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昏黄，山路寥落，申明舒和叶卿云一人骑着一匹马，如同凡人一般，在颠簸中欣赏着人间的风景。

    自那日破庙醉酒后，二人短暂地交心。申明舒觉得自己似乎对叶卿云有了更深的了解，正因如此，反而坚定了他动摇的心，也引发了他对道的一种思考。

    秋高气爽，山路上凉风徐徐，叶卿云正张开手臂，惬意地享受着山野间的风。申明舒纵马赶上，与她并肩而行，见她心情不错，忍不住抛出心中疑问：　“叶卿云，你认为什么是无情道？”

    叶卿云眯眼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凉爽秋风，似乎已经习惯了申明舒三天两头，突然一句的深刻问题。她连眼睛都没睁开，便慢悠悠地答道：

    “无心，无念，无欲，无执，方能无情。”

    “可若是无执，无念，那你对于活着的坚持是否就也不存在了？”申明舒思忖着指出了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说动心则生念，由念而化欲，有欲则生情，生情则破道，那这么说，岂不是世间根本就不存在无情道？”

    “欸？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叶卿云收回懒散的神情，凝眉沉思了起来。她生性离经叛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自然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人。正相反，她非常听劝，很善于从他人的观点里提取精华反思自己。

    一个强大的敌人并不可怕，但是一个随时会成长的强大敌人才是真正的无可匹敌。

    叶卿云因为成长环境的原因，导致她并没有申明舒这种自小在鹤龄书院遍览群书的见多识广，也导致她某些对于道的认知会比较狭隘。但这并不会影响她的天赋和强大，甚至于当她听见申明舒这种从未听闻的论点时，纵然她乃无情剑道第一人，她也不会第一时间反驳否定，而是会细细思索。

    对于叶卿云而言，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沉没成本，只要能达成目的，哪怕是散功重修，她都会毫不犹豫。

    不得不说，申明舒这个观点给她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甚至隐隐让她抓住了一些关于无情道途的天机。

    二人就骑着马，一路走，一路论起道来。

    叶卿云道：“世人皆知，无情道乃天下最强，于剑修而言，无情剑道就是剑道至极。我不如你博学，你可知这个传言从何处而来？”

    叶卿云毫不在意地承认了自己对于知识方面的浅薄，坦然地不耻下问。申明舒一边在心中暗暗欣赏，一边思索着回答道：“据我所知，关于无情剑道乃最强一事，皆是在三千年前，丹霞剑祖飞升以后才流传开来。”

    “丹霞大世界在丹霞剑祖之前，已近万年未曾有人成功飞升，道途万千，修者万千，却皆陨落于天劫之下。唯有丹霞剑祖以无情剑道，力斩天劫，飞升成仙。因而自其飞升后，便流传着无情剑道乃是天下最强一说。”

    “所以此后世间剑道，皆追求无心无情。剑道万千，皆以斩情断尘为始。”

    “斩情断尘.....斩情断尘.....”叶卿云低声呢喃，忽地嗤笑了一声道：“丹霞剑修我也见了不少，可从未见谁能真的斩情断尘。就拿沈清河来说，他可是传言中，如今丹霞大世界内最有可能飞升的剑修。此前他来寻我，满心愧疚。我根本都不需要与他一战，我就知道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轮回剑道，从万物轮回中领悟道之极境，他自认出尘，可却始终放不下内心的情感。如他对你们这些学生的关怀，如他对我的愧疚。这哪里是无情？可他却已经到了半步飞升的修为，若他能自天劫下活下来，岂不是证明，无情道并非最强？”

    叶卿云眼中眸光闪烁，思维急转：“而且世间剑道强者也不止一个沈清河，但除你之外，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只能勉强称得上是忘情，而非真正的无情。而且所谓的忘情不过只是忘却儿女之情，父母亲情，手足友情......其仍有执念，仍有私欲。”

    “就同我一般，我自入九幽玄府而来，一直修炼无情剑道，在得到三斩化仙剑后，已经修炼到了最后斩挚爱的阶段。但是申明舒，我说实话，对上沈清河我都有把握取胜，可是对上你，我觉得我们五五开。”

    叶卿云忽地转头看向申明舒，眼底浮动着一丝跳跃的新奇与渴望，“我们在一起相处了快一年的时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你有点讨厌我，尤其是在我见死不救，或随手杀人的时候，你的讨厌就会很明显。又或者说，是.....失望？”

    申明舒眸光暗了暗，抿起唇角，缄声默认。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无情剑道，斩断情根，若是失去了那些情感，那么剩下的会是些什么呢？私欲？执念？只被私欲和执念掌控的人，那还能够称为人么？若是无情道修炼到最终，连私欲和执念也都不存在了，那么我又会变成什么呢？仙？”

    “那么这样的仙又是什么呢？”

    “一个强大的躯壳？还是......空空如也？”

    叶卿云的眸光深邃而悠远，她朝着申明舒伸出手，隔空勾勒着他的轮廓，“从和你打赌的时候，我就在想....有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是会痛，还是会死？反正，也许不会比我现在更糟？”

    “申明舒，你知道么？我一直能感受到你身上蓬勃的生机，你的灵魂是彩虹一样的颜色，可我却是一片空茫......我答应这场赌局，其实也是想给我自己一个机会，去验证，究竟是无情道更强，还是这所谓的无情道就只是一个虚传的骗局。”

    “我当初之所以会选择修炼无情道，只是因为我觉得太痛了。”叶卿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颗顽强跳动的心脏。“师父当年带走我以后，将我扔进了九幽玄府的‘六欲妄生洞’，在那里你会体会到这世间一切的恩怨、背叛、失去、痛苦......其实也有所谓的温情，可我看不懂，我只能懂得痛。后来实在是太痛了，痛到我这里就快要死去了。所以我选择了斩情，斩了情以后就不痛了，‘六欲妄生洞’对我也就没了作用。”

    申明舒呼吸一滞，好似从叶卿云轻描淡写的言语中感受到了她曾经体会过的无边苦楚。她幼年早失怙恃，流离人间，从未有人教过她什么是感情，什么是爱，她根本没见过多少善意，又如何能懂温情？因而在‘六欲妄生洞’里，她就只能感觉得到痛。

    就如她只懂恩，不懂情，这是她内心深处善的表现。即便已成了无情之人，也依然还会感恩，这证明她本性就是良善，只是天命误她。

    若是，若是她当年能在青云造化宗平安长大.....

    申明舒控制不住地去想，越想便越觉亏欠。

    但叶卿云没有察觉到申明舒眼中深藏的浓烈情感，只是耸了耸肩膀又恢复成了散漫的样子。“所以我后来彻底认了这个赌局，我想感受感受有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我觉得你一定能让我体会到。反正我要是真喜欢上你了，我也赢了，左右也不亏。”

    叶卿云朝申明舒笑了笑，唇角的弧度挂着一丝精明的狡黠。

    申明舒抬眼迎上了那个笑容，只觉得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好似海水中的暗流，不着痕迹地将他往不可知的深处拖拽。

    叶卿云盯着申明舒瞧了一会儿，见他一副怔忡的表情，还以为他是怕输，不由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

    “哎，你看这天气这么好.....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说完也不等申明舒回答，就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处山崖下住了一群鸟，这群鸟儿在崖下采果而食，山泉为酿，过得悠闲自在。天长日久，有一天，它们突然开始好奇，山崖的上面有什么？会不会有更饱满的果实，更甜美的甘露？于是它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山崖上飞。”

    叶卿云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是秋雨落芭蕉，讲起故事来也引人入胜。不知不觉中，就将申明舒的注意力从混乱的思绪中引到了故事上来。

    “但是它们在山崖下住得太久了，太久没有飞过这么高了，于是一只又一只鸟掉了下去，就只剩下一只鸟。它天性向往自由，不惧任何危险，这崖底也困不住它，于是它带着全族的希望，飞啊飞啊，终于，让它飞上了山崖。”

    申明舒听着叶卿云故事中的小鸟飞上山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以叶卿云的性格，会让鸟儿在即将到达山崖上时，掉下去摔死呢。

    还好没有。

    但申明舒这口气松得太早了，叶卿云的故事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呢，便只听她继续讲道：“鸟儿飞上山崖后，发现山崖上的确很美好，有各式各样永远不会吃完的果子，有喝一口就能变得长寿的甘泉，但是这处山崖却早被一群野鸡占据了。”

    “野鸡看到鸟儿飞上了山崖，它们也很震惊。野鸡们叽叽喳喳地说：‘不是隔一段时间就会往山崖下扔石头么？怎么还会有鸟儿飞上来？’‘不是早早赶来浓厚的云雾，遮盖了山崖，为什么鸟儿还会看到山崖所在？’它们乱嗡嗡地吵成一团，鸟儿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和它一起向上飞的族人们会被滚下的石块砸落，会在向上的云雾里迷失方向，最后力竭摔死。”

    申明舒的神情逐渐随着故事的进展变得紧张，他忍不住追问：“然后呢？那些野鸡打算怎么对待这只飞上来的鸟儿？”

    叶卿云眸光动了动，神情变得晦暗幽深，她的声音又轻又缓：“然后，这些野鸡里的王站了出来，打断了争吵的野鸡们。它对飞上来的鸟儿说，既然你已经飞上来了，那么我们欢迎你加入我们，但是你要剪短翅膀，变成一只永远飞不高的野鸡，我们才能允许你留下。不然，我们就把你啄死在这里。”

    “这....那鸟儿岂不是再也无法将山上这群野鸡的消息传回给族群？无论它答应还是不答应，它都回不去了，而其他的鸟儿还是会为了上山一代一代地向上飞。这些野鸡知道有鸟儿能飞上来，只会抛更多的石头，拉来更浓厚的云雾，鸟儿岂不是都要死光了？或者某一天它们再也不敢往山崖上飞？”

    申明舒忧心忡忡地分析着，叶卿云赞赏地点了点头，继续讲道：“是啊，那只聪明的鸟儿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它不肯向野鸡们低头。”

    “它对野鸡们说：‘我天生就是鸟儿，自然不愿意做野鸡，我们本来就是自由的，如果要我为了野果和山泉放弃做一只鸟儿，而去做野鸡，那我宁愿去死！然而在我死之前，我将用我的鲜血沉淀这层云雾，接住你们丢下的石头，我将用我的羽毛作为线索，指引所有鸟儿飞翔的方向，我将用我的利爪撕裂你们的皮肉，将你们的阴谋告知族群的后来者！今天死了我一个，而后会有千千万万的鸟儿飞上来，你们得意不了多久了！’”

    “于是鸟儿转身飞起，撞上了山壁，它的鲜血染红了云雾，使云雾变得粘稠，再也没有石头能够砸落，它的羽毛根根飘落，组成了一条长阶指引了后来者的方向，它的利爪勾下了野鸡王的皮肉，将皮肉钉在了山崖上，早晚会有鸟儿发现野鸡的线索。”

    “它....真是一个有骨气的鸟儿。”申明舒十分感慨地道：“它为了自由和族群，不肯和野鸡同流合污，它的族人早晚会飞上去，占领山崖，替它报仇的。”

    而叶卿云听了他的话却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报仇？为什么要替它报仇？我只说鸟儿撞上了山壁，我又没说它死了。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哈？”申明舒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而后哭笑不得地问道：“那这个鸟儿它后来.....”

    “申明舒！我可算找到你了——”

    带着笑意的问话被一阵呼喊声打断，叶卿云和申明舒齐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便见天际飞来一大片彩霞，转瞬落到了他们马前不远处。

    光华散尽，露出了雍熙那张俊俏的脸。