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蒙蒙亮。
外头麻雀开始“啾啾啾啾”地叫个没停。
联排的白墙小院外有三轮车经过青石板路，生了锈的车胎随着车主踩下的脚踏板，每一下都会发出难耐的“吱嘎”声。
同一时刻，提前预录好、绑在龙头上的喇叭传出老汉儿失真的吆喝声。
“卖——白糖糕哦~萝卜旋儿~萝卜旋儿脆又香，老人吃喽心不慌~萝卜旋儿香又脆，穷人吃喽变富贵~萝卜旋儿细又长，妈妈吃喽洗衣裳......”
林元缩在被窝里，浑身上下只露了个头在外面。听到声，眼皮没动，只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
可人心气儿不顺时，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对。像是为了合上这声叫卖，院里的水龙头开始工作，水花溅落盆底，叮咚作响。
林元眼皮紧闭，深深呼吸一下，按捺住快要爆炸的脾气。
他整夜没睡着，翻来覆去一晚上，脑子比他妈织的毛衣针脚还要乱。好不容易捱到这个点，才迷迷糊糊有了点儿睡意，棒槌敲击衣服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直敲在他脑门上。
林元提溜起被子，把两只耳朵也给裹起来。
这样的做法似乎起了些效果，他眉头才要松开，铁盆子倾倒脏水，与石板撞击在一起，丁零当啷一阵乱响。
眉头越皱越紧，林元再也忍不住，猝然睁开眼。
红血丝遍布眼眶，除了烦躁，还是烦躁！
一把掀开被角，只穿着套保暖内衣就急促下了床。他一把推开木窗，推得狠了，窗板撞上白墙，又回弹回来，用手抵住。
“妈！”怨气十足的一声。
张桂芳搓衣服的手一顿，抬头看他：“太阳打屋头晒进来了，起楞个早？”
林元鬼火直冒，头发搓得跟鸟窝一样：“起个锤锤，被你吵醒喽！”
张桂芳没在意，回头继续搓她的衣服：“勒个点儿也该起喽，几天后就要开学，给老娘快点儿起来预习功课。”
什么该起，他根本还没睡！
眼看着水槽边还有两大盆的床上四件套没洗，知道再待在这儿也睡不了，林元颇感无望，只能说：“我一会儿去找同学。”
张桂芳问：“找啷个？”
林元犹豫一下，说：“卷毛。”
“找他干嘛？”
张桂芳对这个卷毛有印象。初中时，两个娃娃报了同个补习班，她看那娃娃长得白净讨喜，本来以为能是一起学习、共同进步的好搭档。直到两人逃课去黑网吧打游戏，又因为年纪明显过小，被警察逮了，才知道是臭气相投的瓜娃子。
偏生成绩又不差，又一起考进了一中。
上学时张桂芳管不到，私下里却不希望两人有过多的接触，特别是在这么关键的几年。
林元迟疑，没说话。
张桂芳却像是知道他们凑一块儿也干不了别的事：“去网吧？”
林元抿唇不言，心里郁气只差最后一块沙石早就能堆积成塔。
“再有两年就要高考，现在高考一届比一届难，你要是考不上大学，以后就只能去要饭了噻。”张桂芳起第二遍肥皂，又拿棒槌敲。
再有两年就要高考。
两年。
还要两年。
塔尖的沙石终是堆上，从过年时他没能及时发送的信息起便在怄气。没有卡点祝福、看到回复已是几天之后、他们之间的事，他没有立场、还有两年。
两年之后还有他什么事，他们娃娃都该生了。
看着天空一望无际的泛白，脑也苍白，心也苍白，林元突然觉得无望，就要崩溃。
张桂芳继续苦口婆心，说：“上了大学，你是打游戏还是耍朋友，我都管不到你，干啥子都行。就这两年，给我抓紧学习，听到没得？”
林元肩膀耸动几下，沉默着眼睛一眨，滚落出两滴泪。他终于爆发，歇斯底里冲他妈发火：“啷个喊你不把我生早点儿！”
戳了自家儿子痛脚却浑然不觉的张桂芳被无端端吼了一句，敲衣服的手一停，脾气瞬间上来。
扬起的棒槌带起一片水花四溅，她差点脱手，要把棒槌往他站的窗口扔，声音却是压着：“给老娘轻点儿！大清早鬼火戳，把大伙儿都吵醒喽！”
林元没想再跟她吵，胳膊肘一抬，只抹掉泪。
张桂芳看见吃了惊，她家娃娃竟是歇了架在哭，声音顿时软和下来：“你哭啥子？”
“......”
林元哑声半晌，才吞吐出一句：“没睡饱。”
张桂芳无奈看他，纠结着妥协：“只许这一次，听到没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林元晓得她的意思。面对难得软化的张桂芳，他也有点小别扭，没了气，干巴巴憋出一个“哦”。
陆陆续续，前后传来二层楼房木板踢踏的走动声，林元后知后觉身上保暖内衣都在变凉。
他伸手要关窗，被张桂芳叫停：“昨晚上老娘麻将嬴了钞票，抽了张五......一百给你当抽头。放在斗柜上，省着点花晓不晓得？”
“......”
林元咬了下牙，关窗。
在窗快合上时，才闷闷出声：“知道了。”
-
林元出门时，时间还早。走出小巷，在随便一个摊子上买了笼生煎包吃。
他给张开宇发了微信，没人回，只好先坐城乡客运去城里。
等他坐在网吧里，上了机，带好耳麦，张开宇才姗姗回复：【兄弟等我哈儿，我吃个早饭就来。】
林元扫了眼手机屏幕，回复：【我先开了，你快点。】
这家网吧不要身份证，位置也隐蔽，是他们放学常来的老地方。彼此默契，不用他多说。
林元鼠标点在显示器上的MOBA游戏，点击两下打开，迅速开启匹配。
张开宇是在游戏进行到中后期时来的，正好爆发团战，林元操作着一个刺客英雄看准时机入场收割，拿下三杀后，对方不敌想退场。他没给对方机会，团战胜利后，召集队友准备一波。
在林元旁边的机位坐下，张开宇感叹一句：“怎么今天杀心这么重？”
林元也不知道听没听到，没有搭理他，直到显示屏出现“胜利”字样，双手才离开键盘。憋了一会儿，才说：“要开学了，不爽。”
张开宇觉得莫名，调侃道：“之前谁跟我说巴不得早点毕业来着？不开学怎么毕业。”
林元敛下眼睑失神，轻声喃喃：“毕业有啥子用。”
张开宇还没带耳麦，听到了。他突然好奇：“你说，毕业后我们会做啥子？”
“还能做啥子，上大学喽。”林元懒懒地说。
“那你想上哪所大学？”张开宇又问。
“......”
林元从没设想过，敷衍着说：“不知道，再看吧，考上啥子就上啥子。”
“讲讲呗。”张开宇说起这个还挺兴奋，“咱俩成绩也差不太多，以后说不定大学也能一起上啊。”
林元连被问了几个问题，手放在鼠标上无意识乱点一通。他满脸不耐烦：“喊你来不是让你摆龙门阵嘞，上号噻。”
张开宇这还看不出兄弟心情不好，那就太蠢了。他识相嘘了声，隔一会，又小心翼翼问：“那今天，能带我上个铂金不？”
林元瞥他一眼，挺无语的：“直接带你上钻石。”
张开宇眉眼笑开。
“那感情好啊！”
......
-
新学期开学一段时间后，林栖才得知宋知倦当上了班主任。
她其实不意外，从前她上学时老师比现在还要少，有数学老师身兼数职，除了数学还兼教体育的。也有体育老师干脆是班主任，时不时还代两节美术课，把这些课一并给主课老师的。
不过肉眼可见，宋知倦比上学期忙了不少。不是在上课开会，就是在处理学生之间的矛盾。
中午午休时，宋知倦难得空闲给林栖发微信：【我真不知道这帮小鬼头精力这么旺盛，午休前还有一群小姑娘找我告状，说我们班男生在班级里学狗叫，吵得别人睡不了觉。】
林栖看了觉得疑惑：【学狗叫做什么？】
宋知倦：【我们班新选的体委，家里养了不少狗，正跟人家科普小狗叫声呢，被一个家住农村的孩子经过听到，说农村里狗才多，非要纠正，说他不懂装懂。周围男生有热闹就起哄，还分关系远近隔出了两波人，正对着就吵了起来。只是不知道谁先带的头，吵着吵着就互相开始学狗叫，仿佛谁声音大，就是嬴了。】
林栖一时间有些语塞，发了个猫猫震惊的表情包：【那后来怎么叫停的？】
宋知倦想起这个也是觉得搞笑：【一人罚了一百个蹲起，现在还在教室后头面壁思过呢。】
要不是这样，现在估计还有一大堆学生排队等着告小状。
隔着屏幕，林栖也在笑。
这样的学生生涯，她记忆里似乎从没出现过。光是看宋知倦的描述，就让她觉得如此鲜活。
而她的，虽不够晦涩，却也不曾回甘。不管品尝几次，仍是苦的。
那头，宋知倦没等来林栖回复，感慨道：【如果班级里都是像栖栖一样，乖乖巧巧的学生就好了，能给我少惹许多麻烦。】
林栖不这样想：【他们很可爱。】
她这样乖巧的，只是因为没有肆意的权利而已。所以才要尽量保持安静，不惹人注意，也就不会有人去伤害了。
这次，轮到宋知倦没回了。
不知道宋知倦是有什么事儿，隔了蛮久才回：【是啊，都是一群很纯粹的孩子呢。】
宋知倦：【今天给他们个下马威，明天再给他们颗糖，那群孩子并不记仇。】
林栖看到了消息，扬起一弯浅浅的笑容。
是啊，愿他们一生纯粹。
无波无澜，在关怀里，在爱里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