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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混沌十一

    每每到了腊月,这各家各户都是数着日子等过年。朝官们苦苦熬到腊月二十七就彻底没了束缚,这是正经给假的日子,连在衙门做样子也不必做了,皇城大门一关,便各回各家过年去。

    谢邈先前跟着学正殿的人去了无因阁,说是帮忙,其实也就是打杂。

    虽说文试开考要等在来年四月,可只要到了正月开朝,这届文试命题的考官们便要直接被关在无因阁出试卷了。所以这考官的吃住日用、各式场所的布置都要赶在年前就置办妥当,少不了搬弄桌椅、数纸留笔的,这就是去无因阁帮忙的小官儿们的日常工作。

    谢邈放好这间封卷库的最后一张椅子,和推门进来的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一切妥当,不必进来了。

    “这么快!”进门的是一个年岁大些的女官,名为顾秋云,是吏部属官。看她官服制式与谢邈相似,只不过没戴官帽,与一本正经佩戴齐全的谢邈比起来显得有些随意。“你手脚是挺利索的,隔壁搬弄这桌椅活活折腾了两三天,你只半日便收拾好了。”

    又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说:“实在抱歉,我应该同你一道搬的……”她今日一到无因阁便小腹不适,去折腾许久,谁知一回来谢邈把活儿都干完了。

    谢邈环视四周,见没什么落下的,拿了钥匙和顾秋云先前放下的帽子朝门口走去,“无妨,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两人一起关了第三封卷库的门,是这五间封卷库中最先走出来的,廊下一时竟有些冷清。

    “秋云,你好些了吗?”

    “还好,还好。”顾秋云抱着自己的官帽,唇色发白,走路也是慢慢地跟在后头,看上去虚弱得很。

    今日布置好封卷库,给考官出考卷的准备便算是齐全了。一早便有学正殿的人来传话,今日不必按时离班,凡是先做完的便可直接离班归家,节假就算是开始了。

    顾秋云想到这点,又对谢邈心生不少感激,“多亏你在,我也沾了光能早些回家。”随即面露苦色:“你可不知道,每年过年我都要回壅城去,若是二十七这天衙门事多,便只能二十八再走,可年假时各府城门只开辰时,我要想出城,便须早早地就在城门口等着才行,还要紧赶慢赶,赶在壅城关城门前入城……唉,这每年过年回家都跟行军打仗似的!”

    谢邈问:“你在京多年,不是有分下的宅院吗?”

    “嗯,确是有。”顾秋云说,“那院子虽说不小,住着也舒服,可我家中父亲母亲、祖父祖母都是在壅城住惯了的,我几次提起要把他们接来,一家人住在邢都多好!他们总是说不愿搬动,街坊四邻都是熟面孔才安逸。且壅城与邢都又不远,于是便成了我住在这儿,待年节时再回家去。”

    原来是个大家庭。

    谢邈突然有些不自在,双手慢慢拢进了袖子里。

    也许多说说话能让顾秋云的注意力不放在疼痛上,她愈发活跃,主动问谢邈:“小谢的宅院还没有置办好吗?我看你这些日子都住在礼部衙门,那地方虽到班方便,到底不舒服。”

    谢邈想到自己分到的那处小院子,地处学圆巷,位置与布局都很好,可惜月前那场大雪压垮了正屋廊顶,她背着小包袱到家的时候只能和那匹马面面相觑。

    “还在修廊顶。”

    顾秋云了然,“啊,如今到了年底,恐怕要耗上些时日呢,你再怎么也要到年后才能住进去了。……唉!”她双眼一亮,“不如你同我回家去?去我家过年如何?”

    谢邈发着愣,那边顾秋云已经开始想象一起过年的情形:“我有个妹妹,比我小六岁,与你算是同龄人,定是能玩到一起去的。”

    “不必麻烦。”谢邈出声打断她,“多谢你挂念,只是自入皇城整日忙碌,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行囊,正想着趁着节假收拾收拾,便不去贵府打扰了。”

    顾秋云十分理解,“啊,应该的应该的,你也该好好休息几日才是。”

    一直到两人交了封卷库钥匙离开了无因阁,分道回了各自衙门,顾秋云才恍然想起:小谢的房子还塌着呢,她去哪儿收拾行囊啊?

    这边,谢邈回到礼部衙门取了名牌收好,代表她今日已经离班,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径直去了官舍方向。

    还被年关祭典的各式公文包围着的几位同僚虽都埋着头,但心眼都跟着谢邈移动。其中一个坐在当中的见她出了门,手中虽依旧不停地翻动着纸页,眼睛却已经飘了不少,满是不屑地说:“到底是祖上有光,人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

    这话说完,四下果然生起不少嗤笑声,还有附和的:“人家叔祖是原任三品尚书大人,你叔祖哪位?”

    那人冷笑,“哼,我叔祖?我要是成了那等磕老吃功之徒,我叔祖能从土里气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点本事干占位子,怎么是家里没饭吃了?跑来蹭朝廷的饭吃呢!”

    “这还没本事?有一个二品荣休的叔祖,背靠峰东最大氏族,这算是天大的本事了!”

    “得了!”那人书页一甩,就差指着谢邈离去的方向骂,“那真正有本事的可都在来年无因阁考院呢!便说在座各位,哪个当初不是一府头名?虽最后不是终场头名,但咱们也是正儿八经考出来、去地方府县上任、又一年年熬到邢都的,若在这儿去夸一个靠着叔祖进皇城的小女儿,岂非自降身份?”

    众人大笑声中,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低头翻看着自己手头的公文,先是使劲对着那边翻了个白眼,又忿忿道:“当初学正殿来要人,一个个都怕吃力不讨好躲得远远的,只谢邈去了;如今人家一连辛苦几日干完了活能早早放假,你们倒是又看不惯了……呸!”

    谢邈回到自己的官舍,目之所及只有简单的桌椅床架,她来时带的行李少得可怜,直接放在了茶桌上,房中仅有的一处衣架被分给了肃王公子送的那件斗篷,如今正好好地挂着。

    年节时官舍锁门,这七日照例她是不能住这儿的,正好今日离班早,她还有时间去街上找一家客栈。其实客栈过年也不开门,可今年例外,赶考的学子入京把邢都大小客栈都占住了,这下不开门也要开门,不营业也要营业,有钱不赚?又不是傻。

    与旁人到了客栈先问价不同,谢邈问的第一句却是:“此处可住有武试考生?”

    “啊?”跑堂摸摸脑门,“这……这住下的考生文的武的都有,也没听说过哪家客栈不让武考住的。客官您是考生?可要住店?”

    谢邈又问:“那你这店里的考生,是峰东来的吗?”

    跑堂一头雾水,“住店的时候倒是都登记过……不是我说,您是住还是不住啊?”

    “可否劳您查看?若无峰东来的,我就住下。”

    “……”

    峰东的武考是跟您结了仇不成?

    问到这一句,这家客栈也就招呼人把她赶出去了,开店多年,竟是没见过这样麻烦的人物!

    于是谢邈背着包袱站在邢都的大街上,回首望去走来的四五家客栈,长叹一声,还是继续走去下一家问了。

    属实是没想到在这年关的大街上也能遇到熟人。

    “呦,这不是礼部新贵——咱们小谢大人吗?”梁封城单手撩起车帘看向外面的人,“这大年根儿的,小谢大人不在家中布置,怎么背着行囊走在大街上呢?”他思索着谢邈二十七离班后要回峰东去过年的可能性,随即放下心,“即便是回峰东,你到家也要年初一了。”

    这一架马车跟着她步行的速度慢慢挪着,让谢邈想看不见都难,只好转身行了礼,抬头的瞬间吓了一跳。

    只见梁封城一身红装,还加了一件雪白的披风,玉冠高束,唇红齿白,像一尊活玉似的端坐在车里。

    谢邈感觉自己的双眼都要被晃瞎了,“肃王公子,您打扮的跟年画娃娃似的,这是要去贴到谁家的门上?”

    “……”

    梁封城今日是照例赶在年三十之前到几处与肃王相熟的府邸过府见礼,这身打扮是管家柳坪雷打不动的安排,说是小子红火些更讨喜。

    不过被谢邈这么一说,他突然有些不自在。

    “咳……原是我先问你,你这大过年的在外头跑什么呢?”

    谢邈撇过头去,“置办年货。”

    梁封城看她背着的小包袱,与当初入京时一般无二。

    这有背着全部家当出门置办年货的吗?

    他眼珠一转,说:“左右今日也是到各处见礼,小谢大人也是我朋友,不如就去小谢大人家,既是送节礼,也当作恭贺大人乔迁之喜了。如何?”

    谢邈眉头蹙起,“我家?”

    她冥思苦想梁封城说的她家是谁家……

    哦。

    是那处被大雪压塌的新官宅院。

    梁封城看着谢邈先是轻笑一声,然后缓缓转过身、直直盯着他。

    分明就是被一个小姑娘盯着看,肃王大公子竟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做什么?”

    一盏茶的功夫,这架漂亮的王府马车悠悠停在了学圆巷一处宅院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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