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看二人没有动作,又道:“我这谜面数年不曾更改,想必两位对答案已然心知肚明。”
他有些迟疑:“虽然本店无明文规定不可再答,但......”
齐令昭知晓他话外之意,善解人意道:“答案既在心中,再参加便失了游戏的乐趣,这次我们不与他们争夺这盏花灯,只随意看看罢。”
那摊主赞道:“小娘子实在大气。”
他思索片刻,绕到那长长屏风后方,从那里取出来一盏纸面灯,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摊主将纸灯递给齐令昭,齐令昭接过来将它举起,发现上面写有一首诗,她念出最后一句:“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齐令昭没由来的觉得灯上的字迹眼熟。
摊主解释道:“这是先父临终前最后一件作品,今日相逢即是缘分,我便将它赠予小娘子。”
齐令昭没有辜负这番心意,郑而重之道:“多谢,我定会珍视。”
二人又从灯谜处离开,时辰不早了,齐林提出送她回宫,他们便往来时的方向走。
路上齐令昭捧着纸面灯看个不停,途径的女郎手里拎着的不是兔子就是莲花,这盏布满墨字的灯倒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齐林忽然出声道:“这是怀素山人的字。”
齐令昭恍然大悟,难怪她觉得字迹熟悉。
怀素山人是极负盛名的书法家,他才华横溢,最出众得便是那草书,笔方势连绵,不可端倪。
从前她被齐征逼着练字时,有一大半的字帖都是出自怀素山人,让她如今听到这个名字都不由自主心生胆怯。
她又重读了一遍灯上那首诗。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①
其中蕴含的悲意与凄怆,如同飒飒冷风迎头击来。
她迟疑道:“怀素山人声名远扬,为何有如此感叹?”
她只听说怀素山人与书法之上的造诣与美名,却没想到他一直在以贩售花灯为生,过得拮据凄惨。
“他有才华,有抱负,何故不来朝廷做官呢?”
齐林看她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她道:“小齐将军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齐林没有正面回答,只问她:“殿下可知道我朝如何任选官员?”
齐令昭说知道,从前进学时太傅有讲起过。
本朝官员先由州郡的大小中正官推选,根据被推选人的家世、才学定品,最后再将品级名单交由吏部,统一选取任官,品级越高,就任的官职越高。
齐林道:“这便是问题所在。”
齐令昭不解:“虽然家世在其中为重要的考评标准,可若是才华出众,未必没有机会。”
“一丝机会也无。”
他厚重面具下仅能露出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殿下以为所聘任之人都是由地方中正暗访民间,费心寻找的有识之辈。实际上中正官手里的权力已然全部转移到中央官员的手里,所谓的选拔,不过是世家内推罢了。”
齐令昭的眉头狠狠皱起:“可他那样知名......”
她向来是不问朝政的,世族对皇家的威胁,她平素只在太后的霸道独断中才略感一二,没想到他们已经到了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步。
齐林哂道:“不冠以五姓,如何叫知名?再厉害的人物,在世家眼里也只是泛泛之辈。”
齐令昭沉默下来,她从小也是读历史文赋长大的,自然明白官场对于有怀之士而言有多重要,同样,贤能对朝廷而言也必不可少。
而世家几乎垄断了上下互通的机会。
她隐隐有危机感,这样的局面若没有改变,将来必成大患。
只是这样的话题太过端肃,与今夜温婉的月色不相匹配,齐令昭便另外寻了话同他聊。
她提出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你为何同征北齐将军一个姓?也是他家中子侄吗?”
齐林回道:“算是子侄,但我并非归德齐氏之人。”
齐令昭慢慢摩挲她手中一直紧握着的剑鞘,冰冷铁面因为与手掌长时间接触已然有了暖意,“我还以为我与小齐将军也还算半个亲戚。”
归德齐氏是太祖亲弟那一脉的旁支,传到现在即便已经与嫡脉血缘淡薄,确实也能称一句亲戚。
“原认定小齐将军是归德人士,此番来京是背井离乡。今日却瞧你对京城十分熟悉,想来是荣归故里罢。”
齐林摇头:“我不是凉州人,祖籍也不是洛阳。”
齐令昭闻言倒有些惊讶,她笑道:“可你对那字谜的规则讲得头头是道,摊主不是说,这一向鲜为人知吗?更何况你还不是京城人。”
讲起往事,齐林的声音似乎更加沙哑:“我曾有幸同一位贵人游玩至此,碰巧遇见过罢了。”
“贵人?”
齐林道了声“恩”,停顿几息补充道:
“于我而言,恩重如山的贵人。”
—
两人走了许久,终于是在亥时半刻到了宫门口。
齐令昭以为齐林会和她一起进去,却不料他站在门口就不动了。
齐令昭问他:“你不随我一起进宫?”
齐林道:“我在宫外有住所,非必要不在宫里留宿。”
齐令昭笑了,她想起之前在赏花宴上齐林对萧洛神的回答,没想到看上去冷肃可靠的齐林也会骗人。
“那你便回去罢,就差几步路,无需在此守着我。”
齐林没有吭声,但仿佛原地生根般的双脚披露了他的选择,他要亲眼看着齐令昭安全入宫。
齐令昭与齐林认识的时间不长,从那次太极殿门初见到现在,不过才一个多月。
然而在短短的相处时间内,她却从齐林身上十分清楚的感受到一种性格,那就是执拗。
凡事由他心中做了决定,似乎很难被旁人改变。
齐令昭并不在意,只抬步往回走。
忽然她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转头向齐林问道:“你可知洛阳城有没有什么高楼,最好是能看见皇宫的正门。”
齐林也不问她要做什么,回答道:“有。”
他一指远处若隐若现的重阁飞檐,“日沉阁,只比宫中的出云楼矮上一些,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全城。”
齐令昭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见一处楼阁高高耸立着,她露出满意的神情,对齐林道一声谢。
值守的侍卫认出了齐令昭,向她行礼后便示意其他人开门放行。
在宫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刻,她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一眼。
齐林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沉沉,月光如寒霜一样裹满他的全身。
—
夜凉如水,月华如练。
更深露重,方才还热闹的人群慢慢散去,人声鼎沸后是让人空虚的寂静凄清。
太后凭栏仰望天上星子点点,任由劲风拂乱她的发丝,神态犹如一个贪玩的孩子。
此时又下起了雪,她伸手接过半空中飞舞着的一片,看它落在温暖的掌心又慢慢融化。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将摊开的手掌缓缓握成拳,坚硬的指甲渐次陷入柔软的手肉中,她却感觉不到痛。
“这么晚娘娘还不回显阳殿吗?”
太后早知道来者是谁,她捻着笑意回头:“这么晚父亲还不出宫吗?”
何甫辙示意太后看他的大司马官印,“就算宫门落钥他们也不敢拦我。”
太后的笑意倏尔淡了,她转回身漫不经心问道:“父亲这么晚不出宫,可是在与齐征商讨静女之事?”
何甫辙信步走到她身旁,道:“齐征答应娶静女为正妻,婚期定在今年四月。”
太后睁大眼睛,对这时间有些惊讶:“何故如此着急?”
何甫辙道:“娘娘今夜之事定得颇为草率,恐怕已经引得他不满,日久易生变故。”
太后似笑非笑道:“是您叫我早早打发了赵文心,好给静女腾出位置。”
“徐徐渐进,方为上策。”
“事情不顺利?”太后从中捕捉到了别的意思。
出云楼飞檐四角的铜铃忽而叮当大作,何甫辙的声音掺杂其中:“他要推行一项新政,作为迎娶静女的条件。”
太后闻言偏过头:“与什么有关?”
何甫辙淡淡道:“任官。”他习惯性把玩起官印,享受四四方方的棱角扎在手心的异物感。
这不是手握官印的感觉,这是手握权力的感觉。
“今年中正从地方选上来的人,不再以品级定夺官位。他想多加一场考察,名列前茅者可无视品级的约束,也不再经由吏部,而是由齐征下旨直任为官。”
太后问他:“您答应了?”
何甫辙道:“是,萧氏今年也叫了女子入京,他们对中宫之位同样野心勃勃,有萧皇后从前的势力,萧氏女不可小觑。”
太后不屑道:“不过尔尔,是有些小心思,但到底年轻,还是藏不住。”
“不论如何。”何甫辙宽大的衣袖随风猎猎作响,“皇后之位,要非静女莫属。”
“何氏是否能更进一层,就看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