”
秋彰不置可否。
“不过你也没有赢。”他冷冷说,“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秋彰闻言一笑:“你说得对,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人。”
“所以,”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指节,“我是来遵守诺言,来将你千刀万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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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宁四年,兖王反,宣相秋彰平之。
兖王被凌迟处死在鹿台上,举国欢庆。
三千刀,一刀一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秋彰冷眼以待。
他望着天边薄薄的云层,铅华淡抹,他淡淡想,越灵,以他的血肉来祭你,万望你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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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灵为兖王所杀那一日,斐周将她的尸体送来,交付他。他追问斐周,她可曾说过什么?
斐周愣了好一阵,缓缓摇了摇头,只说:“她说她想回家,劳烦大人送她回家。”
秋彰低下头,看着她已被斐周擦干净的苍白脸庞,轻声说:“好,我送你回家。”他把脸贴在她脸上,不停重复道:“我送你回家。小灵儿。小灵儿。我一定……送你回家。”
斐周晦涩不明地看了他好久,疑惑地问他:“大人,我不明白。”
“你竟这样爱她么?”
“可是如果你爱她,又为何要一次一次地将她推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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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次年秋,吾至京。”
“闻吾妹夭,悲不自胜。”
我带上小灵儿的骨灰启程时,秋彰没有来送我。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将小灵儿的手札托人交给他。从始至终,我知道,小灵儿都没有怪过他。
她是这样良善的的孩子,从不记仇。
她来时只捎了一把箜篌,几件春衫,然而离开时,这些都不在了,只剩下一抔黄土。
小灵儿的个性同平芜郡主大相径庭,结局却可谓是殊途同归。
我一路向北,不自觉哼起北境的古调:“……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
小灵儿,你别怕。
我们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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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晨起问秋相安,午时问秋相安,宵禁问秋相安,日三安,秋相答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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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子甚美,然较之彰,总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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皑皑的雪,那时节,凄凄地落在我的眼睫。我望见鹿台下的秋彰,他的身影又挺又孤寂。
我是怎么想走到他跟前的呢?
是了,是因他好看的眉眼。
他那时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一整年了,他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永别了,我的爱人。
若我早在平芜郡主之前遇上你该有多好?那样你是不是就能多看我一眼?
可惜我虽不能像她一样为你所爱,却终究像她一样爱着你。
这次,请你把我忘了。
请等待下一个,像我一样,像她一样,飞蛾扑火一样爱你的人。
只是下一次,别再辜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