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孙灰溜溜离开之后，许志国把李学安拽到一旁，递给她一个饭盒。

    “昨天舅妈给我送了一些卤肉，本想今天让你带到单位，早上却忘了……”

    李学安打断他的话，深吸一口气：“许志国，我准备辞职，你觉得怎么样？”

    许志国愣了一下，态度温和地回答：“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其实他看得出，这件事在李学安心里已经板上钉钉，他的意见并不重要。如果今天他不过来送饭，那或许只会在事后得到“已经辞职”的通知。

    但没有如果，既然李学安在此刻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就要对此表示出充分的支持。

    李学安叹口气：“我知道这个决定显得有点懦弱，面对工作上的困境，面对这个男权社会，我总是显得不够聪明，力量也很是微小。如今辞职，更像是逃避。”

    许志国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金国昌的话给了我新的思路，”李学安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对于工作和应酬——我脾气差，为人并不圆滑，又不懂左右逢源，实在是应付不来。既然我的长处是写小说，那就把精力放在最应该放的地方。”

    -

    “你决定了？”金国昌看完李学安递过来的辞职信，眼皮一撩，漫不经心地问。

    李学安点点头。

    金国昌把信纸放在办公桌上，叹一口气：“我早就有预感，这里留不住你。”

    他想起第一次读起李学安的小说，感觉像是看到了自由自在的鸟雀和草原跳跃的猎豹，纸上的文字如同冉冉升起的太阳，带着能够灼伤人的温度。

    太阳是只可远观的，她不适合离人群太近。当初把她要过来也是存着惜才的想法，如今同意她辞职也是。

    金国昌一边在辞职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边说道：“你现在手里应该没什么长线工作，三天时间交接给孙韬，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李学安弯腰道谢。

    -

    李学安收拾东西的时候，沈利彬刚好来找她。

    这人好久没来了，一见她桌子上码着几个四四方方的袋子，忍不住惊呼：“你这是要去作协上班了？”

    李学安累得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问：“谁跟你说我要去作协了？”

    “单位都传遍了，”沈利彬帮她把摞着的袋子摆正了一些，“说作协那边张老跟你吃了顿饭，直接跟大领导要人，想让你去他身边当秘书。”

    李学安被逗笑了，澄清道：“没有的事儿，我是辞职，不干了。”

    “不干了？”沈利彬收起笑容，惊讶地追问，“这份工作多少人想盼都盼不来，你怎么突然不干了？”

    李学安回：“想在家专心写东西。”

    沈利彬点点头：“也是，你写书赚的钱都够花到下辈子了，哪儿还需要上班？不像我们，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我媳妇儿前几天查出怀孕了……”

    李学安连忙道：“恭喜啊！”

    沈利彬摆摆手，脸上的表情既焦虑又自得：“恭喜什么，孩子就是吞金兽，等以后你和你对象有了孩子就知道了。”

    李学安笑笑，没接话。

    沈利彬像是恍然大悟一般，问：“你辞职是不是你对象的意思啊？我听说前几天有人追你，追到单位了，被你对象堵了个正着。”

    “你都是从哪儿听说的这些谣言？”李学安忍不住好奇地反问。

    沈利彬兴致勃勃地说：“作协的小孙追你，找了半个单位的人问你是不是有对象。你可算是出名了，李学安这三个字现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学安长叹一口气。

    沈利彬道：“好像是谁告诉他你没对象，事后他还和那人打了一架，被人揍得那叫个惨，他妈在人家门口呼天喊地骂了一个下午，讹到了一百块钱。”

    李学安咂舌：“这么蛮横？”

    沈利彬压低声音道：“小孙他爸在厂子里出的事，人没了，上面赔了几千块钱，被小孙拿去自费出了几本狗屁不通的诗集，他妈在出版单位跟领导哭了两个月，领导找关系给人塞进的作协。”

    “小孙他妈知道闹起来有用，最近在妇联那里闹过好几次了，让国家给小孙配个媳妇儿，大领导他爱人就是妇联的，被整得焦头烂额，连带着大领导脑门上的头发都日渐稀疏了。”

    李学安嘴角抽搐了一下。

    沈利彬感叹：“幸亏你结婚了，这要是单身，估计要被这家人缠上。”

    李学安也觉得有点后怕，拍胸脯道：“幸亏我辞职了。”

    沈利彬顿觉有点可惜：“你这么一辞，我以后的八卦分享给谁去？”

    像李学安这么没心眼可是少了。沈利彬嫉妒归嫉妒，却也不得不承认面前人至少不会害他。

    他又说：“感觉大领导挺重视你的，正是往上搏一搏的机会。”

    李学安摇头：“不搏了，回家老公孩子热炕头去了。”

    说着，她顺手从袋子里掏出一张红纸做的请帖：“过几天我办酒，你记得来。”

    沈利彬接过来，扯出一抹笑：“来，肯定来。”

    -

    晚上，一家人齐齐坐在餐桌前吃饭，李学安不动声色地说出这个消息。

    “什么，辞职了？”老大媳妇儿的声音尖利到能穿破房顶，“这么好的工作，怎么说辞就辞了？”

    她家男人在居委会当临时工还当得津津有味，小妹这一个没看出，竟然把福利好、地位高的铁饭碗给扔了。

    要真是不想干了，让公公找找关系，把学仁调动到市里去也好啊。

    王翠芬瞪了一眼大儿媳妇，安慰李学安道：“辞了也好，我早就看你那个工作不怎么样，成天勾心斗角的，弄得你大姨二姨家也跟着鸡飞狗跳。”

    听说昨天，她大姐和小妹还打了一架，嚷嚷出一堆私密事。

    宋禄可能也猜出张丹偷着拿钱了，黑着脸走的，今天没再过来。张丹在家寻死觅活了一通，回去找宋禄求和了。

    估摸着宋禄要后悔再婚找个这么小的，事业上给不了助力，生活上不会知冷知热，反而拖了不少后腿。但离婚也不可能了，他这么大岁数，禁不起两次折腾了。

    李长征扭头问许志国：“你怎么看？”

    许志国放下筷子，咽下嘴里的东西，认真回答：“学安之前和我商量过辞职的事，我觉得可行。”

    “你们两口子没意见，我这边就支持。”李长征拍板定案。

    吃完饭，许志国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许家。两人还没办酒席，在老人眼里不算结了婚，李学安还在自己家住。

    王翠芬把李学安偷偷叫到主屋里来，担忧地问：“你是真想辞职，还是许志国让你辞的？”

    “当然是我真想辞，”李学安瞪大眼睛，“妈，你怎么会往许志国那边想？”

    “你们这一结婚，他继续去上学，石头和剪子谁来管？”王翠芬叹口气，“我早就想跟你商量，等到他去了京市，你就搬回来住，让两个孩子和媛媛他们一起玩。”

    这就是要帮着闺女带孩子的意思了。

    李学安没想到王翠芬能宠她到这个程度，霎时眼圈就热了，往前拱了两下，挽住王翠芬的手臂不吱声。

    王翠芬摸了摸李学安油亮厚实的黑发：“如果他哄着你辞职带孩子，不要听他的，有爸妈在这儿，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咱们不图他的钱，也不图他家产，结婚连房子都没让他装修，你可以挺直腰板，不用看他脸色。”

    李学安破涕为笑：“妈，真是我自己要辞的。”

    “真的？”王翠芬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复辨别闺女的神情，见她没有丝毫委屈和不满，这才放下心。

    李学安道：“许志国对我挺好的，人家刚为了救我，手都被打折了，你还这么恶意揣度他。”

    王翠芬听到这话，脸上闪现出一丝心虚。

    李学安继续道：“跟他相处的这些日子，你们也可以看到，他一直在付出。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至少在现在，他对我的心意是真的。”

    婚姻是枷锁，没错，活了两辈子，她一直是这么认定的。但她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是在让自己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不结婚是，结婚也是。

    人可以抗拒枷锁，但不能抗拒爱。

    王翠芬有些动容，问：“看来你是真喜欢许志国。”

    “相比于喜欢，我更喜欢用信任这个词，”李学安摇头，向母亲解释，“他长得不错，个子高，头脑聪明，基因很优秀；他人品好，有责任心，能承担起石头和剪子两个大负担。挑选爱人的标准千千万，我更像是在挑选携手一生的伙伴。”

    -

    到了睡前，王翠芬还在琢磨李学安说得那番话。

    李长征躺在热乎乎的炕上，舒服得整个人发出长长的一声“嗯”，侧头想让王翠芬关灯，却见她整个人呆坐在那里。

    “想什么呢？”李长征拍了拍王翠芬大腿。

    王翠芬感慨：“你说咱们姑娘，可真是聪明，小脑袋瓜怎么就把结婚这点子事儿研究得这么明白的？是不是退那三回婚的效果？”

    “瞎说什么呢？”李长征吹胡子瞪眼。

    “我哪儿说错了，”王翠芬瞪回去，“一回生，二回熟嘛！”

    李长征从被窝里爬出来，自己把灯关了：“你要是有闲工夫胡说八道，就多操心操心你闺女的酒席。”

    “不用你管。”王翠芬也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